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过去了。
差不多每一个成人都会在春节过后,发出这样的感叹:年过得真快啊!
不知不觉中,人们又增加了一岁。
赵英杰这一年春节过得很不是滋味。当然,漆晓军也一样。在外面,他们表面上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都清楚,他们的关系到了崩溃的关头。只要一句话,说分就分了。他们所以延宕下来,一是因为到了年底,二是因为孩子的归宿。
日子过得很快。
生活又恢复了常态。
各个单位里的人都陆续上班了。
赵英杰也上班了。大年初六上班的第一天,乔院长就又做了一次动员报告,要求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全心扑在新歌剧上。一句话,新歌剧《虹》,和市歌的未来有关,也和大家的前途有关,一定要重视。然后就是强调纪律,列数过去一年存在的一些问题。当然了,也都是老生常谈的问题。说归说,听归听。做为领导,他总得要强调。
“说这些有什么用?多给我们谋点福利才是真的。”陈美娟在底下嘟囔着。
“去年有钱他也不敢发,”作曲家老薛说。
“可怜咧,”陆阿妹说,“厅里去年过节发了好几千咧。侬知道吧,杂技团去年还发了三千块钱。我们就是外面好看,其实咧,穷得塌塌的。”
赵英杰环顾小会议室里,表面上大家都像都在听,其实都在开小差,有人小声交谈,有人在看报纸,还有人在打瞌睡。还有好些人缺席,没来。而方言和刘彬都不在了。据说方言的调令已经开走了,到新单位报到去了。
走的人,都是一身轻松,义无反顾,赵英杰想。
会议散了之后,他问人事科的小朱,他的职称文件下达没有。小朱说,可能要等,因为市人事局新出台一个政策,评聘分开。就是说,虽然他被评了一级职称,但是,还需要单位发文聘用,然后上报人事局和财政局,工资福利才能兑现。
“你这个不会有问题,因为还有两个副高,到时一起发文。”小朱说。
赵英杰去院长办公室,想找老乔聊聊,他内心有着压抑感。他需要和人交流,疏通。他现在婚姻上面临的问题,他必须要先和老乔说一说,得到他的同情,甚至是支持。至少,也应该是理解。可是,一推门,却发现宗海正在里面,和老乔谈得热烈。赵英杰打了个招呼,就退了出来。
宗海调来市歌时间不长,但已经是相当的活跃。他处事机灵,头脑聪明,善于结人。很快,上上下下,都对他产生了好感。毫无疑问,他日后的份量会越来越重,必然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他会挑起大梁,只要他以后在业务上不断地追求。”赵英杰想。
赵英杰倒是希望宗海能在以后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他对他不是威胁,而是机遇。宗海的作用大了,老乔就会心里有底,他在将来就可能会走得容易一些。
当然,将来能不能调走,现在看来还是一个未知数。说到底,他对自己的将来的前途和生活还是有一些隐隐的担心。他总会不经意地想起那个除夕的晚上,不,事实上已经大年初一的早晨,他做的那些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努力地登山,却怎么也爬不到顶上去,好几次滑了下来。他梦见许多的鱼,在他身边游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鱼。然后又梦见了母亲去世,他梦见自己忙碌、伤心。事实上,母亲去世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梦见他和人吵架。他也不知道那是谁,吵得很厉害。继而他又梦见自己走在路上,一辆装满了黄土的工程车,撞倒了他,朝他身上辗压过来……赵英杰被吓醒了,醒来后,就再也没能睡着。
一场噩梦。
在之后的日子里,赵英杰总会不自觉地反复想到那一个个场景。他不知道那对他意味着什么。事实上,他也知道,那只是梦。梦与现实并没有直接的什么联系,是他自己的心里有了阴影。而那些乱梦,又加重了他心里的阴影。
春节的那些天里,赵英杰特别思念林青青。白天想,夜晚也想。整个大脑里,想的都是林青青。他想见她,和她说话。他感觉自己有一肚子话要对她说,永远也倾诉不完。见不到她,让他感觉六神无主。他迫切地希望能见到她,然后诉说自己的苦闷。当然,不光是诉说,更重要的是规划,规划他们的未来。
一直到年初九,他们才见面。这时的许多宾馆,都很清冷。他们最后选择在百草苑。到了以后,赵英杰才发现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熟悉,仿佛是过去那一幕的重演。
中间的时空被压缩了,或者说,像被省略了。
一见面两人就热烈地拥抱在了一起。林青青气喘吁吁,说她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里,被她的丈夫盯着很紧。“他现在对我的每一个电话都要怀疑,”她说,“整天疑神疑鬼的,经常用话敲打我。”
“想死我了。”赵英杰说。
“我也是。”她说。
他紧紧地抱着她,让她的身体完全贴着自己。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是实在的,心,也是踏实的。否则,他就感觉自己是虚飘的,不真实的。他搂着她,吻着她的头发,吻着她的眼睛,吻着她的鼻梁,吻她的嘴唇,吻她的下巴……她的脸是凉的,他的手却是温热的。
“下决心,嫁给我吧。”他再次对她说。
“我不能没有你。”他说。
“我要发疯了。”他说,“这样下去,我太痛苦了。”
林青青也搂紧他,长叹着气说:“我也爱你。”
“你等我。”她说。
她告诉他,春节后一上班,她就要去北京学习,要学习半年时间。那是一个青年计生干部培训班,国家计生委举办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镀金的机会,需要一定的“资历”才能去的。明里暗里,想去的人有好几位,最后领导还是把这一名额给了她。她去倒不是为了以后能“提拔”,而实在是想摆脱现在的这种家庭状况。现在那个漂亮而豪华的小家,对她来说,简直像个牢笼。她需要自由,需要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她把这次的学习,当成自己获得暂时解放的一种机会。
她太压抑了。
她需要暂时的轻松。
她梦想通过这次学习,能改善自己的生活。
对她这样的机会,赵英杰也感到高兴。他也不希望她一直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他希望她能摆脱她的丈夫。而且,这样对他而言,也是个机会,他能更方便的看她。
“好啊,那我到时可以去看你。”他说。
春节假期一过,林青青真的就去了北京。
赵英杰想去火车站送她,但她没让。她说她很简单,只提了一只旅行箱,里面放了些换洗衣服。她说她不要麻烦他。他没有坚持,心想:也许她丈夫会送她,不方便。他知道她的性格,她是一个不会把话说得特别明的人。
她含蓄。
第二天早晨,他收到她发来的一条手机短信,说她已经顺利地抵达北京。
赵英杰感觉自己的心也不在自己的身体里了。
思念,成了他以后每天的生活内容。而且,好像距离越远,思念就越是强烈。真的,他感觉自己比原来更加思念她了。而且,思念的浓度越来越醇厚,化都化不开。
生活,有时候真的是捉摸不定。让赵英杰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时的命运和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是的,他只能认为是玩笑。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这是一个机遇,但对他现在来说,显然就不能算是机遇。
也就是在林青青到北京之后不久,一个多星期后的样子,文化局组织干部处来人到市歌,考察干部。一方面是考察现任的领导,另一方面却是要挑选后备干部。前一项是公开的,后一项却是有点保密。赵英杰事先也不知道,直到把他单独叫进办公室谈话,他才得知。局里干部处的裘处长见了赵英杰,非常客气,握了手坐下,然后问他对市歌有什么想法,同时,还必须要回答一个假设题(其实也算是必答题):如果他当上了市歌的负责人,他将如何开展工作。赵英杰完全是傻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出了办公室赵英杰就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在这方面,他实在是不灵的。在心里,其实他特别厌恶官话和套话。而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又必须是套话和官话,说得越假、越空、越大,就越好。显然,他说得乱七八糟。可姓裘的处长显然也并不介意他回答的糟糕。甚至,他听了以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临别时,他还拍了拍赵英杰的肩膀,轻声说:“你要有点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也就是在这事过去的第二天,市歌的人全知道了,说赵英杰可能被提拔为副院长。为什么会想到提拔他呢?众说纷纭。有说是乔院长在使劲,想提携他;有说是漆晓军的父亲在背后运作;甚至有人说是赵英杰自己走的门路,想当官。这里面没有一种说法是真实的。组织上有提拔赵英杰的意向,他也是在他们来的前一天才知道。开始组织上只是说来考察班子。所谓考察,无非是对他和另外几个副院长进行一番群众民意测评。这其实也就是走过场。考察赵英杰,才是真正的用意。对提拔赵英杰,他当然没有意见。
事实上,组织上要提拔赵英杰的真实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文化局早就想在市歌提拔一个年轻的副院长了。而这个副院长当然要有事业心,业务上还要能服得住人。那么,赵英杰无疑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他春天时在北京获得的金奖,这时还在起后续作用。
赵英杰对当官真的是没有太大的兴趣。
但是,组织上能这样器重他,还是让他心里有点喜欢。当然,这种喜欢只能放在心里。表面上,他还是要装成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事后,乔院长找到他,认真地对他说,让他在最近一段时间,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让人抓住什么“把柄”。应该说,虽然他在单位里人缘不错,但因为涉及到提升,肯定还是会有人妒忌。防人之心不可无。赵英杰心里想:他如何注意呢?
“和漆晓军现在怎么样了?”乔院长问。
赵英杰想了一下,犹豫着说:“肯定……是过不到一起了。”
乔院长半天不吱声,最后小声说:“现在别离……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赵英杰当时心里一热。真的,他明白他对他的好。好到了可以不讲“原则”的地步。然而,现在是否马上离婚,已经不是他单方面所能控制的了。他也不能因为“当官”,而故意延宕离婚的时间。这太卑鄙了!不符合他的性格。
一切听天由命吧,他想。再说,就算真的提拔他,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他不能指望这个。他对林青青的爱情,要大于其他的一切。
这是他非常真实的想法。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赵英杰也明显消瘦了许多。
有一天哥哥打电话给他,让他过去吃饭,嫂子看到他那样子,不住地埋怨。她做了一桌子的菜,要他好好地吃。实在地说,她现在是有些心疼他。当赵英杰吃饭时,她在一边是不停地挟菜,甚至劝他是不是应该和漆晓军再和好起来。
赵英杰当然不能接受。
漆晓军也没有再住回来,带着小磊生活在她父母那边。孩子开学了,都是她的父亲每天接送。说心底话,赵英杰也是内疚的,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去补救。这本来是他应该尽的责任,但是现在却由那样一位老人做了。而这个老人,曾经是很器重他的。一旦他和漆晓军离婚,他们就是陌路人了。
他想:他还是需要尽快地离婚。
只有离婚了,明确了他应该承担的责任,他的心里才会好受。他打电话和漆晓军说过一次,漆晓军说:“随你吧。”
“孩子归我,那边的房子归你。财产一人一半。”她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回头你把协议书给我,我签字。”
虽然漆晓军这样说,但是赵英杰还是在心里想:不能这样。如果她真的不要房子,那么,他就把大部分存款都给她。他是男人,是丈夫,是父亲。他要做得漂亮些,再漂亮些。主动提出离婚,本来就已经是他的错了,他不想在经济这个问题上再欠良心债。
赵英杰感到压抑。
压抑之下,他更加思念林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