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位好朋友
父母原以为,儿子天资超人,必定会引起学校领导的注意。母亲功名心切,不时直接写信追问:哪位教授特别留意她的儿子?虽然儿子回答,菲舍尔和卡托尔斯基对他表示赏识,但他自己并不很关心这些东西。
不错,他本打算以后从事学术研究,但又不喜欢官办科学的气氛。他看到,在目前的条件下,除了肤浅的知识,在学校里不可能涉猎到什么。他大惑不解,为什么我们的名人考试都考不好?为什么这些名人总是同政府格格不人?他知道的例子就有伟大的评论家别林斯基、赫尔岑、还有更熟悉的普列谢夫。连旁听生米哈伊洛夫也离开科学的殿堂。
车尔尼雪夫斯基新交了一位朋友洛博多夫斯基。这人也愤愤地嘲讽大学的教学空洞无物。现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给家人写信,内容也得有所选择。不过在信中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些“异端”思想。父亲便小心翼翼地追问,交的朋友是些什么人,领导是否注意学生的个人生活。他有时很想念家乡,便开始计算,离明年5月份的学年考试,还剩多少日子。考完试他就可以回家了。
冬季的几个节日最难熬。他的命名日,母亲的命名日,圣诞节,新年——碰到这些节日,家里都非常热闹。而在这里一想起在家过节的情形,只能徒增孤独之感。
年轻的伊斯梅尔·伊万诺维奇·斯列兹涅夫斯基教授,使语文系窒息的气氛稍微活跃了一点。他是年初从哈尔科夫大学,调来斯拉夫方言教研室的。他讲课生动,有激情,不知不觉就把听众吸引住了。他周游过一些斯拉夫国家,讲课中能运用亲身观察到的丰富材料。
斯列兹涅夫斯基对自己的学科一片赤心,富于创造精神。他善于引导学生独立钻研编年史以及其他古籍,因为这些东西有助于了解祖国语言的发展历史。车尔尼雪夫斯基热心地投入这一研究课题。他用纸做成卡片,遵照斯列兹涅夫斯的指导,按字母顺序把编年史中所有的词汇,都一一记录下来。他整月整月地做这种死板而细致的工作。有时一天8小时、10小时、甚至12小时,坐在那儿摘录卡片。这就是斯拉夫语言学。
思想活跃、求知欲强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成天去做这种咬文嚼字的死板工作,实在有些不大相称。25年后,他本人也以嘲弄的口吻谈到自己所做的这件事。真是命运弄人,“第一个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车尔尼雪夫斯基这样称呼自己),却要在文字游戏中消磨大好时光。
车尔尼雪夫斯基原打算大学毕业时获得学位。为此,他必须提前选定一位教授作导师,并且日后把他留在学校当助手。他在工作上的严谨和认真,受到斯列兹涅夫斯基的赏识。这就是他能长期孜孜不倦地在语言学上做这种费劲儿工作的原因。不过,如果斯列兹涅夫斯基只是个干巴巴的学究,他未必能吸引车尔尼雪夫斯基去玩文字游戏。到了期末,斯列滋涅夫斯基主持考试的严厉态度,引起一些学生的强烈不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种不满差一点就迁怒到车尔尼雪夫斯基身上。因为他总是顺利完成教授布置的作业,并且在准备一篇争取获奖的论文。
学年考试快到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既想早日回到故乡萨拉托夫,又舍不得离开同学和图书馆,他已习惯了彼得堡。但他生怕伤父母的心,经过一番思量,他决定依从父母的意愿,回萨拉托夫度假期。
考试非常顺利,各科全得满分。考试临近结束他便开始准备行装。
6月7日黄昏,车尔尼雪夫斯基坐上四轮马车到莫斯科。在那里住了三天,一方面等家里寄来的旅费,同时寻找同车的旅伴,并办理驿道旅行证手续。找到了一位旅伴,是一个官吏,因公事乘用自己的轻便马车出差。他们一行途经梁赞和唐波夫,6月下旬车尔尼雪夫斯基就回到萨拉托夫。
暑假结束,车尔尼雪夫斯基又回到彼得堡。这时他已是大学二年级学生。
他从萨拉托夫回来后,生活上有些变化。亲戚拉耶夫从法律系毕业后,托人情当上了一名科长助理,开始在官场上缓慢而艰难地往上爬行。这一来,他们就分道扬镳了。可是家中父母不放心,担心儿子一个人在京城里,无人照料管束。恰好这时他的表妹柳波芙·科特利亚列夫卡娅,嫁给了萨拉托夫的一个官吏捷尔辛斯基。大家都主张新婚夫妇移居彼得堡,可以住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那一套住房里。倘若没有得力人物的帮助,捷尔辛斯基是不可能调进彼得堡的。幸好他们的同乡列平斯基已经当了高官;另一位同乡科卢姆博夫,现在是莫斯科法院的检察官。这两人对这件事都帮了大忙。
于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就等待亲戚的到来。但可能是传说霍乱将蔓延到彼得堡,表妹夫妇久久未能成行。
几个月后,他终于得到消息,说捷尔辛斯基夫妇已经动身。不久就会来到彼得堡,和他住在一起。
从二年级起,车尔尼雪夫斯基开始给人上课,能挣一些钱了。他设想,一旦表弟佩平来彼得堡考大学,他多多少少能够帮助一些。
现在要做的事多了,得备课,还需要耐心完成斯拉夫语文功课。不过内心要比以前安宁,因为他已不必再担心父母负担过重。从萨拉托夫给他汇款的次数少了,这点使他很高兴。
他终于确信,大学本身不可能给他带来大的好处。偶尔去听某些课程,不是因为这些课有什么价值,而是为了应应卯,让教授们看见他在座,以后考试时,不至于对他吹毛求疵。他的时间整天整天花在公共图书馆和鲁缅采夫博物馆里。
这段时间没有结交新朋友。和过去一样,时常来往的还是米哈伊洛夫和洛博多夫斯基两人。他们几乎无日不来往,在一起阅读杂志《祖国纪事》和《现代人》,通霄达旦地谈论文学、政治,也谈论学校的事。他在家信中简略地提到他们:“我有几个朋友从事文学活动,很可能我也即将进入这一领域。”
可是,同米哈伊洛夫的交往不久便不得不中断。因为米哈伊洛夫生活费用无着,于1848年被迫离开彼得堡大学,到了下诺夫哥罗德城(后改名高尔基市)去谋生,当了监务局的一名小录事。虽然分开了,但他们之间书信往来,友好关系没有中断。
车尔尼雪夫斯基对洛博多夫斯基了解越多,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洛博多夫斯基的生活经历丰富,曾在教会中学学习。他聪颖机灵,各门功课总是名列前茅。他也经常帮助同学,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有些教师就讨厌洛博多夫斯基,因为他爱争辩好反驳,常常能指出教师讲课中矛盾的地方。连上神学课的校长,也因这个“好挑毛病的捣蛋鬼”,而不得不小心备课。后来终因一次鲁莽行径,学校领导忍无可忍,把他开除出学校。离校后便开始周游俄罗斯各地,有一段时间又在神学院学习。后来工作过一段,接着重新流浪。最终来到了彼得堡,考上了大学。
洛博多夫斯基那充满惊险的经历,具有巨大的诱惑魅力!一个昨天的教会学校的学生,为了献身于有益的思想而渴望得到非宗教的身分,这多么崇高!他不知遇到了多少障碍,然而他不胆怯,不动摇。千里跋涉到首都,他费了多大的劲——露宿森林,冒犯警察,三灾九难,危险重重!命运使他时而当了地主家的补习教师,时而当了衙门的录事,时而重新走上流浪之途。他曾经路见不平,为一农妇出庭辩护;因为他亲眼看到因欠税款,这个农妇的母牛从院子里被牵走。
他兴趣广泛,聪慧博学,懂哲学、历史、文学和多种外语。能背诵莱蒙托夫、普希金的许多诗歌。当他情绪好的时候,他便朗诵这些诗歌,或扮演果戈理作品中某个滑稽角色。他本人也写诗,写得还颇有特色,确实具有文学才华。到彼得堡不久,他把旅途中的感想,写成了随笔,投寄给刊物试图发表,但没成功。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交往期间,他又在翻译歌德的诗歌《科林特的未婚妻》,还想翻译《浮士德》。不过他总是一无所成。
洛博多夫斯基意识到自己的才能与地位之间,有一段大大的距离。他开始烦躁不安,对周围的人挑剔,容易发怒。他听课听腻了,匆匆忙忙搞些翻译;翻译也搞厌烦了,就抱怨命运。宁可在无所事事中过着贫困的生活。
生活的挫折和流浪的疲惫,使他的性情变得乖戾。他终于丧失了斗志,变得怨天尤人,把自己的挫折,归咎于各种不可克服的障碍。他需要一个能相信他、满怀同情的好朋友。他终于在学校里遇上了车尔尼雪夫斯基。
车尔尼雪夫斯基并非一下子就了解透洛博多夫斯基的性格的。那时候他深信,洛博多夫斯基是一个伟大的人物,是一个既刚毅又温柔的高尚的人。
2 无果的初恋
大二学生车尔尼雪夫斯基,已是19岁的青春旺季。
他的初恋,与他的好朋友洛博多夫斯基的婚事有关。
1848年初,洛博多夫斯基认识了一个驿站长的女儿——娜杰日达·叶戈罗夫娜。没过多久,便昏头昏脑向她求婚;蒙她不弃,慨然俯允。到了这一地步,他突然产生了疑虑:他能爱未来的妻子吗?
洛博多夫斯基认真对这门婚事作了估价,认为大不适宜。何以见得呢?
他觉得未婚妻是个目光狭隘和不开通的姑娘,自己未必能把她改变过来;但同时他又感到,既然已经正式求了婚,就有义务娶她。即便得不到幸福,他也要竭尽全力,使她感觉到幸福。
也许,婚姻会推动他积极起来,不再对世事采取玩世不恭的冷漠态度。他开始考虑金钱,努力工作和争取学位。
“不过,看来我无法爱她,和她不会有共同的感情。”他对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这件事,一开始他便对好朋友推心置腹。
不久便举行了婚礼。车尔尼雪夫斯基充当了傧相。给新娘祝福时的情景,深深地感动了他,使他久久不能忘怀。
亲朋好友陪伴新婚夫妇向教堂出发。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新娘的父亲,同坐在一辆马车里,走在人群的最后。
几天前,一场从未见过的暴风横扫了彼得堡,其残痕还随处可见。沿途尽是倒塌的篱笆,花木凋零、杂乱无章的花园、连根拔起的树木、吹倒的岗亭和柱子、掀掉的房顶和板棚。暴风毁坏了叶拉金桥,折断了沃斯克列先斯基浮桥,把九艘支撑浮桥的木船都弄沉了。
婚礼进行时,车尔尼雪夫斯基表面一本正经,对这里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事。人家还以为,他在分析刚读过的几本英国著作哩
非也!车尔尼雪夫斯基想的根本不是英国书。他第一眼看到娜杰日达·叶戈罗夫娜时,发现她和洛博多夫斯基所评价的大不一样。车尔尼雪夫斯基觉得她是个美女,那么高雅,那么妩媚,简直十全十美。
他暗自思忖:“难道这样的姑娘,可能目光狭隘吗?她一言一行,都显示出她天生的聪慧。”
婚礼进行曲中,车尔尼雪夫斯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越看越觉得她美。当她从傧相身旁走过时,她瞥了他好几眼;每一眼都使他产生非同寻常的快感。
他想:如果能博得纳娜杰日达·叶戈罗夫娜的好感,便觉得称心如意了。
他悠然自得地回到宿舍,纳娜杰日达·叶戈罗夫娜的身影老在脑际出现。不过,起初他甚至难以辨清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他开始寻思,分析,琢磨:“也许,这是我的自尊心在作怪。因为一个年轻可爱的姑娘能使我产生好感;而这种好感,有别于姐妹对我的爱,显然是不寻常的。这也说明,我并不是一个不懂得爱的利己主义者”
当然,这些内心意识流,外人是不可能知晓的。许多年之后,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他写的《生活札记》一书中,细致地描述了这次婚礼。只是“傧相”这一角换了个名字:叫做“库鲁舍多林”。
其实,他从来没有和女人交往过,而确实已经到了求爱的年龄。这个向成年困难的过渡,使他对爱情的认识,带上了忧郁的色彩。他对她的感情,绝对是纯洁的,丝毫不怀有不可告人的打算。但确是难以抑制地思念她。一想到自己多少有点明白爱情的甜蜜时,便觉得无比幸福。
洛博多夫斯基婚后的第三天,车尔尼雪夫斯基开始用另一种方式写日记。他用在教会中学时,独创的一种速记法。开始记的,就是这次婚礼的情况,以及同娜杰日达·叶戈罗夫娜见面后自己的心情。
他一边写日记,一边细想他对洛博多夫斯基夫妇的态度。啊,这分明是不可能结果的花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