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
我和杨康去西餐厅吃饭那天恰好是感恩节。我知道那个真相也是在那天。
下午6点30分,我推开一扇红木雕花的大门,走进那座巴洛克风格的大厅。那时杨康已经在一个角落的位置等我了,见我过来了,便微笑着跟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问他为什么选这么偏的位置,他把桌上的餐牌朝我的方向转了一下说:“6不是你的幸运数字吗?”
我低头笑了笑。
侍者端着汤力水和餐谱走了过来。杨康一边询问着我的意见一边点起了餐,他点每一样主盘和汤品前都会不厌其烦地问一句有没有菌类,直到确定没有,他才让侍者把那一样菜写下来。后来点冷盘时,他又说能不能把菜谱里的甘蓝换成西芹,因为这位女士不怎么喜欢甘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盯着他背后那面绚丽彩绘的墙。他对我笑了一下,我心中开出一朵缤纷的花。
我想到了第一次遇见他时他眼中戏谑的笑意,在曼谷的那个早晨,一起喝着香槟酒看过的那部电影,还有万圣节的那些音乐和那支舞,以及这半年来的很多事情。我还想起了那天晚上的那个吻,脸颊顿时又烧了起来。我突然怀疑他曾坚定地声称自己不会越过的那条线早就不存在了,毕竟,有谁会那样热烈地亲吻自己的朋友?有谁会记得自己朋友的每一件小事?有谁会对自己的朋友那么暧昧温柔?我怀疑他是喜欢我的,我也确信自己已经爱上了他。
于是,当他在对面跟我聊起文学和电影的时候,我在心里暗自做了一个决定:只要他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我就把自己的心情全部都告诉他。
可是,他迟迟没有说起那件事。我觉得有些不解,因他约我来这里时,我便猜想他一定是要跟我说那天的事。可他并没有说,他从头到尾都在跟我聊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想他或许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便继续等了下去。
可他还是没说。整个晚上我都在焦躁不安地等待着那个坦白的契机,然最终等来的却只有一个不速之客而已。
那是在我快要喝完第三杯红酒的时候,他正抬手示意侍者把甜点端上来,那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就朝我们走了过来。
她喊出“Daniel”的一瞬间,杨康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
“好巧啊,在这里遇见你们。”她款款地走到我们的餐桌前,语笑嫣然。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杨康,他亦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便站起身来,一句“你怎么来了,这是小曼”还未说完就被面前的女人用一个出其不意的吻封在了口中。
我脑中顿时空白了几秒: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啊,这就是小曼吧。”她娇嗔地对杨康说了一句便又转向我说,“顾小姐果真是天生丽质啊,我对你也算是久仰大名了。”
我依然没有从刚才的状况中回过神来,直到她对我说出了下一句话:“我是黄令仪,黄烨的姐姐。杨康的未婚妻。”
我的头上顷刻间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刺骨的冰水,一只巨大的铁锤朝我的心脏重重地砸了一下,闷闷的钝钝的疼。我这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苏珊那天晚上所说的传言指的是这件事啊。
我觉得我足足在那里呆坐了五秒钟才僵硬地起身向那个叫黄令仪的女人问了声“黄小姐你好”。她微笑着说了句“叫我令仪就好”,便拉着我的手坐下了。后来她好像跟我聊了很久,可是我却全然不记得聊了些什么,我同样不记得杨康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因为在那之后我就一直是精神恍惚的。
我好像跟那个侍者要了一杯很烫的水,因我觉得浑身冰冷的几乎无法忍受。可是我又不小心打翻了那杯水——那时我们已经要走了,黄令仪突然说要杨康送我回学校,我仓促地摆手说不用,就在那个时候,那杯水被我打翻在桌,一股脑地洒在了我的大腿上。
“小曼你没事吧?”杨康和黄令仪几乎同时向我问了一句。
我笑着说“没事”。为了表示我确实没事,我还答应了黄令仪次日的邀约——她说自己在东单有一个酒窖,如果方便的话请我过去跟她一起品酒。
我回去的时候好像下起了雪,不过也可能不是在那天下的雪。我已经忘了那天晚上有没有下雪。
我并不十分享受跟黄令仪的第二次会面,不过若是只从表面看来,气氛倒是自始至终都十分融洽。
她的酒窖位于君悦酒店的西侧,走上一段长长的台阶,再绕过一个高尔夫俱乐部就能看见那个雅致的悬牌了。
我推门进去时,她正跟一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聊着什么,一见我进来就跟那人说了声“失陪”走了过来。我随她在一张梨花木桌前坐下,环视了一下四周,清净而典雅。
我们只聊了一会儿,她就招呼服务生拿了一瓶红酒过来,她说那是波尔多,其实再过两年才好喝,现在只能用醒酒器先醒一下了。
我说,真不好意思,浪费了你一瓶好酒。
“招待贵客哪里算浪费了。”她笑说。
我也笑笑,又问说:“你店里的酒看起来也不是特别多啊。”
她说酒都放在下面的冷窖里了,因葡萄酒需要在恒定适中的温度下贮存。
“哪里像杨康那家伙,不管什么酒都随手堆在那个酒架上,白白糟蹋了那么多好东西。”她一边说着就起身将那瓶红酒小心地倒进了醒酒器里,就像是在把玩着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她倾身时背后浓密卷曲的长发便垂了下来,恰好挡去了胸前的那一抹风情。她举手投足间似乎总是透着这样一股似有似无的性感,然这性感却又其恰如其分地拘泥在一股高贵的名媛气质里,因而不致显得轻浮。
真没想到,那个黄烨的姐姐竟然是这样一个尤物,我想。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想不出别的话题,便又问了几句顾客的事。
她说来这边的大都是中国的富商、使馆官员或者来北京出差的外国人。
“不过有时也会碰到一些年轻的情侣在喷泉下面的台阶上约会。挺有趣的。”她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一丝类似于嘲讽的笑容,跟黄烨谈起穷人时的表情如出一辙,看来这对姐弟也不是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她将酒醒上就带我去了楼下的冷窖。那里果真是别有洞天的另一个世界,透过昏黄的灯光看过去,足足摆了二十几排的葡萄酒。只可惜我对此一窍不通,也无法发表什么评论,只好默不做声地听她介绍起了自己的得意收藏。
我们在冷窖里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就上楼去了。她帮我倒了一杯波尔多,我依然讲不出什么像样的评论,便听她谈起了这瓶酒的来历和品质。
她说这瓶酒是一个法国的庄园主送给她的,喝起来口感醇厚光滑。我点了点头,低头抿了一口杯里的酒,并没有觉得醇厚光滑。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用光滑这个词来形容红酒。
“其实品红酒的时候用什么酒杯也很重要。”她突然在对面说了一句。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
“每一种红酒都要用特定的酒杯来搭配。”她微笑着摇了一下杯里的酒,“这瓶波尔多就一定要用这种上等的葡萄酒杯,而那种拉菲——”
她回头扫了一眼柜台的方向:“用廉价的玻璃杯甚至塑料杯都无所谓。”
“拉菲?”我不解地看着柜台那边正在仔细地端详着一瓶红酒的中年男人。
“那瓶酒是假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假的?!”我有些不可置信地说。
“没想到我竟然也做这种事?”她笑道。
“是有点意外。照理说你应该根本不在乎那一点钱吧。”
“我当然不在乎,开酒窖也完全是个人兴趣。我之所以把那些假的拉菲放在下面的冷窖里不过是因为觉得有趣罢了。”
“有趣?”
“是啊,你不知道看着那些土气的家伙一脸陶醉地赞美杯子里的‘拉菲’是件多么好笑的事。”她这样说着果真又笑了起来。
我没有笑,只偏头看了眼柜台那边的中年男人。
“他们喝的只是这个瓶子和瓶塞而已。”她用红色的指甲弹了一下桌上的软木塞说,“反正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张裕和拉菲有什么区别。”
我默默地喝完了那杯酒便同她告辞了。再跟她多待一秒,我怕只会羞赧的无地自容。
回去的路上,我把钱包、钥匙、口红都塞进了口袋里,然后拿出手机给林佩瑜发了一条短信:这是我的银行账号,麻烦把代购芬迪包的那4800块退给我。
发完之后,我便将那个空空的手提包扔进了垃圾桶里。
林佩瑜没有回复我的短信。不过只两天后,她便把钱打了回来。我查了一下,多了两百。我本想打电话退给她,想了想还是作罢。
两百块的优越感,也真够廉价。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我去20楼跟杨康辞职了。
我说,已经年底了,我差不多要回去写毕业论文了,再说现在公司里那些言论对我们总归都不好。我跟他这样说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些感谢楼道里那帮女人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用的借口。
他看着桌上的那份辞呈,久久没有说话。那沉默让我觉得十分难受,于是我跟他说了句“再见”便转身离开。然他却在这时叫住了我:
“小曼,我真的不是故意想要跟你隐瞒令仪的事。”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他脸上的表情愧疚而沮丧:“其实这两年我跟她一直都是各玩各的,从来没有干涉过彼此的生活。”
“因为我们之间除了那个婚约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谈不上谁伤害谁。”他顿了一下说。
我心想利益关系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东西。
“只是不管我怎么玩,我从没有陷进过一段感情里,那对我来说是件十分麻烦的事。我知道自己最后差不多一定会在老头子的要挟之下跟令仪结婚的。”
我依然沉默着。
“从前一直都是这样,直到那天下午我在那个路口遇见了你。”他眼里的神情几乎是悲伤的了,“你太特别了,你跟我约会过的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跟一个女人这样心意相通过。坦白说我不是没有想过那种下流的事,可是我却发现我无法用自己此前接近其他女人的方法接近你,因为你不想要那些东西,而你真正想在我身上寻求的东西却是我无法给你的。所以我才一直躲在那条线的后面不敢贸然上前,我不想伤害你。”
“那天晚上是个意外。”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说,“那个时候你太美了,那些音乐和氛围太暧昧了,我又喝了太多的酒,所以才做了那种几乎无法挽回的事。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十分的荒谬可笑——那天早上他什么都不说,这个时候他倒是把一切都说了。只过了几秒,那天我被黄令仪不动声色地嘲弄之后的难堪、羞赧、无地自容的羞耻感便又再度涌了上来。
我终于意识到,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我那些慢慢改变的心情,然他却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着我一点点地在这段跟他无关的感情里沦陷。他说那些话的用意无异于:谢谢你爱我,不过很可惜,我最终还是只能跟那个喝着91年的波尔多提着正品芬迪包的女人结婚。因为她和他的家族门当户对。
而我,再怎么无力地辩解,也不过是楼道里那些女人口中“想要高攀的贱人”。
“你说完了吗?”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麻烦把我的号码删除吧,我也会把你的删除了。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惶和落寞。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好像要起身上前拉住我,也可能没有。我并不能确定这一点。因为在那之前我就已转过身去大步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