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楠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她的失眠如一枚种子,从十四岁的某个深夜开始生根发芽,百般医治,却像春草般坚忍不拔。
数年一晃而过,她几乎忘了做梦的滋味。在无数个不眠夜里,月光透过小窗泼了她一身。她却只能盯着时间变换游移的眼神,看它明目张胆的把月光兑成日光。待到天将明之时,她才能勉强睡着片刻,但是在那昏昏沉沉的小寐中,哪有闲暇让她入梦?
中医西医偏方旁门,家里给她治了一次又一次,却总不见好。她只得慢慢去习惯少眠的生活方式,虽然终日元气不足,但与同龄人相比也只是稍显寡言少语罢了。
最近,温楠又多了一个烦恼。
有一天她独自在房间看书,突然眼里一片空白,仿佛迷失一般。直到朋友气急败坏的打电话过来,她才忽然清醒。这几个小时里她就好像睡着了似的,可是人却是正襟危坐,手上的笔也没有松过半分。这样的情况一再发生,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在陌生的公交站台,温楠总是不自主的放空,有时不过一瞬,有时则是数个小时,直到有人来打断才能停下来。
发作的次数渐渐增长,她有些怕了。她把情况告诉了好朋友夏亦,求她帮忙叫醒自己。夏亦起初只是笑说“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发呆补补也好。”可在见识了温楠几次放空以后,她也被那定格的姿势和直勾勾盯着前方的眼睛吓到。在那之后,只要一看到温楠稍微走神,夏亦就会去和她说话。
那天上专业课的时候,夏亦就坐在温楠旁边。她转头看见温楠坐得笔直,眼睛在眨却不转动,肯定是又在神游。她用手肘碰了碰温楠,想把她叫醒,没想到温楠就这么顺势倒了下去,靠在了坐在一旁的谢思原身上。
谢思原一惊之下,立刻伸手扶住了温楠。他觉得她的身体像是会晕开的颜料,一碰就把自己的脸也染红了。他急切的看向她,只见她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坐在旁边的夏亦很是慌张,两人立刻把温楠送到了医务室。
温楠的昏迷持续了几个小时之后,校医把她转到了附近的医院。谢思原和夏亦守在病房里,满是不知所措。又过了一会儿,温楠的父母也来了,医生会诊以后给出了几种判断,其中提到了植物人化的可能。
然而就在大家慌乱焦虑的时刻,温楠却突然醒了。她看着面前的一屋子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困惑,有的严肃,是真正的五味杂陈。可自己心中却莫名有几分欢喜。
虽然不知原由,可就在刚才,她做了数年以来的第一个梦。
她记得自己坐在教室里,左边是夏亦,右边是谢思原。她试着专注,可是整个感官却像是蒙了雾似的,声音,光线都充满了钝感。空白罩了下来,她又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放空的状态。
可是这一次,叫醒她的不是夏亦,而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那人对着她的耳朵尖叫道:“你还在等什么呢?”
温楠被吓到,意识如同被打磨过一般锋利起来,可是眼前的世界依然一片空白,只听见那声音不断的重复“你在等什么呢?你在等什么呢?你在等什么呢……”听着听着,温楠忽然察觉,那根本就是自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忽然滴答一声,有什么东西打在了她的鼻尖上。触感凉丝丝的,好像冬天的雨。她抬头一看,发现这个纯白的世界果然在下雨。雨声噼啪作响,随着雨幕倾盆降临的是更加不可思议的事件。漫天水雾片刻间带上了色泽,雨滴坠落之处,有彩色的形象出现,顺着水的轨迹向上漫延,逐渐合成一个完整的画面。地平面,植物,光线与阴影飞快的堆砌与延伸,填满了整个空间。
温楠看着这个从无到有,顷刻间生成的世界,觉得此生再没见过如此奇妙之地。一片无边际的原野,长满了高低起伏的棱锥体,大小不一,皆是绿色系的,深浅亦不同。松树的冷绿,湖水的碧绿,新叶的嫩绿,落木的黄绿,茶绿,橄榄绿,千种万种的绿,交织浸染在一起,群群落落互相组合。眺目望去如同一片无尽森林,繁茂而旺盛,苍翠而新鲜。云朵仍在意气风发的挥毫,雨水泼墨般挥洒坠落,她愣怔的看着这片棱锥森林,顷刻间被水汽拥抱得浑身湿透,顺着刘海滴下来的珠粒在脸上游移,流进眼眶是涩的,流进嘴角却是甘的。而心里呢?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杂乱的思考和声音都被关掉,只有雨声踩着韵律声声清脆作响。
这时有人拍了温楠的肩膀,她转过身,看到一个穿黑袍的男子。他眼神里混着惊讶与欣喜,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就这样直勾勾的看着她,而她满心好奇,也就这么盯着眼前人不说话。
男子低下头,小心翼翼的抬起了她的手心,像是要读掌纹似的。肌肤相触的瞬间温楠有一丝战栗,雨一直不停,迅速在她手中积起了一小碗。
说时迟那时快,温楠手中的雨忽然融进了皮肤里,然后一株绿色的苗从她手心冒了出来。仿佛只是片刻,那棵绿苗便长出了数根藤蔓,朝着她手臂蔓延。她虽然不觉得疼痛,可却本能的觉得这以骇人速度生长的植物十分可怖,一看黑袍男子,发现他的眼中也布满了惊恐。
不过一瞬,她的身体便被疯长的绿色藤蔓固定住,动弹不得。一股绿色枝条自耳后爬了上来,嫩绿的叶片就在她余光所及之处扭动,不一会儿就长成了巴掌大小,就快覆住她的眼。
这时男子一手将温楠拉近,另一只手扯下了自己身上的黑袍朝她盖去。黑袍所及之处,那绿色植物竟像是吃痛一般退却了几分。他趁势把缠着她双足的藤蔓踩断,拉着她的手拔足狂奔。
还未跑出几步,他脚下忽然冒出一株比先前粗壮茂盛几倍的绿色植物。那株植物扣住了他的脚踝与膝盖,他站不稳,便直直向前倒了下去。紧随其后的温楠也被藤蔓抓住,摔在他身边。那绿色迅速扩散,直到他们眼中只剩黑暗。
多美的梦境。坐在医院的温楠不住地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