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老师夹着厚厚的本子,拿着短短的教鞭,总是踏着细细的秋风秋雨而来。他们那轻轻的脚步默默地丈量着那小小的一方讲台。粉笔灰在他们的面前纷纷地飘落着,而他们的手却是那么有力地在黑板上抒写着知识,书写着庄严的人生。一年一度的秋风在枝叶的缝隙里滑过了,而在他们慢慢转过身来的时候,那些女孩子们的花裙子便春天般地盛开了,那些男孩子们的肌肉便夏天般地隆起了,于是,他们便在茂密的树枝下,在高大挺直的树干下为他们长得象树一般强壮的学生们送行,送他们沉甸甸的希望,送他们浓厚浓厚的祝愿,然后伫立在轻风中遥望,直到学生们消失在两排翠绿的树枝间,直到微风把满树的绿叶吹得哗哗地抖动,把被岁月泡红的秋叶吹得纷纷地飘落,他们仍在久久地立着,立成一座庄严的雕塑……
在湿湿的秋风秋雨中,我捧着一片红色的秋叶,看着窗外两排挺直地游向过去的树木,看着山城细雨迷蒙的灯光,猜想哪一缕曾经照亮过我的童年。
我把秋叶虔诚地夹进记忆,把头久久地、低低地垂下……
1986年于温泉。
元旦意识流
很多就被碰在一起,祝福倒满了,一出一些新的状态。一口口吃者旧年,一口口喝着新年,旧年很甜美,新年很香醇。
贺年卡和明信片把节日浮了起来。很多祝贺、很多问候、很多感情的五彩石,投向远处,溅起友谊的波兰和爱的回声。
岁月河流出一块水域,旧年在这头,新年在那头。拿起塑料金鱼的姑娘凝望对岸的爱情树,初恋又长了一圈新的年轮。
老人的烟头熄灭了,一节日子被他轻轻缓缓地弹掉,日子并没有老,老了的是抽烟的姿势。他正思考把那些冒烟的情绪简化成一段真真实实的燃烧。儿童的梦做过了界河,梦使他们成为围猎草地的马,啄破森林的鸟,划开天空的鹰。
在日历的花瓣一片片飘落时,有一阵敲门声把年龄之门敲得“笃笃”作响。第二十声,门开启了一条缝,第三十声,门已半开,第四十声,门便不成其为门。然后,把自己的体系装订成门,让后来者高一声低一声地来敲。
穿黄风衣的人从六琴弦的琴弦上走来,她斜斜的步子把直喉咙的街道踩满音符。她的背影序幕般拉开新的乐章。
放飞蓝气球红气球时,纪念碑被一寸寸拉高,在很轻很轻的气球和很重很重的纪念碑面前,人们会理解,为什么战争影片里,一声枪响能射穿整个和平。但也许很多人不会去想,有些特殊的节日是用硝烟和战争的火焰炊煮而成的。
1988年12月于温泉。
青春时节
青春时节,蓝汪汪的天空有人字形的大雁向纵深处滑动,纯净的向往如树一样疯长,使人生的风景青翠而茂盛有细细的春雨潜入葡萄藤掩映的小窗,使宁馨的梦绵长而夹带浅浅的清香。
青春时节,信鸽扇起巴满紫丁香的情感,短暂的一瞥成为书笺,夹在心灵的敏感章节;一句平常的祝福成为种子,埋在痴情的深土地,然后,施以想象的肥料,培上猜测的新土,静如处子地等待,期待她长出爱情的嫩芽。
青春时节,书本在宽敞的大脑里堆放,将时间切割成粉末,洒在那些文字和信息里搅拌,做成砖石,垒起知识的基座,然后以传统的典籍为门,以先锋的论著为窗,以勤奋为锄,去发掘最营养自己的宝藏。
青春时节,流行的色块巴满小屋,新潮的音响震荡出没有标题的激情,“发烧友”使冰凉的舞台开始升温;“追星族”使贴满纸币的脸谱美丽动人,使涂满粉脂的天空星光灿烂。
青春时节,不羁的情绪总是闯生活的红灯,狂放的暴躁总使天空变形,高飞的风筝总要挣脱手的牵制,远行的足音总要躲开目光的嘱咐,渴望沿着鸽子的哨音去寻找远方的召唤,渴望用自己的脚步去读窗外的世界。
青春时节,泪水有时也濡湿向往,事宜的水泡有时也从冰凉的水底浮出。没有方向的航行将夜色黑布般一寸寸卷起。
青春时节,友谊的五彩绳上系着无数熟悉的名字,那些名字青翠欲滴,与那些名字有关的情节,藤蔓一般爬满日记本上的每一块空地。浓茶杯里泡开一段情节,烟灰缸里冒出一段故事。
青春时节,曲曲的小径上拾捡着上辈人的劝告,荆棘丛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汗水滴成斑马线,每一次超越,都甩下沉重的自我。倒是一笔浓黑的休止符,立起,是一块醒目的路牌。
1998年5月于温泉。
散章八篇
血坑
那一声咆哮将他猛推一掌,落下来时,他在昏沉中感动左臂轻了许多。
焦糊味将他呛醒后,闪现在他眼前的,首先是一个巨大的血坑。那血很浑浊,有黄色的,珍珠般的血泡。
他知道,那血坑是他和战友们留下的。他朦胧地记起那场激战中最后一声巨响。
他的左臂在麻木中湿漉漉的,他不敢去看那半截手,只宁静地看着一股股血继续地流入血坑……
不知从哪轻轻地从来了婴儿的哭喊,那哭喊好像隔着许多座山,又好像就在眼前,甚至就发自于那黏腻腻的血坑……
他惶恐了,从头上流下的黏腻物使他的眼睛渐渐变红,变得血红。而在一片血红中,他猛然听见了巨大的喊叫,巨大的呻吟,巨大的喘息……
那是他的妻最可怕同时又最幸福的夜晚,也是他最难忘的夜晚,他看见一双胶皮手套从那血坑般的子宫里拉出了血肉模糊的儿子……
死的宁静与生的回忆,使他的嘴边留下了一丝永恒的微笑……
而那血坑成了最神圣的地带,正式在这样的地带里,在这一片血腥中,分娩出了和平。
原载《雪花》1989年第1期。
冬天,噩耗的余声
在冬天,街道的两排梧桐树站得笔直笔直的,那噩耗就是这样笔直笔直地从街顶头传来。
那时,我不知在写一篇什么文章,是一篇回忆,还是……反正我只觉得往事像水一样汹涌我,把我陷进去,又浮起来……
那噩耗在楼梯口转了一个弯,然后推开门,像一阵风似的,把我的情绪掀倒在地,让我呆呆地看着窗外苍白的冬天。
那是血淋淋的事实。车祸带来了一场灾难。
那时,我想把灾难写的更真实一些,我想把痛苦写得更剧烈一些。但是,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我只是看着场外苍冷的冬天一个劲发呆。
许多年后,那个冬天就被我理解成一纸噩耗和一场车祸……
原载《雪花》88年第3期。
冬天里的火
在很深的一个冬夜里,我留宿在一个边远的小村。
房子很破旧,满是缝隙的门已挡不住凛冽的风。风像一个醉汉,恣意摇曳着小木屋,小木屋发出“咯吱咯吱”鼻音很重的呻吟。
我裹着被子,抵御不住寒冷,全身发抖。
忽然,糊着旧报纸的窗子被风吹开了,霎时,夹着雪花的风一下子闯了进来,掀动着房里所有的东西,把我放在桌上的书和资料全吹起来,吹进床底,吹进墙角。小油灯立即被吹灭了,并且被吹倒,摔碎在地上,整个房子一片漆黑,整个夜一片漆黑,漆黑中,只有风呜呜地发出病态的恶吼……
正在这时,我猛然看见前面不远的土丘上,闪出一小团火花,活化石紫红色的,在呼啸的冷风中,跳荡不停。它飘忽不定,有时被风吹得失去最后一点亮光,但强风一过,它却又奇迹般的亮出一点,并凸出的小芽一般愈来愈大,最后又恢复成红红的一团,然后,风又将它吹熄,它又缓缓地燃起。它像一个勇敢的斗士,与恶风与黑夜坚韧地搏斗着……
我顿时并不感到孤独了,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那一小团火光一直伴我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夜……
离开小村时,我在那个小土丘找到一团黑黑的灰烬。有人告诉我,一个守林的老人刚刚离去……
原载《雪花》88年第3期。
生命的回响
在黄昏的微光中,我看见一只牛在不倦地咀嚼。那咀嚼的声音很深沉,象智者在思索;那咀嚼的声音又显得很粗糙,让人看到土地或者沙滩。
在夜色宁静时,我亦听到那咀嚼声,那声音充满了活力,让人难以克制对生命的赞美……
我听着这声音,眼前闪现出一条最现实的轨迹,我感到一种生存的欲望缓慢地在这轨道上前行。我一阵颤栗,我为生存的伟大而感到兴奋不已……
。很久很久,那咀嚼声一直在我耳边没有消失,那粗糙的咀嚼,那不倦的咀嚼渐渐在你头脑里产生巨大的关于生命的回响……
原载《湖北日报》1989年11月4日。
老人
秋天晚霞将尽时,路边座椅上总准时坐上一位老人。老人温和的目光带着浅浅的依念,他银白的头发随风飘动。他慈祥地向每一个过路人微笑,然后与夜色一起隐去。
他的拐杖黑漆发亮,仿佛增加了他的庄严。他的眼里流露出年轻人无法理解的安详与宁静。
渐渐地,所有人都习惯了他,习惯了侧头回报他以微笑,吸怪了他黑色的上装,发光的拐杖和依念的神情。
他就这样在人们的习惯中占有了一小点位置,并与晚霞微弱的光线一起延续着……
终于,最后一个秋日的黄昏,他忽然消失了,年龄使他的生命不能再有微弱的黄昏。这天,许多过路人感到了某种不适,他们不知道忽然缺少了什么,只是觉得黄昏显得有些沉闷。
原载《雪花》1990年第4期。
柔性之美
浓重的黑云,一下爬上了那棵小树的树顶,树开始微微颤抖。风从远方摇摇荡荡而来,像野蛮的醉汉,猛然看见了发泄物,它一个趔趄跌了过来,疯狂的躲闪着,以及各种姿态抵抗着,用微笑的力量挣扎着。闪电举起了晶亮的鞭子,响雷开始吼叫,雨点从左右开始抽打它。然而,它仍在以微小的力量躲闪着、反抗着、挣扎着。
我想到那个晴朗的黎明,我伸出窗外的目光第一次捉住这棵小树时,它婀娜地立着,以细细的枝干,撑起一角娇嫩的美丽……
风愈来愈蛮横,雷声愈来愈狂暴,雨点愈来愈凶狠,可小树仍在以它微小的力量躲闪着、反抗着、挣扎着……
“大自然呀!”我叹了口气,关住了窗子。
当黎明托起太阳又一次晴朗地升起时,我惊讶了-那棵小树仍然立着,仍然美丽……
“大自然呀!”我又叹了一口气,把窗子打开,打开成了一种优雅,一种启示……
红气球
红气球轻轻地飞走了,在一个星期天。妈妈,星期天也是红气球吗?不然,为什么,星期天总是最艳最亮的呢?
红气球轻轻地飞走了,我的童年也是红气球吗?为什么我一梦见童年就有许多许多的红气球围着我呢?妈妈,你的温情就是一根长线,你让我的童年飞得好高好高呀。妈妈,就让我永远是你的红气球吧!
红气球轻轻地飞走了。妈妈,你不怀念那些红红的气球吗?现在,许多童谣都唱旧了,许多的传说传来了。街上流行的是擦唇膏的红绿灯,牛仔裤型的摇滚乐。妈妈,红气球还会飘飞吗?红气球还会浮起好多好多鸡蛋清似的孩子们的童年吗?妈妈,我多想变成一个红红的气球,永远被你的爱牢牢系紧呀!
原载《武汉青年报》1988年4月16日。
一捧泥土
在一次出远差前,我清理我蓝色的皮包。从包包的底部,我猛然摸到一捧黄土,那土质松软、粗糙、宛如农人的皮肤。
我的眼前刹那闪出那个我曾居住过的乡村,那在田垄上慢走的水牛,那在阳光浸泡的田里锄地的农人,那在早晨的微光里一阵阵响起的鸡鸣,以及在黄昏的霞光中斜斜升起的炊烟,还有古井的宁静和农人的诚挚……
不知是哪位农人,在我从生活了一年多的乡村返回城里的时候,往我的包包里塞下这一捧泥土,塞下了这一句厚实的语言。
我轻轻地把那一捧泥土倒出来,装进一个瓶子,放在写字台上,让那泥土的腥味、湿味、汗味永久地熏染我,浸润我的生活,染黑我每一首诗,每一篇文章。
原载《湖北日报》1991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