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早上八点钟,我到赵忠玉家去堵他。他说今天还是没时间。我说是你没有星期天。他说这可不是本事。这是没本事的表现,水平不高只有用时间来补。他讲话越发地快了。因为这天一个油库要搬家。他定的事,没有不认真办的。
不认真办事,不认真办的事,办事不认真的人,只认真于谋私。他们自己认真谋私,要求他人认真办事,--我们因此耽搁了多少人、多少事、多少时!
我其实也知道堵不住赵忠玉。他出门,我就看她。他对我讲过,我离开攀钢九年,这九年中作为他的个人生活,最大的事是她。赵忠玉自称家里从此多了一个“老板”--他的小孙女菲菲。菲菲心目中的“老板”可不是她爷爷,是幼儿园老师。最可欺负的才是她爷爷。爷爷犯痛风病,中午想休息会儿,菲菲说爷爷,我教你跳小鸭子舞。爷爷乖乖地站起来。菲菲模仿幼儿园老师的语气:爷爷你要听老师的。手要摆,脑袋也要左右摆。跳的时候眼睛要跟着手走。就这样。开始,不对不对。算了,换一种。先跪下,你围着我转。
爷爷围着她跳了一圈。
爷爷,现在你跪下,我围着你跳。好。现在爷爷,我们练功。先跪在地上,身子向后弯,一直要弯到身体躺倒地上。菲菲,爷爷不行了,爷爷要休息一会儿。不行爷爷,你要听老师的话。菲菲说着模仿老师用铅笔敲了敲桌子。
总是奶奶赶来搭救爷爷。奶奶责问菲菲,说好不要到处乱贴不干胶画片,怎么厨房门上又贴了那么些画片?谁贴的?菲菲说:不是我贴的,是爷爷贴的。奶奶问爷爷,爷爷承认是他贴的。原来菲菲怕自己贴了被奶奶说,拉着爷爷代她贴。
我看菲菲正在画的小人。我说怎么都不画脚啊。菲菲说画脚不好看。她画人就画一个圆圆的脸,头上长的不是头发是花瓣。一个个“人”都长得像盛开的花。很有想像力,很独到。中午我告别菲菲,正好看到赵忠玉回来了。我和菲菲站在楼前。赵忠玉一脸疲惫,只看见菲菲没看见我。他对我说走啦?面孔对着我,眼睛没有看见我。他的神还在那油库上还是哪个工地上。我才觉得,赵忠玉是爷爷了。菲菲,他说,爷爷带你去买冰淇淋。他说着似乎与我作告别状。但只是机械地,还是看着我而没有看见我。我才明白菲菲在他心目中无可替代的重要性。只有菲菲能使赵忠玉获得片刻的松弛和短暂的超脱。云,飘落在半山腰。烟,在山顶缭绕。烟连云,云接烟,烟如云,云若烟。烟云茫茫中,远方的山头像远古的城堡。这里是青藏高原、云贵高原与四川攀西交界处。盘过一山,又是一山。不见人影只见山。汽车好似再也开不出山去,再也见不到人了。从车窗看下去,峭壁下是冰凉湍急的金沙江、雅砻江。攀钢人关照我今天要坐吉普,因为小轿车没法在这山路上行驶。上车前又说此次路遥且险,特意为我找了一位吕师傅。我揣摸着路上的风险,再看吕师傅的身影颇有些肃然。上车坐定后才发现不是什么“吕”师傅,是女师傅。她一声不吭。背后看去,她穿着带肩章的暗蓝外衣,很像一个纠纠武夫。头发像香港武打片里的女侠那样盘着。金色的发卡和金耳环,都使她增加了坚挺的金属感。我耳边厢似听得刀剑碰击声。她或要把我带入荒山莽林中,谒见哪路法师?我们开进一个二滩沟隧道,又进一个偏岩子隧道。黑黑的地上一半是水一半是钢筋,有些鬼火似的灯光。有人在干活。看不到他们的脸。车在这个黑沉沉的隧道开了十来分钟,我只觉开进了一个凿石取火的原始时代。车颠簸着,震荡着,总算开出洞口。回首一望,洞里什么也没有。
同行者突然叫我不要往车窗外看。车,一路开上陡峭的山道。车轮下是无底深谷,一看头晕目眩,灵魂出窍,飘飘忽忽地觉得此刻就要结束人生之旅。于是再不敢造次。总算到了我要去的攀钢粘土矿。女师傅走下车来。我说你辛苦了。她笑着脱下暗蓝外衣,露出红白相间的漂亮衣裙和时装鞋。那长眉、那丹凤眼,颇具现代东方美。真难想像她就是刚才那个不动声色地带我“历险”的“女侠”。
粘土矿这一行行漂亮楼房,这一切一切的建筑材料,都是经过那么长的险途运来的呵!坡上一个灯光球场,下边一个顺着山势兴建的兼作旱冰场的露天舞场的圆型、有阶梯看台的建筑,自然也是在山头炸出的平地上建的。这圆型建筑不知怎的使我想起古罗马的角斗场。大约是因为那石头的古朴和力量。七百五十个职工加上家属共约两干人的粘土矿,1984年就装上了地面卫星接收站,就有闭路电视网了。比攀钢公司所在地还早两年。这或许也是赵忠玉的思路--越是艰苦偏远的地方,越是应该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这里可接收中央一、二台、云南台、贵州台、攀枝花台,再加上粘土矿自己放的闭路电视录像。还有一个有着正规化舞台的正规化影剧院,宽宽地放着七百多座椅。医院同样正规:化验室、心电图室、手术室、准备室、抢救室、X光室、换药室、理疗室、针灸室、中药房、西药房还有病房和这科那科等等。我走进X光室。日本东芝的X光电视,日本松下的监视器,依靠少量的X射线医生就可以在X光电视屏幕上诊断病理。中、小学学生再少也正规地划分班级。小学一、二年级,都只有十五名学生。校舍外墙全贴着马赛克,是粘土矿区造价最高的楼房。还有商店、俱乐部、游艺室、图书馆、药房、凉亭、长廊、秋千,还有三四十亩种着广柑、桔子、桃、梨的果园。正是中午,在满山种植的银桦树、夹竹桃、三叶梅、白玉兰之间,学生们正从食堂端饭出来。那热烘烘的面包烤制得那么松软喷香,完全可以和现在合资生产的这式那式面包比一比。
这里用比攀钢弄弄坪那儿更优惠的政策吸引了一批大中专毕业生来任教。譬如买蔬菜,因为是矿上每天出一卡车往返一百四公里拉来的,分外金贵,所以规定让教师先买。我想看看老师的家。矿上人说你随便敲门吧。那么,就敲那一家。对不起,打搅了。我想看看粘土矿教师的家。
带大澡盆的卫生间白瓷砖铺墙,马赛克铺地。厨房墙上装有碗柜,锅台都砌着白瓷砖。这些都是粘土矿盖宿舍楼的统一标准。冷风机、立式碗柜、写字台、圆桌、四把钢管椅,都是攀钢统一发的。这家的教师是1981年从成都要求调来粘土矿的。他1956年大学毕业,今年五十四岁,每月收入二百八十元。妻在矿上企业公司工作,每月收入一百一十元。一个孩子念书。这里家家有鸡圈,鸡蛋足够自给。自己还种点菜。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好了。
我又走进一个工人家庭。一家四口正要吃午饭。桌上是两只小砂锅似的巨碗。满满一大碗肉丝炒蒜苗和满满一大碗炒鸡蛋。
你们,天天吃这么好?我问。工人说,天天中午都这么吃。怪不得他两个女儿都胖墩墩、红艳艳、圆乎乎的。大女儿想初中毕业考技校,好留在攀钢。攀钢比别的地方好。"她说。老二初中毕业后想读高中,考大学。考哪儿?我问。她说:“四川范围里行了。”挺现实的。我说你们姐妹两个早餐都吃什么。她们说,牛奶、面包、饼干。
我笑她们:别吃太好了,要不你们还要胖。“这说明我们生活好。”
她们笑,越发红艳艳、圆乎乎,像盛开的红玫瑰。使我想起菲菲画的人,圆乎乎的脸,头上长满花瓣。又想起一脸疲惫的赵忠玉对菲菲说:爷爷带你去买冰淇淋。
这家墙上有豪华壁灯,地上有整筐的啤酒,还有大彩电、大冰箱。四十六岁但看上去顶多三十六岁的户主是井下工,收入高。我不禁看了看陪我一起去的粘土矿副矿长,姓卢。五十一岁的人看上去有六七十岁。或许矿长老得越早,工人的青春期越长?
离开井下工的家,往北就是凉山彝族自治州。正好有几名彝族妇女走过。我想和她们合个影。她们摇着手逃跑,说着全然听不懂的话。我以为她们不开化。当地人说她们是要钱,给钱才让照。
是粘土矿的发展给这一带深山老林带来的现代观念的冲击吗?
粘土矿本是攀钢最艰苦的、孤岛似的生活区。每盖一幢楼,花在削山头打地基上的钱相当于地面上盖房的钱。我和卢矿长走到海拔一千四百三十米的洞口。他笑道,在这里当土皇帝是很容易的。但是在这险峻的群山里,在大自然的威势下,矿上家家户户亲密地住在那一行行五层楼的楼群里。职工探亲都由矿上用车一直送到攀枝花市的火车站。这里没有犯罪一说。外边有什么风吹浪打,等波及到这里,也已经过了。这个千山万壑包围之中的粘土矿,偏偏大家都不愿调走。要调某人了,某人惊呼:“这是不是要整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