他摇摇头,十分认真:“墨涵你知道吗,你有着太好的口才,讲述的虽然是故事,却几可乱真,我几乎以为我是身在那个年代呢,那个你讲述的年代,我只恨我没有早出生两百年,好去认识和经历你说的故事。”
“费舲舟,不要恭维我,我不会当真。”我望定他的眼睛,面无表情。
“首先,我没有恭维你,因为跟你一样,恭维人不是我的本能。第二,如果你肯将我名字中的‘费’字去掉然后称呼我,我想会省力很多,也亲切很多。你认为呢?”他明明微微地皱着眉在说话,眼睛里却盛满了笑意,望着我微微的摇头,仿佛他面对的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你还要听吗?”
“当然,不但要听,而且是洗耳恭听。”他拿起面前的酒杯,然后询问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继续着我的讲述——
“现代的很多人会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约太过可笑或者不被理解,其实在那样的年代氛围中,少年男女是没有太多机会彼此熟悉和了解的,反而是父母的眼光更为准确和务实。但是若溪和沐泽不同,因为两个家庭的关系,他们有太多的机会相处,不但从小一起玩耍,更重要的是,他们竟然彼此倾心,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人,不知道这应该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若溪最爱笑,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每次笑起来的时候,沐泽会调侃地说她‘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嗯,他就是那样说的,即使她每一次都会羞红脸,他还是会这么说。春天的时候,乍暖还寒,他们在开满杏花的树下煮酒吟诗,沐泽的文采极好,他的诗被拿来写扇面一点也不过分,时而豪放,时而细腻,他的诗文里充满了变数;夏天,若溪永远不会忘记多做几个荷包,里面装满香草,让沐泽佩在身上,他从身边经过的时候,淡淡的草药香就像与生俱来一样洋溢在周围,好闻极了;秋天最好,郊外的草渐渐地黄了,他们最喜欢去常去的那个小山坡跑马,最为畅快和自由,若溪很爱骑马,她的雪雁子和他的追风,就像她和他一样,是太合适的一对儿;冬天赏雪的当儿,顺承郡王家的后花园里总是堆满了雪人,每一个都丑得要命,可是若溪说每一个都很漂亮,因为那些雪人都是沐泽堆的,其实他不喜欢这样的小把戏,可是为了她,他还是尽心去做,尽管做得好丑……”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我的回忆,那些温暖的画面一幅幅地浮在眼前,越说越清晰,很多我以为已经遗忘了的小细节经过这样的讲述,才发现原来它们都安静地窝在我记忆的深处,等着我一点点地把它们拽出来,然后细细地磨着我的心,让它从疼痛,到忍受,到习惯。
“若溪一定很爱沐泽,否则她不会记得这么多的细节,而且,全都充满了爱和感动,很温馨,也很浪漫,墨涵,我忽然很羡慕他们。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大概就是这样吧。”费舲舟偏着头望向窗外,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山了,鸽灰色的夜幕正轻轻柔柔地撒下来,好像一张巨大的网,勒得我几乎窒息。一天之中我最怕这个时刻,也最爱这个时刻。孤独和寂寞,我最怕的两种感觉。我享受精神上的孤独,却害怕心灵上的寂寞,听起来,这二者似乎差不多,可事实上我能清楚的分辨它们的差别。
“羡慕?嗯,也许那个时候的他们真的让人羡慕吧。”我自言自语地,“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可以让人羡慕的呢?羡慕他们现在的隔世相望?羡慕彼时的相依现在的分离……”
“墨涵,你在说什么?嘀嘀咕咕的,”费舲舟向我探过身子,深邃的眼窝里全是关切,一点也不过分的那种关切。
我忽然笑了,对着面前这个大我几乎二十岁的男人,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呵,居然也会笑!”他玩笑的,却是宠爱的说道,“说说吧,为什么笑啊?”
“不为什么,就是想笑而已,怎么,不可以吗?”
“当然!”他笃定的。
“是当然可以,还是当然不可以?”我追问道,心里却明明知道他是宠着我的,所以才可以这么放肆的对待他。
“嗯,我猜,你会知道我的答案。”他笑了,眼角处浅淡的皱纹立刻装满了笑容。
“费舲舟,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很像一个人。”我忽然没头没脑的对着他说。
“哦?谢谢夸奖,嗯,我承认,我很喜欢听你的夸奖。”
“就不问问我说你像谁吗?”
“我只在乎你的感觉,其他人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可是,如果他是个对我特别特别特别重要的人呢?”我十分强调,用了很多个“特别”,因为我忽然发现,他的笑容居然那么像沐泽,那种熟悉的感觉。
“即使如此,我也仍然希望做我自己。”他的语气淡淡的。
我有些意外——他并没有因为对我的喜爱而迁就我,呵呵,是个有性格的男人!很好,和沐泽越发的像了——除了面前的脸孔。
我险些笑出了声。
“真的这么好笑?”他蹙眉,显然有些不能理解我为何笑得这样用力。
我摇头不语,然后看了看窗外已然浓重的夜色,“天上的星星好清亮!”
他站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家,否则的话你妈妈会担心。”
“我是用走的,不要坐车。”我霸道的。
听了我的话,他有些失笑,“这似乎不是问题——我一向喜欢散步,走吧。”
走到门口,侍应生恭敬的鞠躬:“费总慢走。”语气恭谨但不失熟稔。
“不用结账?”我扬了扬眉毛。
“嗯,我在这里是免单的。”他微笑的。
“哦,”我并不意外,他是个奇怪的人,所以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都稀松平常。
“你的好奇心似乎很差,通常你这个年龄的人都有一脑子的问题。”
“何以见得?我只对我感兴趣的事情发问。你,并不是我感兴趣的对象。”我踏着地上的落叶,一点点地细数着地上斑驳的星光。心里却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明明是心口不一的。
他对我的奚落不以为意,好像早已料到我会这样说一般。他的沉默忽然让我无端的恼怒起来,我看了看“憩云居”的门外,一辆墨黑如夜的车子静静地泊在路旁,“你的车?”
“对。”
就知道是他的,沉稳大气的颜色和款式,车头的标志处斜斜的对角线勾勒出一抹凌厉的银光,彰显着沃尔沃的霸道和贵族气。
“我累,想要坐车回去。”
“好。”他并不问我为什么忽然间改了主意,只是绕到副驾驶的一边打开了车门,车内金色的丝绒坐垫反射着“憩云居”柔和的灯光,更衬得那座位舒服到要命。
我懒懒地坐进去,靠在靠背上,轻轻舒了一口气——我似乎很累,看到这样的座位我仿佛累得不想离开一般。他没有立即关门,我转过头,恰好看到他弯下腰替我将落在车门外的裙边拾了起来,轻轻放在我脚边,然后才关上了车门。
这一刻,我忽然很感动。自从来到这里,还没有人对我如此细心。爸爸妈妈当然很好,可是,那种好和他不一样,他这些小小的细节,却触动的我如此感慨。
一路上他的话并不多,我却并不感到尴尬,很奇怪吧?就是这样的感觉,不说话也没关系,静静听一首曲子,虽然我能忍受的曲目并不太多。然而这一首不错,“是什么曲子呢?”流畅的音色和起伏的内容,居然让我有些微的入迷。以前,我只喜欢听萧的,空旷而有些缠绵的调调,总是能让人的心也沉淀下来。
“《月光》”。他一边回答,却仍然开着车直视前方,没有看我。
呵,倒是不曾辜负了当下的月色呢。
天边,一弯如钩的新月挂在深蓝色的夜幕上,清浅的淡黄色晕开来一圈光环,那抹浅金色忽然让我想起身边的他,可不是么,深蓝色得几乎发黑的颜色,浅淡的几可称为金色的黄,就像他签在那张硬质黑色纸张上的名字——费舲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