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二月,苏州地委负责同志找他谈话,让他出任江阴县委副书记。这实在太突然了,他压根儿就没想到,稍作考虑后他拒绝了。
“为什么?”负责同志感到不解。
“我没这能耐,能把村官当好我就知足了。”吴仁宝说,“华西离真正富裕还早着哩,我不能离开。”“你可以兼华西大队支书嘛!”“这也不行,分散精力,弄不好一头塌,一头抹,都搞不好。”“这是组织决定,是经省委批准的,是经过各方面考量的,你行,肯定行。”“组织决定”,吴仁宝没话说了,服从组织决定是党员应遵守的纪律,是党章规定的,作为党员不能讨价还价,必须执行。于是,他回到华西召开党支部会作了传达,作了交待,便走马上任了。
好在是个副手,分管农业。在华西,他建设的是大寨大队,到了县里,那就建个大寨县吧。他想的似乎很简单,可面对的现实并不简单。农业是他的强项,他又有这份责任,当仁不让。可别的事有时也摊给他抓。更让他烧头的是复杂的人际关系,不像华西那么单纯,想避开都避不开。他的做人原则是尊重老同志,团结周围人,律己严格,待人宽厚,深入实际,少说多做……他干得不错,有口皆碑。一年之后,上级决定他改任县委书记,兼县革委会主任,一把手,负责全面工作。
这副担子太重了,“经验不足”、“与老同志关系难以协调”、“华西需要我”……吴仁宝找出各种理由来推脱,可是,不行。
找他谈话的地委副书记李崇说广你说的都是实际情况,但都是可以解决的。要知道,我们征求过各方面的意见,你是众望所归,非你莫属。”李崇说得很诚恳,“仁宝同志,你要体会组织上之所以任命你的道理。再说,陈永贵同志你不是很熟悉吗?他如今巳由一个大队书记升任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我怎么好跟他比。”吴仁宝赶紧声明。
还有李顺达、王国藩,也都是支部书记,现在分别成广地委书记、中央委员,你并不比他们差,能行话说到如此地步,他只好当。但他提出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兼任华西大队党支部书记,他实在不愿离开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他说华西的党支书我还得兼,华西是我的基地,什么时候,我不适应县委领导工作了,就卷起铺盖回家,来去自由,还当我的农民去。”“行!”李崇回答得倒也干脆。
于是,他履新上任。吴仁宝心雄志坚,他信誓旦旦要带领全县干群“革命再加拼命干,一年建成大寨县”,他的事迹通过新闻媒体广为传播。远在北京东四十条一座四合院内的文坛名宿叶圣陶,读罢报纸,为苏州家乡出了这位吴仁宝而感极喜极,情动落笔,华章问世,他这样抒发自己的感受:
仁宝同志竟夕睡不酣,如何无愧锦绣之江南?条件实力皆考较,主观客观并详参。
终于大呼推枕起,一年可矣安用三!江阴本先进,昔尚不逮今,今曰沸腾谋建大寨县,苟欲描摹语言良难寻。我闻此讯心跃然,不胜欣喜望南天,仁宝同志江阴众,英雄业绩维系肩。
更思举国数千县,孰不能如江阴焉?
行见航空俯瞰际,满眼神州大寨田。
老人托人将这首诗带给吴仁宝。这时,江阴“农业学吴仁宝与县委一班人开会研究工作也必然被触动。吴仁宝首先针对县、社、队各级领导班子“软、散、懒”的作风开刀,在县委会上,他大声疾呼建设大寨县,县委是关键;不怕群众不愿干,就怕县委不敢干;不怕农卜不去,就怕县委领导下不去;不怕基层干部不团结,就怕县委思想不统一。”话,说得掷地有声,句句在理。县委遂作出决定:县级机关实行三分之一人员下乡,三分之一搞调查研究,三分之一在机关处理日常事务(三三制、每人每年劳动一百天,公社干部每人每年劳动二百天,大队干部每人每年劳动三百天。他所做的也是一大寨运动”已如火如荼地展开,吴仁宝正带领全县干群,在江阴这块土地上挥洒汗水:平整田地、兴修水利、修路、建房、大办社队企业……一心谱写河山再造的锦绣文章。“农业学大寨”事关全局,牵扯到方方面面,上层建筑改革(即体制改革千部们“一张报纸一杯茶,等因奉此上下班”的平静安谧生活被打破了。
不仅如此,吴仁宝还从农民中选拔先进分子“掺沙子”进入公社和县革委会部委办局任职,这就又动摇了不少人的位子。
吴仁宝急于改变江阴的面貌,只顾大刀阔斧地干,没想别的什么。可正因为如此,他已积怨甚多。怨恨他的人在盘算,一个“泥腿子”居然当上县委书记,还吆五喝六,颐指气使,岂不是匪夷所思吗?中国历代文官制度,一直是“十年寒窗读书苦,一举成名天下闻”,举人、进士,探花、榜眼、状元,成就功名进而入仕,从未有过“泥腿子”被擢拔为“七品官”的。传统的思维定势被打破了,因袭了千百年的官场运行规则被摒弃了,这叫什么呀!只是,吴仁宝仍稳坐在“县衙”的大堂上,大权在握。奈何他不得,那就等机会吧!机会终于来了。一九八〇年五月中旬,县直机关党员开会,选举出席中共江阴县第五次代表大会的代表。吴仁宝因推行三三制“倒蹲点”,还有在这样那样一些具体工作上决策的失误,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平素拿你吴书记没办法,选代表则是我的民主权利,画圈打叉,无记名投票,我让你落选,你能査我笔迹吗?相信你不至于这样做。如若代表都当不上,还当什么县委书记?你已当了五年了,该下来了,再不下来,还不知你会折腾出啥名堂,这种局面该结束了。
人啦,只要用了心思,目的迟早总能达到。刚好,选举这天吴仁宝不在,陪省里来的领导下乡视察去了。这对一些人来说,真是天赐良机。果真,他们达到了目的,吴仁宝落选了。
落选也许还有其他一些因素,比如他治理江阴的思路和举措,有成功,也有失误;有正确合理的因素,也有浮躁狂热、急于求成的不足(这几乎是那个时代的通病、“左”的倾向也在所难免。然而,这些毕竟已是历史,就不再探究吧。反正落选是事实。
苏州地委认为这次选举不正常,地委主要负责人闻讯赶来江阴安慰吴仁宝。
吴仁宝曾经沧海,历经风波,此时,倒还清醒。他知道,不久之前,陈永贵已被解除政治局委员和副总理职务,其他一些弄潮上浮的农民“高官”也都纷纷落马,他吴仁宝焉能例外?这是否也是一种“株连”呢?天知道。喃,下来就下来吧!他对地委领导说落选,说明我工作中有缺点和不足,我应尊重党员的民主权利,多找找自己存在的问题,借此总结经验教训,以利今后工作。当然,我思想上也有苦恼,也有想不通的地方,但我能克服。”地委主要负责人对他说广地委研究,调你去苏州任地委农工部副部长,你准备一下,前去报到。”昊仁宝苦涩地一笑本来我就不想当这个县委书记,我没文化,没领导水平,升降对我来说无所谓,还是让我回华西吧!”“这事,让我们再商量一下。”负责人说。
商量的结果,同意了吴仁宝的要求,地委就不去了,第四章十年沉浮不失英雄本色让他回华西当支部书记,说这是“特殊照顾”。
不是说干部要“能上能下,能官能民”?放着县处级千部不当,而当一个村官,却被认为是“特殊照顾”,这是什么逻辑?但吴仁宝却啥也没说,他的目标那么大,地委能这样做也不容易,他心中还是挺感激的。
稍后,他被增补为正式代表,出席了县党代会。人们希望从他这个增补代表脸上看出什么。他呢,一脸平静,若无其事似的。接着,他又被选为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照常情来看,他该欣慰该满足了。不,他不满足,只有让他回到华西,他才会真正满足。
华西的土地,华西的山山水水,华西的父老乡亲在呼唤:老书记,回来吧!回来带领我们致富啊!声气相通,心心相印。吴仁宝毅然决定给县、地、省三级党委写信,恳求不要再安排他从县到省的党内外职务,让他集中精力,一心一意建设好华西。
地委满足了他的要求,吴仁宝像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安泰,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
吴仁宝落选离任引发了许多非议,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不了解真相,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我见过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谈到吴仁宝时有这样一段文字吴仁宝曾经到江阴县去当书记,他三拳两脚之后便大败而回,还是回到村里去耀武扬威,而秦振华却用他那锐利无比的目光在市委书记的位置上站稳了脚根……”显然,这里是扬秦贬吴,文字既有夸张也有饥讽,这当然是行文自由,我不想赘言。可我想说的是,作者对吴仁宝的评价是不符合实际的。
诚然,在那样一个是非难辨的时代,吴仁宝也违心地或自觉不自觉地推行过一些“左”的东西,但他率领千军万马战天斗地重整山河没错,他和县委一班人在抓农业的同时,对社队工业大力扶持也没错,统计局提供的资料表明:一九七六年,也就是他任县委书记的第二年,江阴全县实现了队队有工业。至一九七八年,社队两级工业初步形成了冶金、机械、电子、化工、轻工、纺织、建材等主要行业门类,产值三亿八千二百九十九万元,占农村三业总产值的百分之五十九点六八,占全县工业总产值的百分之五一卜五点三四,首次超过县属工业,已呈半壁江山之势。一九八〇年初,吴仁宝在县委一次重要会议上,两次强调,发展社队企业,“要立足市场经济,提高竞争能力。”他的市场意识,走在时代前列,委实难能可贵。社队企业以市场为取向,在市场竞争中求生存,谋发展,优胜劣汰,开创了苏南社队企业繁花似锦的一片新天地。吴仁宝是先驱者之一。
为了澄淸事实,我还要列举两个数字:
一九七五年,吴仁宝任县委书记那年,江阴仝县工农业总产值为五亿九千四百三十四万元。
一九八〇年,吴仁宝卸任那年,汀阴全县工农业总产值达十四亿二丁六百三十三万元。
两者比较,后者比前者增长八亿三千一百九十九万元。
这,决非三拳两脚就能打出来的。吴仁宝在任五年,江阴的工农业获得了长足发展,功劳不是他一个人的,但他功不可没。
记得二十一世纪初,时任江阴市委书记的王伟成跟我谈起吴仁宝时,满怀深情地说老书记在任期间也是一心一意谋发展的,他给我们打下了基础。否则,江阴也不会有超常规发展的今天。”此话客观、公道,令人信服。
在人生转折的重要关头,吴仁宝的选择是正确的。
从低谷腾飞“亿元村”名震华夏县委书记不干了,不让干了,这在许多人看来,吴仁宝跌入了人生的低谷,各种各样的议论不胫而走。不仅在华西,在江阴,而且在全国,说起吴仁宝,总会引起人们的感慨,惋惜、同情、气愤者皆有,自然也有幸灾乐祸的。那时,中国城乡还没有互联网,否则这条新闻在网上的点击率一定是超纪录的。古人云广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又云广忧患为养生之本。”在吴仁宝看来,他是回到了他最热爱的地方。这是他安身立命之所在,相信自己在故乡是能够大有作为的。
当然,他不是没有想法,各种非议也一度困扰过他。他是一个不会装假的人,回到华西,踏进家门,一脸的晦气并没使家人吃惊。事先,县城的变故,已传到这里,家人不解、震惊,但妻子儿女却故作轻松,下厨做饭,端洗脸水,递香烟……无微不至,贴心贴肺。
“你们是在宽我的心啦!”吴仁宝的声音发涩,“县里选党代表,想必你们都巳知道,书记不当了……”“爸,这件事有点蹊跷,你心里难过,我懂。”已经担任华西片党总支副书记的长子协东说可你回来,华西老百姓巴不得哩!卸下县委书记这副担子,在华西,你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带领大伙儿干,让华西更上一层楼。”一家人正忙着、说着,赵毛妹、吴岳歧、瞿满清等干群又陆陆续续地来看望他,宽慰的话,殷切的期待,热情的鼓励,让吴仁宝十分感动。家人和群众的理解是最重要的,他的基础并未因县城里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而受到撼动。
曰落黄昏,赵毛姝、吴岳歧、瞿满清等人又来到吴仁宝家。他们是他的铁哥们儿,这些年一道风风雨雨拼搏奋斗,始终团结在他周围,几个人掏心掏肺,也有牢骚也骂娘,可更多的却是谈华西的现状,华西的未来,共同许诺,今后,啥委屈、不平一句都不再说了,带领华西人民过上更富裕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关键还在党组织。首先,他吴仁宝要树个样子。他给自己约法三章:不拿全村最高的工资;不拿全村最高的奖金;不住全村最好的房子。那时还没有“立党为公,执政为民”这样的说法,可他就是这样做的。最让人服气的一件事,当全村大部分村民已住进第三代新居,由平房搬进楼房时,吴仁宝仍住在七十年代建的房子里。虽说也是两层楼,旧的,而且,楼上是会议室,村干部时常在此开会,真正属于他家的使用面积是相当逼仄的。吴仁宝坚持本色,一点没变。华西的干群岂止服气,而是由衷地拥戴。这一年,吴仁宝出席了江苏咨第七次党代会,并被选为省委委员。这等于向世人公告:吴仁宝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个先进人物。这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压力,激励他要把华西的事做得更好。
这时,处于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为全国所瞩目。吴仁宝组织十二名华西村干部去参观学习。深圳人锐意进取,解放思想,高速高效的精神面貌和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仿佛在他们心中烧了一把火。回到华西,便从发展工业入手。吴仁宝和干部们大会号召、个别交谈,让华西人将分配的钱入股兴办企业,三天之内,入股即达两百万元。
一九八五年五月,在吴仁宝的主持下,村委会决定,从本年三月开始,村里对十年以上农龄的六十岁男性农民和五十五岁女性农民实行退休制度,退休农民每月按本人基本工资的百分之七十领取退休金。这不仅让退休农民不再有后顾之忧,安心养老,而且,对其亲属也是一种激励,极大地调动了村民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积极性。
7月―上旬,华西接到江西南吕郊区人民政府的邀请,出席被舆论称为中国农村“六雄会”的会议,除了主人南昌顺外村,还有天津大邱庄、河南刘庄、上海马陆、广东联星,这在当时都是中国农村赫赫有名的农业先进典型。“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吴仁宝自然不愿放弃这次交流、学习的机会,便派赵毛妹、吴协德南下与会。
第五章从低谷腾飞亿元村名霣华夏会上,大邱庄的介绍让赵毛妹、吴协德颇为震惊,虽说华西人均收入比大邱庄高,可是,经济总量不如大邱庄。煮酒论英雄,经济总量才是实力的象征,排座位,华西靠后。会后,主人安排游览。赵毛妹、吴协德却坐不住了,赶快动身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