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都是高山,我好像被抛进了天地间的一条裂缝里。我们乘坐的小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着。我相信我们毫不费力便可以摔向路边的深谷。但是我们怎样才能到达那光辉的峰巅呢?这里,我除了“光辉”这个词以外,想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形容词了:在荒秃的群峰之上,一座雅致壮观的楼房在亚热带的阳光下闪烁着,变幻着奇光,就好像山头戴上了一顶金灿灿的皇冠呢!
“这就是我们的技校!”坐在我身边的黄校长容光焕发起来,“你看多好看啊!在攀枝花这是最好看的房子了!”
我本来刚要大叫好看,但黄校长已经一迭声地叫了起来,我就不想再作他的回声了。五十一岁的黄校长,此刻倒像个年轻天真的父亲--做父母的往往期待着客人夸赞自己的孩子,可是他们自己要是憋不住先夸起口来,别人也就很难再往上“拔高”了。
“你看,我们平时就是从那个台阶走上去的。”“多少级啊?”我觉得那简直像一条天梯。
“四百。”“那--等于几层楼呢?”
“这,我没想过。这是今年新修的。原先是一条自然形成的土路,一下雨就滑得不能上也不能下。有一次雨季,我们只剩三天粮了,那回可真着了急了!”
“怎么办呢?”
“雨啦。”他笑了。
我也笑了。
攀枝花钢铁公司技工学校的牌子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们终于登上了刚才看来还是可望不可及的峰巅。远看是那么漂亮的校舍,近看却见它的周围全是大煞风景的一块块大小不一的荒地。
敏感的黄校长立即为这些荒地做起了辩护律师:“这块地方我们要盖图书馆,那块是游泳池,再那边一块是旱冰场,那头是足球场。这边是花圃、假山、喷泉……”
啊!--我们走进了教学大楼。这么安静啊,我不觉放轻了脚步。
“现在课堂纪律算是可以了。这些学生都是考不卜大学的,很多人在社会上流荡了四年了。刚来的时候,很多学生以为考上了技工学校,两年后一毕业就在攀钢(即攀枝花钢铁公司)工作,有了铁饭碗了,所以根本就是来混的!上课的时候,有人叠的纸飞机在课堂上飞一圈正好落在老师脚下。有人一手抱住老师,说,老师,我跟你友好,一手就悄悄地用粉笔在老师背上写字画画。嗳,你看,这走廊上那么好看的乳白灯罩,他们把它当球拍,看谁够得着。那一个月就拍碎了七个大灯罩!不少男生还留着<追捕>里的‘史村头’!从背后看分不出是男是女。我让他们把头发都推了,结果一下来了几十个锃光瓦亮的大光头!为什么剃光头?一则是赌气,二则是为了头打破后好缝伤口!那时老师们不愿在这个技校,尽是想走的。哦,我的办公室到了。不行,我们不能在这儿谈。”
“为什么?”
“找我的人多啊!根本不可能好好跟你谈。1979年我刚调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谁要是找我,别的老师就说他是向上爬。”
我说我又不是神,是人,为什么要把关系搞得那么僵,那么神秘。
“你们想把我架空啊?当然,谁也不是想要架空我。但是他们不愿接近我,远远地观察我,到处打听我。好像来个领导,就是管人、整人的。那些年,伤了他们的心了!亏得我一生坎坷,也给整过多少次,伤过多少次心……我知道一个伤了心的人,需要的是温暖,是信任,是尊重!”
是的,一个国家,再穷,再困难,只要能创造人和人之间温暖、信任、尊重的气氛,那么,这个国家就是一个能风雨同舟的集体,就是一个能发家致富的大家。
我们总算找到一个僻静的小屋。我预感到今天的谈话将是涉及社会风气、伦理道德这个人所关心的命题。我毫不客气地把门关上,又把撞锁也撞上,大有把黄校长软禁起来之势:“现在,黄校长,请你细细地跟我谈吧。”好,就从老师谈起。
我刚来的时候,语文不是正式课。有一位姓徐的语文老师,怀疑我不重视他,就鼓动了一些老师搞我,骂我昏君。我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什么话都能听。
我当然也是生气的。但是,徐老师以前一直不受重视,这样的人,你就是给他一点温暖,他都……你知道吗?我出身地主。土改时,家里正挨斗,我参加了文工团,当地县委的一个宣传部长对我说,你好好演出,跟家里划清界限就是了。我就觉得这样的温暖啊,巴不得把什么都跟组织上说!大到家里哪块砖下有条金链子,小到我身上穿的毛衣是家里给的,我后来真把毛衣都脱了交给组织了。我觉得这样我就一身轻了。信任是相互的。当别人不了解我时,我凭什么要求人家信任我呢?徐老师一直想调走。也确实有困难:他爱人在他老家工作,比他小十二岁。长期两地生活,他不放心啊!我说,徐老师,我们技校,语文老师是迟早要发挥作用的,你又有才干,我从心里不希望你走。但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只要上面给指标放人,我会让你走的,你一定放心--因为当时学校里想走的人不少,我意思是我不会报复他,卡他的。但是对知识分子说话点到就行了,别伤了人家自尊心。
后来调动的时候,人家把他的档案寄错了。正好技校有一个出差机会可以路过他老家,我就让他出差,顺便查查档案上哪了?
他一查,档案寄到离他那县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单位去了。那单位一看档案,便非要卡下他不行!我又给他跑了一个多月,才把档案寄到他老家。这下,他可以回家了。可是他说,黄校长,我先不走了。让我把这个班的语文教完吧!哪怕再教个半年一年的,我要把学生们对语文的兴趣提起来!
你看他这个积极性!所以说呀,人光凭职权是搞小好工作的,总要和群众有感情的交流!
我还是让他走了。不过眼看快要评职称,我让他走前写好份材料,到时我们好给他评啊。否则,他到了新单位,人家不了解他,…等又得几年!临走他说:我有很多感受…我也有很多感受。我没想到,我放走了一个人,结果留’卜的老师说:黄校长确实把我们当人看。(当人看!这是一个多么起码、多么基本、多么合理的要求!当人看!这实在又是衡量领导是否称职的一个标准!)刚才我讲过,我刚来时不管谁找我,总有人以为是来拍马屁,小汇报的。有一位姓吴的老师,看见有人上我办公室,以为是在说他的坏话。这位吴老师脾气很犟。他对我拍着桌说:你们说我什么?你跟我说!我一下就火了。我从来不跟老师吵的,这回我也拍着桌子说:我跟人讲话还要跟你汇报?要是在“文革”以前,我看到落后的人都不爱理他们,一到运动,领导……“号召,就更是和他们对着干!脑子”里一天到晚是阶级斗争。批“三家村”时,我在教育系统的大会上,第一个慷慨激昂她发言。这里还有个隐蔽的思想--我出身不好。总是生怕自己落后。或者说,生怕别人说我落后,所以,即使觉得领导的号召是错的,也要表现一下积极。我整过别人,但是正因为社会上有一批我这样的人,当然还有种种其他原因,所以我再怎么积极也没用。我这个出身就使我每次运动都挨整。“文革”时,我们全家去了农村。我是东北工学院毕业的,我又好胜,结果却干上了农活。人家不用我呀!后来攀枝花要人,我明知这儿艰苦--那时都得住席棚子!但他们愿意用我,我一下就把全家搬来了!后来,我在钢铁研究所当一个室的副主任,穿白大褂。1979年8月16日--我也不知怎的,老也忘不了这个日子一公司领导找我,要我到技校当校长。当时的技校不在这儿,在南山。上山要走七百七十级台阶,什么都得靠自己往上背。山上只有两所旧房,其他都是席棚子,而且技校的学生又是那种状况!那儿连公路也没有,去了就只能一星期回一次家了。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反正,16日那天我一回家就对妻子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说,你怎么了,笑得这么开心?我说我要上南山!我20日就去了!我知道,技校从校舍到学生的情况,都是一个烂摊子。但是我觉得,一个人最大的不快,就是不用你,能力得不到发挥。什么时候最兴奋呢?就是当你面临着几乎难以胜任的工作,因此需要你使出全身解数来的时候,就是当领导把这样的重任委托于你的时候,也就是当你感觉着领导对你的信任和尊重,感觉着社会需要你之所长的时候。我把话扯远了。正是因为我自己有这些感受,所以对于那位没来由地拍桌子骂我的吴老师,我也只是当场拍着桌子回敬了一下,而决不像以前那样,看见落后的人就不想理他,甚至想整他。我想,我现在是校长,做领导的不是为了去盯着人家的不足,不是为了挑毛病,为了监督,甚至为了整人,而是为了去发现人家的长处,给人家发挥长处的机会!做领导的手里有权,凭着自己的权去整人之短,这算得什么本事?领导的作用,就在于用人之长,人尽其才!那位吴老师是个上海人,聪明能干。尤其是,他连我都敢骂,那么,他是不怕得罪人的。我就提升他当供应科科长。因为干这个差使,就要精明强干,不怕得罪人。技校以前的财物没人好好管,仪器、麦克风、电唱机、挂钟,什么都给人拿走了。图书馆的书,有人一借几十本也不还。原先搞供应的同志又不太懂行,不会买东西。从长沙买回一个幻灯机花’了一千二还不能用!吴老师怎么也没想到和我干了一架,结果当了个科长。他一上任,立刻建起账目,借走的东西一律限期归还,损坏和遗失的一律赔偿。不赔的由工资里扣清。这十年来流失的物资一下要还清,学校里开了锅了。多少人骂吴老师!吴老师说,不怕,照扣不误,以前散惯了,这回扣了就扣了,习惯了就好了!有个老师还来一盒十六件的制图仪器,里边少了一支鸭嘴笔。他说实在找不到了。实际上他还是没认真去找,总以为雷声大雨点小,哪会真的扣钱?结果扣了他五角钱的工资。第二天他就把鸭嘴笔找出来还给吴老师了。所以干事情不认真不行,一认真,五角钱也见精神啊!我们学校的各种教学用具都很缺。我两次让吴老师去上海办货。按说,他平常回一次老家不易,可是他这两次去上海,一次只去了七天,一次只去了八天,而每次都办回了二三万元钱的货!可见他的效率多高,日程多紧了!有一次出差,他非要去长沙拐~下,要把那一千二的不能用的幻灯机退了。我说不行的,买了货就不能退了。又这么长时间了!可他直觉得那一千二花得冤得慌!他非去!人家当然不让退了,可是他让对方退回了三百元钱。也不知吴老师用的什么办法!(黄校长笑了。那么,吴老师到底用了什么办法?那谁知道呢。反正,人处在自觉的精神状态下,是什么办法都会有的。人的思想是无法监督的。一切的创造力都产生于自觉。如果领导不能以诚待人,而只是喊着:驾!驾!你们给我干活!那么,这个领导所驾驭的只能是老牛破车。人的潜力本来如江河之水,奔腾不已。领导真正的岗位,是站在这股潜流的闸门前,打开这个闸门,让群众真正的才能和全部的力量解放出来,显示出来!如果领导远离这个闸门,而只是去看守众人的一言一行,那么他恰恰是严重的失职!能不能发挥人之所长,是能否尊重人、重视人的有关道义的问题。只知管人而不知用人,实在是最大的浪费!我大概有些走神了,我赶紧把脑袋晃一晃--把那些联翩的浮想晃荡出来,然后又望着脸上还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的黄校长。)
我们这个技校,这两年所以能有起色,主要是学校里有一批卖命的!我再给你讲个宋老师。这个人今年才三十三岁。他的岳父原先是这个市的市委书记。“文革”中有些问题,到现在还没恢复工作。宋老师能干、好强,可是背上了这个家庭包袱,情绪很低,觉得领导不会重用他了,私底下发牢骚说:干了半天连个科长都没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