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叙事者立场来审视《额尔古纳河右岸》,回忆与怀旧是小说的母题,而不仅仅限于情绪、氛围的层面。《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怀旧也是对传统生活方式,对古老文明的怀念,而这种古老生活方式的丧失,鄂温克人最终的无家可归则使怀旧带有了某种悲怆的气质。这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也是一样的,“我”的悲痛还可以在三山湖找到些许慰藉,乌塘人的悲痛要到哪里去疗伤呢?“我”无力回答,只好逃离。在这里,作为叙事者的“我”对叙述者的我提出了尖锐的质疑,只好由叙事者的我写出来,公告于天下。
如前所述,生态小说既关注与环境污染相关联的社会生态危机,更关注人类的精神危机,二者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面。生态就是生命的存在与演化之状态。生态文明的存在以生命存在为前提,鲜活的生命和生物之间和谐共生的联系所形成的生机勃勃的生命状态是生态文明的首要特征。因此生命是生态小说的关键词,对生命的重视和推崇,对生命联系全面而深刻的审视,对生命的关注,是生态小说的目的。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我”连缀起过去、现在,并融合众多苦难中挣扎的人们的生存经验,实现了对底层生命存在形态的表达。也因此实现了对时间的超越,并将个体的血泪体验熔铸进了对文明进程的思考。《额尔古纳河右岸》则全力以赴投入了文明与生态冲突的题材的写作与拷问。这是一部灌注着生态情感与生态智慧的奇书,虽然对这部作品的单篇评论已有很多,但是,笔者认为此书的价值和意义还有待继续挖掘,它必将拥有更高的称誉。
有论者称这部小说是挽歌,是不无道理的。只是仅仅称挽歌,称道其“伤怀之美”太轻柔了,抹杀了小说中强烈的悲怆气质。其实作家的笔是不乏冷厉和坚硬的,就像迟子建的个人气质里有温情宽容的一面,也有固执和强大的内心力量是一样的。小说既是探微索隐的对鄂温克这一古老部族何以毁灭的发生学研究,更是这是站在人类、地球、生态立场的质询与追问,人究竟应该怎样活着?怎样对待异己的生活方式?古老部族该怎样在现代文明中谋求发展呢?人类如何才能与自然和谐相处?怎样真正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些质询和追问贯穿小说始终。同时“我”以九旬老者的眼光回溯部落的历史和生活,在对一个个人物命运的描述中同样拷问了人性,拷问了良知、灵魂和情感。
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于2008年荣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小说以温柔抒情的方式讲述了我国东北少数民族鄂温克族的顽强坚守和文化变迁,她以一位已年届九旬,这一弱小民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我”,自叙的方式讲述了鄂温克人的生活方式,生存现状,人生信仰、民族性格及百年沧桑,表达了对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坚持信仰、爱憎分明等被现代性所遮蔽的人类理想精神的彰扬。作家将小说分为四个部分,“清晨”、“正午”、“黄昏”、“尾声”,似是一部悠扬和谐情感丰富的田园交响曲的四个部分。她以优美的叙述告诉我们,一旦人的意识觉醒,生态资源就成为牟取暴利的工具。于是人们纷纷打起发财致富的如意算盘。“发现”既是福音,又是降临到森林生灵身上的灾难。那么,所谓的“开发”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它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加速珍稀物种的灭绝。正如美国生态女权主义者苏珊·格里芬曾说,“生命悬浮在一种脆弱的平衡上,即使是最短的时刻也承载着一种巨大的压力。”人类的贪婪所带来的只能是自然和美的毁灭。
鄂温克人生活在中苏边界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他们信奉萨满,与驯鹿相依为命,并随驯鹿过着搬迁、游猎的生活。他们与大兴安岭和谐相处,既从山中猎取各种动物,也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那片山林,在他们的关系中体现了一种互惠的负责的生态伦理道德观。作者以对这种生态观的深情回溯,表达了浓厚的生态文化忧患意识和对现代文明的深刻反思。作为一个从大兴安岭走出的作家,“我就是在那片土地出生和长大的。少年时进山拉柴烧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在粗壮的大树上发现怪异的头像,父亲对我说,那是白那查山神的形象,是鄂伦春人雕刻上去的。我知道他们是生活在我们山镇周围的少数民族。”她对那片土地抱有极深的情感,也因此敏锐地发现了现实中存在的问题:大兴安岭面临着严重的生态危机,酷爱自由、热爱歌唱的鄂伦春民族面临消失的威胁。
生态危机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日益严重的自然生态危机,一是由现代审美文化领域中诸种迹象投射出的人的精神生态危机。生态文化既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同时也追求人类的身体与心灵,自我与他者,世俗生存与精神信仰的和谐。生态文明的理想境界就包含在自然、世俗生存、超越性精神信仰三者之间的动态平衡关系里。额尔古纳河右岸就像是一个被浓缩的地球,它的变迁反映了地球的生态变化。随着现代化文明的深入发展,生态问题逐渐暴露出来,资源日渐匮乏,树木被大量砍伐,铁路公路修进山林,环境恶化,动植物属类大量减少,它们严重地威胁了鄂伦春人的生活方式。他们被迫一次次迁居山下过起了定居生活,然而对山林的渴望却使他们又一次次返回山林。恩格斯曾说:“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了报复。”“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完全可以视为一条生态道德戒律。自然物之间和谐而友好的物际生态动物的智慧,动物之间融洽关系,和善而美好的人际氛围。美好的物际生态寄寓着作者理想化、人情化的社会,是对现实的超越,提供给人类一个好的借鉴。因为和善友爱的人际关系,是一个和谐均衡社会存在的基础。
小说在描写鄂温克人近乎原始的生存状态时,丝毫不让人觉得野蛮粗砺,相反,在作家温柔的抒情语言后面延展成绵长的诗意。他们住的是希愣柱,吃的是打猎猎来的动物肉、叉来的鱼、喝的是驯鹿奶,穿的狍皮或其他动物的皮子,逐驯鹿而居,与树木、天空、大地、星星、动植物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所用一切取之自然,又还诸自然。渴了就在白桦树树根上划一个小口,喝上一口清甜的桦树汁。缺少桶、盒子、船等用具了,剥下桦树皮来就可以做,而桦树剥皮后会再长出来。奇特的风葬仪式,储藏物品的“靠老宝”,都是这个民族特有的自然精神和善良远见的体现。呈现出自然物之间和谐而友好的物际生态,对它们的生活和美的描写实际上就是在礼赞我们生存着的地球。
在迟子建温情的叙述中,鄂温克人古老的生活方式里流淌着一种自然、清新的诗意,他们虽然猎杀动物,但因为他们已成为山林的一部分,所以对山林并不构成威胁。相反那些在文明旗号下的开发、建设是对山林生态毁灭性打击。“发现”既是福音,又是降临到森林身上的灾难。铁路公路修进山林,树木被大量砍伐,环境恶化,动植物大量减少,大兴安岭面临着严重的生态危机,酷爱自由、热爱歌唱的鄂伦春民族面临消失的威胁。正如恩格斯曾说:“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了报复。”因著名的经济学家戴利说:“贪得无厌的人类已经堕落了,只因受到其永不能满足的物质贪欲的诱惑。贪得无厌的人类在心理和精神方面的饥渴是不会饱足的;实际上,眼下为越来越多的人类生产越来越多的东西的疯狂愚行还在加剧着人类的饥渴。备受无穷贪欲的折磨,现代人的搜刮已经进入误区,他们凶猛的抓挠,正在使生命赖以支持的地球方舟的循环系统--生物圈渗出血来。”
鄂温克人有着原始先民的世界观,他们敬畏天地万物,认为它们都是有灵魂的,他们相信“自然是充满着无限神性和魔力的至高存在,她有神奇的意志、丰富的情感和无限旺盛的内在生命力,是像人一样生存着的生命体,作为绝对至上的主体,世间万物无不源于她的创造生化。在她面前,人类既深怀恐惧,更充满无限的敬畏和依恋之情。”比如萨满是通神的,他给人治病用的是跳舞念咒语,而且挽救一条生命时必然会有另一条生命死去。萨满的出现完全是天赋予的类似特异功能一样的东西,带有强烈的神秘色彩。他们所有的日常生活都与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们住的是希愣柱,用两人高的树干插在地上,外围围上桦皮和兽皮做成的简陋居所,屋顶有小孔可以看见天空,搬走时很方便,是游猎民族特有的屋子。吃的是打猎猎来的动物肉、叉来的鱼、喝的是驯鹿奶,穿的狍皮或其他动物的皮子,用桦皮做船、篓、桶、摇车等各种生活用品。
驯鹿是鄂温克人相依为命的动物,也正是在人与驯鹿的关系上体现出鄂温克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关系,他们喜爱驯鹿,视驯鹿为神灵和亲人,同时他们也很依赖驯鹿为自己运送物品、骑乘来往,挤鹿奶饮用,它的全身的物品都是名贵的中药材,可用来换取生活用品。而驯鹿是放养在野外,自己寻觅苔藓和青草吃。“驯鹿一定是神赐予我们的,没有它们,就没有我们。”还描写了很多森林中的动物植物,它们都是有灵性的,是丰饶的大自然的一部分,对它们的生活和美的描写实际上就是在礼赞这个我们生存着的地球。比如写到灰鼠,它们会在秋天为自己储藏食物,会把蘑菇采集后挂在树枝上风干。而人类则可以通过它们挂蘑菇的高低来预知将面临一个怎样的冬天,雪大还是雪小。他们对大自然保持着敬畏之心,比如对待火种,称之为火神,“火中有神,所以不能往里面吐痰,洒水,不能朝里面仍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刻有山神头像的大树,猎人经过时,必须奉上烟酒,还要磕头下跪,以求山神保护。
尼都萨满跳神救活了列娜,一头灰驯鹿仔却应声倒地,在这个民族的意识里,就是驯鹿仔代替列娜死了。而灰母鹿不见了自己的鹿仔,“一直低头望着曾拴着鹿仔的树根,眼里充满了哀伤。从那以后,原本奶汁最旺盛的它奶水就枯竭了。直到后来列娜追寻着它的鹿仔也去了那个黑暗的世界,它的奶汁才又泉水一样涌流而出。”而列娜之死更是具有神秘色彩,她是因为头天晚上听讲故事睡不着,第二天搬迁时她常骑的驯鹿不让她骑,而这头灰色母鹿跪倒她脚边请她骑上去。一路上列娜打瞌睡,从驯鹿上掉下来也没醒被冻死了。带有因果循环的意味和宿命的色彩,动物也有强烈的母性和报复意识,人和兽之间有着神秘、心魂相通的联系。
达西驯养雄鹰奥木列杀死曾咬断自己腿的狼的故事,是全书中非常精彩的章节之一。达西在一次与两头狼的搏斗中杀死了母狼,却被小狼咬断了腿,多年来他被残废的身体和仇恨折磨得又干又瘦,眼睛不能见光,对生活失去了兴趣。但有一次他得到一只雄鹰后变得兴奋起来,他用古老的驯鹰法训练他的鹰,希望能让它变成自己的猎枪,杀死自己的仇人。几年后他与前来寻仇的小狼狭路相逢,达西和他的鹰战胜了狼,杀死了仇敌,自己也身负重伤,被其它动物吃掉。这样一个惨烈的故事里首先强调了鄂温克人的民族性格,那就是爱憎分明,仇恨是无论如何要报的,哪怕只剩一条腿,哪怕瘦干了身躯。达西后来几年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还有仇恨。第二写出了鹰的通人性,这只鹰原本是达西的俘虏,在达西的驯养后居然与达西有着心神相通的成分,看见达西绝食它会为他捕来山鸡。领会到达西的仇恨后,就以达西的仇人为仇人,最终用自己的生命帮助主人复仇。第三在于狼的性格,小狼对当年的杀母之仇也一直记在心里,一直在寻找机会复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有仇必报的特性带有原始生物的特征,在额尔古纳河右岸它存在于人和动物身在,同样的强烈而持久。
依芙琳与坤德之间的仇恨,他们原本是一对夫妻,但因为在他们结婚之前坤德爱上一个蒙族姑娘,而坤德的父亲不同意,坚持让坤德娶了依芙琳,从此,英气勃勃的坤德变得灰心丧气的。依芙琳得知这件事后十分生气,想离开坤德,却又因怀孕生了金得而不得不回来。从此以后依芙琳对待坤德十分恶劣,稍有不快就拿他出气,而且不与他睡在一起,小说中借玛利亚之口说:“坤德年轻的时候就像一颗碧绿的汁液浓郁的青草,到了依芙琳手里,经过她天长日久的揉搓,已经变成一颗干枯的草了。我这才明白,依芙琳为什么会对别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那样的嫉妒和鄙视。我同情坤德,但也同情依芙琳,因为他们跟尼都萨满和达玛拉一样,都是为爱而受苦的人。”依芙琳的恨是因为坤德不爱她,对爱的纯洁有着非常强烈的要求,她之所以不与坤德睡在一起,是因为“她依芙琳永远不跟不喜欢她的人睡觉,她一想到在黑夜中坤德可能会把她当作别人,就觉得恶心。”这份恨并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消减,反而将他们两个人都折磨得痛苦不堪,坤德变得更加没有男人气,而依芙琳则变成了一个尖酸刻薄,对他人的幸福充满恶意的女人。甚至对自己的儿子,她也极少表示出关爱,因为这个儿子有几分像他的父亲。金得长大后,喜欢上了妮浩,可是妮浩嫁给了鲁尼。依芙琳给自己儿子定了亲,要他娶歪嘴姑娘杰英琳娜,金得不同意,她也不肯让步,最后导致金得在婚礼上上吊自杀。依芙琳因为自己不幸的婚姻,因而对幸福有一种奇怪的观点,她在筹备金得婚礼时说过一句话:“我看透了,你爱什么,最后就得丢什么;你不爱的,反而能长远地跟着你。”坤德因为金得的死而变得强硬起来,他在依芙琳面前挺直了腰杆,并强迫依芙琳性爱,要她再还一个孩子给自己。而执拗的依芙琳虽无法反抗坤德的强迫,却用滑一夜雪的方式让腹中的孩子流产了。因为那个孩子是坤德所日思夜盼的。这种奇异而惨酷,以自我伤害为前提的复仇方式是原始而又执着的,无法化解。“以后的岁月,他们就是两块对望着的风化了的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