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透着窗纱照进了房间。
混合着空气里无处不在的药味,还有大门口的十字标志,大概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整个房间病床很多,但就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喉咙里发干发痒,渴的厉害,颇有些凄惨的意味。
床位紧挨着窗户,阳光清清楚楚地被分散在被子上,正是夏去秋来的凉爽天气,好不舒坦。只是全身上下哪动那疼,失去力气的手指轻轻碰触,层层的纱布裹满了整个胸口。
有些饥渴难耐地瞟了瞟挂钟,刚好八点整。
不知道医院的人什么时候才会过来,嗓子实在干的有点受不了。床边的柜子上放着水壶和杯子,刚把手伸出一丁点,沉闷的胸口和腋窝处就隐隐发疼,看来还是不动为妙。
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脑海中不禁回忆起住院前的种种诡事,脸上挂满苦笑,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我叫韩昆,来自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但以前不住在那儿。有一个会救人治病的爷爷和一个叔叔,哦对了,还有一个被村里人整天骂成神经病的哥哥。我想我应该算是无父无母,可自己的名字是被一个亲生的女人和一个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给取的。如果我没在学校的借读表上填错数字的话,那就大概是十六七岁。对那些有家庭温暖和父母亲人照顾的小孩子来说,正值随意对长辈们发脾气的青春期。但对我来说,在整个还不怎么清楚的社会陌生人中,每天能吃饱饭那就是顶顶幸福的事情。学校里的那帮小兔崽子十分“友爱”,帮我取了个异于常人的绰号叫做“乞丐”。并不是含有特殊意义的褒义词,你只要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就行。他们每天还喜欢给我来点惊喜,比如:没坐上卸了一条腿的凳子还要被老师教育做人要“勤俭节约,爱护公物”,抽屉里塞满了他们从垃圾桶中给我找来的礼物,又或者喜欢穿着新鞋子想让我与地面亲密接触。当然了,我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反正对他们来说就是如此。
我为什么进医院?几天前,我不小心在街上见义勇为,从两名骑摩托的抢匪手中夺下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估计被吓坏掉了。从来只听说飞车党哪里哪里抢钱了,第一次看到有人抢小姑娘。估摸着是绑架之类的恶心玩意。总之不管什么原因都跟我没什么太大关系,重要的是,我现在躺进了医院。现在最最担心的事,学校会不会因为这两天旷课把我给开除了,真是伤脑筋。不过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伤脑筋,就是住院的医药费,三个月前我的兜里还有三块五毛钱,三个月后,身无分文。
正胡乱猜测着,门口就有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瘦高男人和一个粉红制服的阿姨走了进来,胸口上挂着牌子,我猜想十有八九就是医院里的治病大夫。不得不说,我向来对医生比较亲切,毕竟当初老爷子就把我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等他们走到床边,仔细一打量,瘦高的男人好像戴着一副课本里写着的金丝眼镜,臼齿紧合的脸显得相当严肃,不由让想到教数学的那位。除此之外,松垮的鼻梁和细眯眯的眼睛,难以让普通人生出好感。旁边的女人看起来年纪稍大,是介于阿姨和奶奶之间的辈份,凃着白白的抹粉和猩红的嘴唇,嘴巴弯曲的笑容跟僵尸一样,让我心中揣测。
见我已经醒了,严肃的男医生朝我弯下腰,嗓音和学校广播一样一板一眼:“嘴巴张开。”
我有些不情愿,摆出一副腼腆模样折腾了老半天才张开嘴,其实是不忍心,好几天没漱牙了。
“说啊。”
“啊--”
嘶哑的嗓音听起来好不难过,等检查后闭上嘴,舔舔发干的嘴唇老半天咽下一口唾沫。
“嗯,发热过去了,给他倒杯水。”说完瞧见旁边那位很年轻的奶奶捏着兰花指小心翼翼地倒满一杯,想递到我嘴边,我连忙伸手结果。却不小心牵动了胳膊处的伤口,疼得暗吸一口气。
“好好休息,有事就按这个按钮。”医生填完一张表格交给护士,指着我枕头旁边的一颗黄色按钮说道。
我轻轻点头。
依稀记得自己曾深以为生活对待我和三哥来说,一个是受害者,而另一个则更像囚犯。不让人可怜的他每天都忙不停地跟自己吵架,就像被困在监狱里极度无聊到发疯的罪人,亦或者是真的人格分裂。正常人眼里,他肯定是个神经病,老家的人走过他屋门口到要仔细往里面瞧瞧,疯子又在干什么。可是最奇妙也让我奇怪的是,有时候我竟然能明白他的一些东西,不是十分清楚,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消失快的跟没出现过一样。所以当村里人老是喜欢捉弄他时,我都会有点恐惧。
第一回与他见面的时候,是很难忘的。
刚被爷爷从山里捡回来的头两年,就喜欢一个人独自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发呆。可是直到有一天突然被人莫名其妙的从后面推了一把,正发呆的我一个中心不稳,差点摔进河里。我愤怒的回过头,是谁?原来是那个疯子!
想了想,回过身,继续盯着河面出神。
我的样子好像让他愣了一愣,往前几步走到我的身前,不太干净的手指指着他自己,嘴里声音含混不清道:“你不害怕我?”
村里的其他几个小孩一远远的瞧见他,就跟兔子一样散开。因为他们的父母一到他们不听话的时候就会说:“把你送给三疯子。”马上就会乖乖听话,都到了能止夜啼的地步。所以见我没什么反应,依旧自顾自坐在上面,他倒是显得很惊讶。
当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村里人会叫他疯子,只觉得他做起事来怪模怪样,嘴里还会讲一些村里人根本听不懂的东西。但是老爷子有好几次会把他喊来陪他和李叔一块儿吃饭,我就坐在凳子上小心翼翼观察着疯子吃饭的样子,几次见面,也不是特别怵他。
原来他想吓唬我,我还是不理会他。
他盯着我好一会儿,就当我以为他要走了。一股大力从后面传来,一把把我拍进了水里。
落入水中的我,愤怒甚至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真是个疯子。”我心里大叫,双手不停的靠着本能年拍打水面,才吃口饭的工夫,已经尝了好几口河水。
好死不死的关头,眼睛的余光还瞟见他在岸边手舞足蹈的大笑,一颗幼小心灵陷入了真正的绝望,之前有好几次都有机会死掉,可最终没有随了那家人特别是那个男人的意愿,却没想到我会无辜死在一个疯子手里,真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放弃吧,别坚持了。”
“你死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别挣扎了。”
……
身上早已没了气力,脑袋也越来越沉重吃力,眼睁睁地看着河面没过自己的头顶。突然,一只有力的臂膀挽住了我的腰,猛地带我蹿出了河面。
“哈,哈,哈~~”劫后余生的我拼命地吸收氧气,这种侥幸一般人的确难以体会,我甚至毫不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彻底告别这个世界。
喘息过后,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正坐在那个凶手的肩膀上,他正用一只手牢牢地扶住我,浮在水面仰起的头颅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在看我的笑话。
我真的很生气,很生气,心中冒出一个刚才死了算了,看他怎么办的念头。落水后逃难的窘迫难以启齿,对自己的慌乱更是深以为耻,自我辩护的意识将这股怨气通通倾泻在了这个“罪大恶极”的人身上。
“你有病!”我红着眼睛,不只是因为害怕还是被水呛了,用尽可能冰冷和平静的语气对他说,而非大喊大叫。
他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更深刻了,嘴巴吐出几个水泡,半浸在水里的眼睛吐露出玩味的目光,正当我有些对他的反应有些不知所以然,扶着我的手猛地松开。
“啊”我大叫,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头,差点勒得他喘不过气,好半响反应过来这又是他可恶的玩笑,我肚子里怨气更盛。
不识水性的我还是得乖乖听话,最起码在他像个正常人一样把我带到岸上以前。我向老天祈祷,希望他不会马上发病。
“你到底干什么啊!”得以平安上岸的我再也按捺不住,用最大的声音朝他吼道,这代表我很生气,连刚才拉都没拉他一把,“要是一不小心真的死了,看你怎么办。”
我依旧纠结于这个平常人都不太可能对一个6、7岁小孩开的恶意玩笑,只有像他这样的疯子才会不考虑任何后果的这样做。
“看你胆子大不大。”他回答得很自然,很平静,连开始浑浊的嗓门都清晰了不少,却让我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有这样的人吗?什么胆子大不大,我胆子大不大关你什么事?你不能换种方法吗,非得一下子把我推到河里,连个招呼都不打声?
“死有什么好怕的,小孩。”他自顾自的开始疯言疯语,“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死了没有。”
一瞬间,疯子没了,哦不对,是那种玩味的恶心眼神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悲怆和悯怀。我从没看到过这样的眼神,也不相信能看到这样的眼神。那眼神中包含着好多,我只能看出其中的一些。为什么?一个疯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还有那句话,犹如一道闪电照亮我的脑海,不是很明白,却能深深地感到一股凉气,连汗毛都竖起来。
我开始发呆。
“小孩,走了。”他又恢复了刚才的不太正常,拎了拎脚跟,把湿透的汗衫往身上一搭,准备转身离开。
我猛地一用力,不管三七二十一,掉头拼命的跑。身后传来一声“噗通”的落水声,和我的一样清脆,夹杂着某人的咒骂。
温柔的阳光下,在被几座高山幽闭的村子里,河滩旁,绿树成荫,一个嘴角噙着微笑的孩子,和远处落水的背影,成为韩昆一辈子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