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我并没有外伤,只是肺腑受了极大的震荡,他脑子走了一路,便嗡嗡响了一路,刚才的苗刀还在眼前晃,毒针好似还在往毛孔里钻。
他来到了自己的另一个据点,这个据点在海边的一艘破船上,破船里有些破旧的衣裳,顾我还未来得及换掉湿衣衫便一头倒在了船舱里。
顾我有很多个据点,但没有一个是家。
家这个字眼对他来说是种奢侈,银子和活下来才是最实在的东西。
他做梦了,当一柄剑刺向自己的心脏时,他猛地惊醒了过来。
此时是半夜,睡了整整一天。他洗了把脸,风有些冷。
海水开始涨潮,搁浅岸边的破船在海风吹拂下吱吱作响。
顾我有点难受,自己赢来的银票已经被泡成了黏糊糊的一团。
“真没劲!”
海上的月亮照着一张张被摊开的银票,顾我用干衣服擦拭了很多遍,可银票上的字迹早就模糊不清了。拼凑了几个缺角后顾我烦了。把摊开的银票用脚踩了几遍。恨恨道
“黑三毛,给老子记着,此仇不报我就不叫顾我!”
顾我气了发了,钱也没了,软弱无力地靠在船尾,病恹恹的。
船身猛地震荡,顾我差点从船尾上摔到海里。
顾我的耳朵听到远处的炸声,时断时续,从海上传来。
“怎么?大海啸?”
长嘉城这种最适合停泊的海湾哪会有什么海啸,顾我垫脚看了半天,远处确实有隐隐的亮光。
顾我撑着桨,摇着破船前去一探究竟。
海面的月光平静地铺展,如同万顷银色绸缎。
炸声渐渐歇住,而隐隐的亮光在天际也归于沉寂,礁石如同兽头,纹丝不动地看着深夜出海的顾我。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就这艘破船,一阵大浪打来就能冲个七零八落。
顾我怕死不假,但他对海尽头的一切东西都感兴趣。
咦了一声,顾我收住船桨,仔细看去。
黑色的残骸大概是一艘船,船体像一个小岛,中部断开,海上飘满了碎裂的甲板,甲板上散落的火星在海风中摇曳。
想必自己错过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可这样的战斗,顾我在旁边只能成为炮灰。
船已经沉没了大半,船帆猎猎作响,顾我眼睛凝视着帆布上方的黑旗,一条昂首的巨龙已经被火焰烧了大半。
顾我没见过这样的黑旗,而且镌刻的还是龙首,在中原这种以龙为图腾的地方,除了莫隆王朝的莫隆家族谁还会刻着这样图案。
“哐啷!”
最高的桅杆刷刷倒下,与海面轰击出一阵浪潮,顾我如利剑般插入海底,海面上扬起阵阵碎末,顾我在水中忘记了动作,沉没的庞然大物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巨大百倍。
世间竟有如此大的船!
等浮出来换气时,自己那艘破船早已经尸骨无存,他攀在断裂的桅杆上,抹了抹脸上的海水,心有余悸道
“还好躲得快!”
船头上零星的火光在海风中已然熄灭,顾我环顾四周,却未见一人,顾我找了块大甲板,又随手抓了一块木块做桨,弓着身子摇桨前进十几米却还是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好端端的一艘大船竟然就这样沉没了,可惜自己来晚了,不然还能趁机捞到几个宝贝。
海风骤然变得阴森可怕起来,顾我身上凉飕飕的,浑身的不自在。
船最终全部沉了下去,顾我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呆太长时间。可视线旋即瞟向一处大甲板后。
咦?哪里来的小船?
月光下的那艘船比顾我那艘破船还要小,小船轻轻晃着,一块残缺的帆布撑开,里面有什么却看不分明。
不会有什么宝贝吧?
顾我立刻来了劲,要是有人把全部的宝贝都放在小船里自己也算没白来了。
黄灿灿的金子,使劲划啊!
白花花的银子,我来了啊!
亮闪闪的珠宝,都归我了啊!
哈哈,顾我乐呵呵地划桨朝前,却看傻了眼,狭窄的船舱里哪里有什么珠宝,分明是一个人。
这个人蜷缩着身子,抱着双手,背对着自己,分不清是死是活。
“喂!”
顾我叫了一声,船舱里的人毫无反应。
死了吧?
顾我伸出木板,戳了下那人的脚,那人裸露在外的脚散发着光泽,温润得如同尚待雕琢的璞玉,顾我润了润喉咙,期望这人醒过来,但这人却一动不动,顾我猜想这人大概真是死了,这样的大战,能活下来才叫奇怪!
顾我掉头,准备一走了之。
“嗡~~~~嗡~~~~~”
好似风吹黄沙的声音,又如同宝剑出鞘的鸣响。
转头看去,船舱里发出紫色的光亮,绚丽的光彩照得一寸之地熠熠生辉。
紫光如缎带,轻轻舞在月光中,顾我的眼眸被照亮,兴奋地再次靠近一探究竟。
掀开残缺的帆布,顾我屏住呼吸,绕到小船的反面,这人的面貌总算看清了。
顾我离得越近,呼吸便越是放缓。
这少女的俏脸如同幽谷牡丹,雪白清妍,颤动的睫毛恰似风中花蕊,而睫毛上滚动的泪珠正是花蕊上的朝露,抱着双臂,缩着身子,叫人百般疼惜。
“真美啊!”
顾我也算是烟柳场所的常客,如今见到这样的女子也只能啧啧称奇。
混世花魔向来怜香惜玉,见到这楚楚可怜的幸存女子,身子便不愿移开了。
他伸指探了下鼻息,微弱的喘息让顾我松了半口气。
顾我拖着船,攀着甲板,筋疲力尽地游到了岸边。
晨曦初露,海平面上一轮红日正欲喷薄而出,海鸥翔集,顾我此刻没心思欣赏海上日出,他得抓紧时间找人救救这个女子。
“黑三毛岂肯放了我!城里是万万去不得了!”
如此想道,顾我只能委身前往最不愿待的一处据点,这据点是自己某次逃债时偶然找到的,是郊外一处废弃的墓穴,墓穴处在乱葬岗边缘,饶是自己不太喜欢这个阴气森森的地方,他也前前后后在这里放了些日常用品和干粮。
他把女子安置好后草草给自己易了个妆,看起来勉勉强强像个中年男人,他对着铜镜摆正下巴上胡须的位置,看了眼昏迷的少女,急急地出了门。
长嘉城的城门口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的百姓往人群里拼命挤着,交戟的卫士在红色大榜前维持着秩序。
长嘉城以事情的紧急程度把榜单分为不同颜色,红色榜单往往意味着一级通告。
顾我不用挤进去,他只用在人群旁听其他人是怎么议论的就足够了。
“通缉杀人犯——顾我!”有人念出声来。
旁边的顾我如同遭遇晴天霹雳,什么!杀人犯!自己如何就成了杀人犯!
“让一让!让一让!”
顾我奋力挤进人群,急于证实。可一看到红色榜单上贴的的的确确是自己,他看完了榜单上的字迹。
“昨夜子时,王家大院发生重大命案,王家满门十口皆不幸死于非命,据查,本城地痞顾我有重大嫌疑,此人已逃,但凡发现举报者,一律悬赏一百两黄金!”
长嘉城官府的大印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了顾我心坎。
顾我惊出一声冷汗,若非自己化妆,恐怕早就被抓到监牢候审了。
最可怕的是长嘉城扎根多年的寒剑阁,便当即不动声色地离开人群。
长嘉城最厉害的不是官府的衙役或捕头,而是神出鬼没的寒剑阁,民间称这些无处不在的暗势力为“割稻者”,寒剑阁只是其中之一。
“割稻者”势力只归中原莫隆王朝的皇帝统辖,他们巡察缉捕的权利不受地方高官节制,这些“割稻者”为邀功请赏肆意罗织罪名,不择手段地扩大牵连范围,制造的冤假错案举不胜举。
可那个少女又怎么办?不找郎中来治她必死无疑!
顾我发觉自己在万花丛中无情无义地过了那么多年后竟然会担心一个人,不由得冷笑一声。更值得笑话的是自己还成了灭门惨案的通缉犯,想来这事也有黑三毛从中作梗。
顾我越想越不对劲,自己在王家大院的湖边好歹也打斗了将近一个时辰,在这一个时辰王家人一个没出现,持刀杀自己的男子口口声声叫自己“狗贼”,好似和自己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
难道那对男女不是“黑三毛”派来的!救自己的又是何人?
顾我一路想着,却越理越乱,不觉已到城郊,秃鹫哇哇乱叫,简陋的坟茔上堆满了乱石杂草,皑皑白骨顾我见得太多,早已不觉得有何恐怖之处。
推门低头进屋,顾我发觉那女子已经醒了!
她抱膝坐在床头,幽幽地哭着,见顾我进来,她缩了半分,充满敌意地打量着顾我,而手指上凝出刀柄状的紫色火焰,火焰在指尖时大时小,照亮那双又惊又怕的双眸。
顾我望着那团奇怪的紫色火焰,半天不语。
“我走了,自己保重!”
顾我淡淡道。
他是通缉犯,谁跟着他都得倒霉。何况这个少女一看就知道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只要是麻烦,再漂亮也是危害。
“等等!”
少女赤脚追了出来,一看眼前乱葬岗荒芜破败的恐怖景象,又不自觉地后退几步。
顾我回头看了眼,见女孩惊惧得退步,勾了勾嘴唇,继续朝前迈步。
乱葬岗有不少人骨,顾我故意踩得嘣吱作响。
顾我走了近半个时辰后,往坡上的红树林回望了一眼。那女孩在一株淡红色的树后躲着。
顾我腾空一跃,跳到树上。
那女孩从树后小心探出头来,见顾我凭空消失,秀眉蹙起。
顾我在树上,见女孩茫然四顾的样子顿觉可笑,可顾我看着女孩光滑洁净的脚上沾着斑斑血迹又觉怜惜。
咕咕!
女孩贝齿咬着薄唇,摸了下自己的肚皮。看来她是饿了,但顾我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这个美丽的女孩太过神秘,顾我还不确定该如何对待。
女孩从顾我眼皮底下经过。
“喂,给你吃的!”
顾我没忍住,从树上跳了下来。
女孩抿了抿唇,半天不敢伸手去接,顾我烦了,吼道
“不吃拉倒!我要赶路了,离我远点!”
女孩待在原地,怔怔地盯着顾我。
“看着我干嘛,我怎么遇到这么一个女的!真烦。”顾我更烦的是自己在长嘉城混吃混喝的生路全被断了。
顾我嘀咕道,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
夜渐渐深了,海上的风吹动山林,林叶乱舞,虫语啾啾,顾我在篝火旁辗转难眠。
他用山竹做了个简易的火把,山路幽暗,地底的潮气有些重,顾我走了半天,也没见到那个女孩。
该不会被野兽吃了吧?
顾我惴惴不安地靠近先前那片红树林,红树林里传来沉重的喘息声。
火光照清楚后,顾我扔掉火把,剑出,身跃。
顾我要迎战的是一条黑皮大蟒,蟒蛇被突袭后吃了一剑后。此时更是凶光大炽,蛇尾狂扫过来。
叶落如雨,泥土漫天。
“再吃你爷爷一剑!”
顾我如游鱼般侧身避过蛇尾,蛇打七寸,顾我不知自己是否应付得下来,可生死关头,半点退意就是死。
黑蟒脑袋一甩,响声如雷,顾我身子灵巧,翻身悬在了树枝上。黑蟒扑了空,一棵大树却被径直撞中,嘎吱一响,三棵树接连倒下。
顾我惊得不轻,没想到这黑蟒如此了得。
红叶簌簌落下,那黑蟒脑子清醒了大半,但顾我却不能再等。
疾如利剑,速度,便是顾我最大的依仗。
剑入蛇身,黑蟒吃痛,慌不择路地胡乱冲撞,顾我被树上枝条抽刷了几下,颈上火辣辣地疼。
顾我一时拔不出剑,只能赤手空拳地上了,抡拳猛打,蛇鳞乱飞,顾我双手酥麻。
这黑蟒原本只是逃命,却被顾我激怒,只得殊死一搏。
扭动蛇身,张口来咬,锋利的蛇牙可怖至极。
嘶嘶····
浊臭逼人,顾我后仰,握住剑柄,垂直悬在半空,双脚蹬在黑蟒的背脊上。蛇身滑腻,黑蛇又是一声乱摆,顾我一个不慎,翻身坠落,脊背咔擦地发出裂响声,顾我紧握那柄剑,剑在手中,便还有希望。
蛇血四溅,黑蟒俯身冲来,势如破竹,顾我半蹲在地,手扶在剑柄上,并非他不想动,而是坠地时摔到了脊背。
黑色的蛇鳞在林中发出死亡的光芒,顾我满脸沾满血迹,他冷眼看着,当黑蟒离自己只有两米且避无可避时,有人从他手中抢过了剑。
这是柄代表他活下去希望的剑,却被人抢了去,而且是一个弱小的女孩,女孩挡在他身前,孱弱得如同一杆芦苇。
可她出剑的速度快得惊人,顾我一时竟看不清她何时贴近蛇身的。
咔。
剑入蛇喉,蛇骨崩断。
硕大的蛇身狂摆,孱弱的背影低身俯冲,如同布匹撕裂,冰河碎开,蛇腹被侧滑着破开,白色的蛇腹血浆迸射,浊秽的脏物稀里哗啦地流了一地。
蛇最后抽搐了几下便死了个透。
瘦弱的女孩却被硕大的蛇身压住,半只手露外,一动不动,像很多次那样,顾我以为她又死了,嘤咛一声从蛇腹下微微传出,她抓住树根,蠕动身子从蛇身下爬出,叶缝里挤出的星点月光照着垂死的黑蟒和她的半截身子,血液堆满脸孔,只有两颗转动的黑眼珠证明她还是个活物。
她说:我不欠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