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的马蹄在街道的青石板上撞击出清脆的声响,今晚无月,残星点点,流星倏然划破压在天际的云层,光亮很快消失不见,如同石子丢入深水没泛起涟漪。
似乎要有事发生了。
咸咸的海风在湿润的空气里缓缓推动,醉汉和嫖客乱吼乱骂,让这个海滨城市的夜晚也难以保持平静。
顾我送走了萧越,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很有意思,虽然有点痞子气,但明显坏得不够彻底。
暖香阁里萧越被人撞了一下后吼道
“混蛋,信不信越哥杀了你!”
但一见后面端茶的仆役吓得瑟瑟发抖,他又软得像个菩萨,那仆役半天不敢起来,他好说歹说,送了几两银子才算完事。
当顾我打探他的来路时,他先是装作一副知无不言的样子,但随即就把话卡在喉咙里,正色道
“我的身份是个秘密,你知道了会对小JJ不好!”
顾我看得出来,萧越很少来青楼这种胭脂红粉地,装得越吓人就越假。
顾我笑了笑,捏了下手中的半块虎纹玉珏,这是萧越进马车前送给他的。
“有空去萧府找我,我在那泡好茶等你!”萧越锁骨微耸,满脸诚意。
“你说的····可是海狮塔附近的萧府?”顾我探问道。
“不然还会有第二家萧府?”
顾我怔住,这萧越的牛气果然不是虚的。
先且不说萧府是富可敌国的经商世家,萧府在朝中的影响力绝对不能小看,“萧门三虎”人尽皆知,“将面虎”萧乾朗手持重兵,是莫隆帝国威震四海的五大将军之一,而且不过五十便已经是帝国北部的封疆大吏;“金面虎”萧乾运富甲天下,“萧字号”商铺以及钱庄遍及天下,莫隆帝国军饷都需要向萧乾运借,他经商有方,丝茶中药的贩卖均由他操纵;“玉面虎”萧乾鸿是莫隆帝国第一大暗部组织“寒剑阁”的阁主,功夫了得,只是为人低调,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我也算攀高枝了,真他妈走了****运!”顾我心里窃喜。
巷子的拐角处有窸窣的声响。
顾我开始哼起了调子,难听得很,街上寥寥几人走过,走过的时候无不捂着耳朵,以怪异的目光盯着顾我。
顾我身形一闪,旋即便融入了暮色中。
难听的歌戛然而止。
顾我对长嘉城的一砖一瓦都了如指掌,他姿势灵巧,翻飞如燕,落地没有声响,弹起不掀尘土。
高空俯瞰,残影在长嘉城变幻莫测,时而如鹰隼,时而如蝙蝠。
逃命是顾我最大的本事,没有之一。
顾我片刻功夫便到了长嘉城一座古老的宅院里,宅院树高草深,院子是城中大户王家的,王家人丁稀少,真正主事的老爷在长隆城做着太子太师,在当地名望极高,留了几个女眷和家丁在这座古宅中度日,这也是顾我的一处藏身地。
藏身地在一个巨树的树根下,也是顾我最喜欢的地方。
他擅长找藏身的地方,长嘉城便有五六处,自己从不在一个地方久住,隔三差五地就换个地。
“我可不是那么好抓的!”
顾我得意地默念道,他摸了下怀里的银票,就像摸着世界上最漂亮女人的柔软。
他累了,想睡觉。
追他的人没想让他睡得安稳,湖边粗壮的樟树上蹲着一人,他如同猫头鹰一般缩着脖子,冷冷地盯着顾我。
顾我觉得有些不妙,整个气氛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自投罗网了一般。
这些····该不会是修行者吧?
这是顾我最坏的打算,假如是修行者,顾我不认为自己有逃命的机会。
湖水中还有一人,而且是个女人,妖娆的身姿在黑暗中勾勒出魅惑的轮廓,萤火森森,雾气蔼蔼,水顺着女人的长发静静流着,她指尖轻抚着湖面,如同蛇在游动,那女人不说话,很安静,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在笑。
“还有第三个人!”
顾我凭借耳朵判断了第三人的身份,这人想来该是个瘦弱的男人,武器是长鞭,把呼吸调整得极细。
“这下子玩大了!”
顾我有点后悔自己惹了杨三茂那个“黑三毛”,可当时难得舒了几年的恶气,年少轻狂便想塑造传奇,他也就没顾忌那么多,只是没想到这个歹毒的人真会赶尽杀绝。
空气中弥漫的凛冽味道,树上的人和水里的人僵持不动,气氛凝固着,古树上猫头鹰古怪地叫着,顾我寒毛倒立,猜想对方既然是“黑三毛”派来的,为何迟迟没有动手。
但顾我不想被动,眸光一闪,瞧准方向,一跃而起。
但他知道自己会死的可能性很大,出来混的,终究会还。
顾我压低身子,沿着湖岸快速奔跑,湖边的石子发出轻微的声响,顾我的鞋子没有粘上一点水。
“狗贼,纳命来!”
树上的男人低声吼道,厚重的手掌中握着苗刀,刀刃流出一道凶光,刀还没劈到跟前,尖锐的气流已经如同黑鹰掠了过来。
他不能挡,只能逃。
顾我踩着盘结在湖边的树根,顺势跃起,如过江之鲤,又是侧身一避,险而又险。
刀刃状的青玄色气流是龙玄中级的修炼者才具备的本事,此人刀法狠毒凌厉,好似毒牙,挨到就会毙命。
苗刀倏然再至!
顾我提着心胆,不能踏错一步,对方是修行者,是可以把自己当蚂蚁一般踩死的修行者。
他此刻害怕,但又必须镇定。
苗刀切碎了他的一缕头发,顾我心如擂鼓,密密麻麻的冷汗挤满额头,一人出马自己就已经招架不住,何况还有在一旁观战的两人。
他如同飞猿,扯住树上的藤蔓。藤蔓上沾满了青苔和树须。
藤蔓被切断,顾我失去着力点,狼狈落地,但他不甘心,咬了咬牙,腿部肌肉绷紧,半蹲着,脚尖嵌入松软的泥土。
“死便死吧!”
顾我拔剑,他喜欢逃跑,不喜欢进攻,也不太善于进攻,可生死关头,由不得他选。
持着苗刀的男子嗤笑一声。
湖边的树叶被卷起,水面震开细细的纹路。
顾我快得不可思议,他把自己全部的能力压在一把剑上,他是个赌徒。
湖水中的女子神色一凛,目光流转,看着少年人的面庞,想着很久远的事情。
风起。
水动。
鸟飞。
顾我虎口酥麻,他瞪大眼睛,看着被拦下的剑,那柄苗刀,发出青玄色的光芒。这是死亡的光芒。
顾我手肘几乎断掉,他立即改为双手握剑,可整个身子骨仿佛如筛糠般抖着。
死!
男人暴喝一声,苗刀强势逼近,剑刃上划过,擦出璀璨迷人的火花。
就在此时,一块巨石呼啸而出,砸向挥刀的人。如同陨石砸入大地。男子收刀急退,顾我暂时捡回了命。手中的剑已经落地。
一条长鞭,带出湍急的白色气流,石头未落,便已狂卷而来。
“这人竟然会出手救自己!”顾我以为三人都是来要自己小命的。
长鞭卷起半空的石头,裂空呼啸着高速劈向后退的男人。
蒙蒙的雾气在湖面上飘起,一道影子如蝶跃出,雾气散开,湖面溅起水星。
她的水袖里藏着细针,袖子舞动,每一滴水珠里镶嵌着致命的毒针。水珠在高速的飞驰中磨出嘶嘶的响声,好像毒蜂不顾性命地袭来。
水珠蒸发,毒针飞来。
“瓮……瓮……瓮!”
催命符的声音,夺人心魄。
“闪开!”
粗壮的手腕把顾我扯着,两人避在树后。
飞旋的石头在空中与毒针相遇,锃锃锃锃!密集的声音如同暴雨敲击砖瓦。
毒针弹落,有些仍继续穿行,水滴落在顾我的鼻端,被毒针穿过的树叶枯萎后旋即落地。
“好毒的婆娘!”
顾我没想到湖水中的女子如同毒蛇,要是她第一个出手,自己焉能有命活到现在。
左侧有敌来袭,那把夺命的苗刀凌空劈斩,大树的枝桠裂开,发出噼噼的怒响。枝断叶落。
那双手,将顾我甩了出去。
顾我在高空中,如同断线的纸鸢抛到湖水里。
“哗哗!”
水花四溅,湖水的平静被撕裂。荡漾着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哪里逃!”
顾我还没潜入水中,那持刀的男子便追杀了过来。
顾我把头缩进水里,他水性不错,片刻就潜了很深。
水面上方掀起一个巨大的漩涡,震荡出来的响声直抵耳膜。
顾我耳膜真真酥麻,紧紧咬住的口被强行震开,湖水猛灌进来。
他吞入那些水,用手死死地捂住,鼻孔灌入水后异常的难受,他能感到自己眼角憋出来的泪水。
有朝一日,我要你杨三茂十倍百倍地还回来,仇恨让顾我双眼赤红。
复仇的人更想活下来,确实有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驱使顾我想活下来,但他已经尽力了。
他不能在水下憋一辈子。
从湖底伸出头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
那柄强横的苗刀再次劈过来时,顾我已经失去了抵抗意识。
清影如风,破水掀浪,长空之上,要你性命!
·····
萧越在马车的卧榻上昏昏欲睡,他喝了点酒,长嘉城的烈酒自己有几分扛不住。
“公子,到了!”
车夫轻敲着车窗,说话寡然无味。
萧越揉了把眼睛,算是清醒了不少,哈了口气,抽鼻子闻了闻。
这么重的酒味,姐姐会打死自己。
“凌先生,我姐姐这会儿····在吗?”萧越可不敢冒犯眼前的车夫。
“都在等您!”
萧越身子陡然间一软,这又是要开家庭批判会的前奏,自己难得从长隆跑到长嘉城,本来以为自己脱离了父亲的束缚算是皆大欢喜了,谁知长嘉还有个更喜欢管人的姐姐。一出暖香阁,一辆马车就来了。
姐夫的保密工作做得也真是到位啊!萧越恨恨地想道。
“不行——”萧越念道,随即看着恭敬立在马车旁的凌先生,请求道,“先生能陪我先去洗个澡吗?”
“不能!”马车边的人斩钉截铁,萧越当做没听见。自己驾车继续往前。
“凌先生,您行行好,我这样回去姐姐会剥了我的皮的,带我去顾我那儿,你们神通广大,一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吧!”
萧越不想回家,在家里需要变得和姐夫一样,竖着耳朵,温顺得像一只兔子。
“公子,您恐怕不能去他那儿了!”凌先生直言道。
“为什么不能!?”萧越追问道。
“公子,那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凌先生避开问题反问道。
“废话,我把半块玉珏都送给他了,他就是我兄弟,你说重要吗!”萧越句句真心,凌先生从他懂事起便是保卫者,当然看得出自家公子的在乎程度,随即说道
“那人想必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有人今晚要杀他,而且还不止一人!”
“什么!”萧越瞪直了眼睛。
自己刚在长嘉城结识了一个好玩点的人就要今晚被杀了,无论怎么讲他都接受不了。
“你怎么现在才说!快赶回去,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一定要在父王面前说你坏话,不对,是要父王帮我换个保镖!”
凌先生听到这话有些心寒,眼角抽动。看来说到底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但他旋即明白那个顾我对于自己的主子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没耽误,眨眼间便消失在萧越面前。
“凌先生,你——”
萧越气的是凌先生没带上自己,可转念一想,救人如救火,当即也没好发作。想到凌先生神出鬼没的本事,萧越宽了半颗心。
凌先生去得及时。
嗤的一声破风厉响,凌先生的飞刀直射男子面门,男子眸光一闪,意念旋即划过脑海。
“高手!”
收刀!
苗刀横在心口,飞刀奔往的方向也正是心口,不偏不倚。
男子的苗刀开始出现裂纹,那股如同猛虎出林的磅礴气息凝聚成利刃,破开水,破开风,破开万物。
男子除了后退,不能动一根手指,他眼睁睁地看着飞刀携裹着尖锐的急湍呼啸而入。
一分。
两分····
苗刀裂开一条口子,飞刀插入心脏。
一分。
两分····
血染红刀刃,染红湖面,他看不到黑夜下的湖面是不是红得像绸布,但死去的瞬间,他看到这个凌先生的侧影。他衣着简单,脸色平静,望不见的眼瞳里是无人可知的深邃。
深邃如同夜空,但比夜空更神秘。风鼓起他的衣衫,水没沾染上他的长发,鬓角的黑发,在高空中,像春天的柳絮飞扬。
第二柄飞刀如同一条拖曳长尾的银龙,在水面横起一堵水墙,拦下了对顾我的生死一击。残余的气浪是凌先生赠给顾我的见面礼。
噗地一声。
浮在水草上的顾我震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气血上涌,吐了出来,轰鸣声自内而外传出,旋即他便失去浮力,坠落水中。
水草拂过他的面,水底什么也看不清,他抬着沉重的眼睑,想要多看这个世界一眼,他以为自己一定要死了。
但凌先生既然来了,就不会让他死。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使毒针的女人还未反应过来,那横空劈斩过来的水墙幻化为千百把飞刀。
女人想逃,她没时间出手。
刀光划出灰色的水影,影垂湖面,湖面如同沸腾,亿万颗水珠在抖动。凌厉强横的刀如同寒燕衔枝掠过,安静而又肃杀,女人避无可避,默然道
“这便是强者吗?”
刀如风,真正的飞刀只有一把,水作的刀在朦朦水汽里拂面而来。
凌先生看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女子不服,准备防御。
她也擅长水,湖水被搅动,凝结为厚重的盾牌,盾牌上旋即轰然作响,女子神色大变。
水四散开来,女子看清了凌先生的脸,很干净,像个儒雅的书生。
“你是谁?”
浮在水面上的女子宛如妖艳的睡莲,她死得不甘心。此生再无机会战胜这样的强者,来生也是种死得安然的寄望,但死了,便是虚无,没人会在乎你的来生。
“知道有用吗?”
凌先生斜睨一眼水上的女子,那女子不肯闭眼。凌先生那把飞刀恰好嵌入女子心脏两分,他喜欢欣赏女人死前的表情,当然,说一两句不甘心的话也是他最兴奋的地方。
他很变态,也很危险。
凌先生没有半丝怜悯,那女子不能瞑目,缓缓沉落湖水中,手中还捏着未发出的毒针。
凌先生也想让顾我死,但萧越不让,于是他便不能。
想和能是两码事,凌先生自有分寸。
但有一件事却吸引到了凌先生,他拧着眉梢,轻轻挥手,顾我被浪卷起,推到岸边。
他凝视了顾我片刻,旋即离开。
顾我吐着苦水,醒了过来,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他格外不舒服,他必须立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顾我多看了树下的男人一眼,那人很瘦,手中的长鞭曾救过自己,他叫“瘦猴”,一个无名之辈,一个并非想要救人而是抢人的囚徒,他的生命本该在万里之遥的龙关结束,但在龙关是绝望的死,而在这儿,他至少曾像个战士,
大概只有战斗的时候才不会绝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