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嚎叫命令她把卫生间的门关了。
她偏跑进去,坐在卫生间的地上。
你进去看到了。她不是听不懂。她懂了。她是在抗拒。
她全懂。人类的语言其实是没有用的东西。原来只是花花绿绿的装饰。装饰所谓的文明。
其实文明只是弄出生活假相,让你去奔,去忙活,像头插在鸡槽里的鸡。
没有收拾。像禽兽的巢。床上的被褥垃圾一样堆着。床帘一半脱落了,懒洋洋耷拉下来。房顶上挂着蜘蛛网,一只蜘蛛在日夜不停地忙活着。鱼缸里最后一只金鱼死了。
卫生间满是水,医疗器具丢了一地,浸在水里。水很脏,发着气味,又好像是药水。这水侵淫到了外面的木板地,木板好像要挣脱着爬起来,只是被两侧的公母榫卡着,只能尽量挺着中间部分,竭力离开湿漉漉的地面。脚一踩,边缘就沁出水来。
地上好像从来没有干过。她就坐在地上抓痒。神经质地抓,狠抓一阵,毛孔舒爽得竖了起来。然后松了一口气。刚穿上裤子,又立即痒了起来。一痒就难忍,非要去抓,而且非抓出血来不可。
平息的间歇时间越来越短。裤子穿了脱,脱了穿。最后索性也不穿了,光着下身,在屋子里进进出出。
你也帮她抓痒。她躺着。你给她做。这不是在虚拟的网上。是在现实中。这里的房子能住人;东西伸手能触;汽车能发动;生存就是柴米油盐;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后果,你必须负责;病严重了必须上医院;水龙头开了要不及时关,就马上让你水漫金山;眼前的浴缸上那块划痕是你某月某日划的,那么具体可忆。在这样的情境中,你,她的丈夫,一个名副其实的丈夫,实实在在的丈夫,把手伸进妻子的阴道,转着。或是拿淫具戳入。一种真实之下的荒谬。
你清晰看着她流出水来,汩汩地。
实话说,丈夫是最见不得妻子身上的脏的。他可以去舔别的女人的阴处,但绝对不愿意去舔妻子的。前者是因为爱,后者只能是在尽义务。一个男人把妻子娶回家,就宣布了浪漫的结束了。妻子只能是很现实的女人,一个正经的性伙伴,一个生殖容器,一个主妇,一个母亲,一个带出去说明是我有夫人的人,还有就是跟我一起去工作给家庭生活费用的人。对她的希望全部都是正儿八经的。在这种心态下,正就是正,邪就是邪;干净就是干净,肮脏就是肮脏。再没有人会把妻子的口水奉为圣水,把妻子的白带视为爱液,不会把林黛玉的药罐子视为美。
你很无奈。但是你又是她的丈夫,你必须做。不做难道还能叫别人做?在现实中,这是不可能的。现实有现实的准则。
你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把你们的各自的身份挑明了。
她在叫痛。一点点痛都不能忍受。这就是老婆的讨厌!
你忍一点,就好了。你说。
可是她更大声地叫了起来。好像被你折磨了。那脸,那可怜的脸。你忽然脑门一亮。这脸似曾相识。对啦!这是被虐待的脸。你正在虐待她。你在给她灌肠,而不是在为她(老婆)服务。你的兴致来了。
只是她的脸。一张多么可厌的脸!我敢说这世界上所有的脸,没有比自己配偶的脸再可厌倦的了。配偶?木偶?不,绝不是木偶那么简单,那是一种牵制,一种妨碍,妨碍美感的东西,一种恶心。只要看到那张脸,这一整天,世界就不再美好。
你把一块毛巾盖到上面去。不是用她身上的衣服。把她的衣服翻上去,就又看到她的身体了,那是一样的恶心。
她似乎也很明白。她没有去揭那毛巾。她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有多么讨厌,或者包括对方在自己眼里,自己也不愿看到对方,那张脸。
她只要黑暗。在黑暗中什么都是可能的,纯粹的。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她在毛巾底下喘息。呼吸上来时,你看到一张完全不一样的脸。但是退下去时,你又看到了她脸的轮廓。
你也看不得那轮廓。你命令她背过身去,趴着。
她趴着。你只看到她的背面。那是你陌生的。背影总是陌生的。你明白了,所以自己曾一度喜欢从她的后面做。那是别的女人,或者还有陌生产生的虐待感觉,像强奸犯,要怎么搞都可以。把对方当做狗。
突然,她从腹下伸过手来,抓住了你。
你一惊,醒了。
她的手在支配着你的手,支配着你手中的器具,又推深一层。
你吃惊。不行……你畏缩了。
她没说话。继续往里推。
她能说什么呢?这是在现实中,她是一个吃五谷的人,一个女人。她只能用动作。你也没办法跟她对话。这是在现实中。你是丈夫。她是你妻子。她出了问题,就是你的问题。
你只能也用力气,努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她的力气很大。你们较量着。看着她就要输了。她突然把你的手甩掉。仍然没有开腔。就好像让你做什么事,你做不清楚,她把你推开似的。
你想对她说,等一段时间,等好了再做。可是,你能说吗?这又不是在跟你行房事。假如是行房事,夫妻之间,还可以这么说,身体不力,太疲劳了,危险期,经期。这不是。
再说,等一段后又怎样呢?好了。好了后呢?再搞,再复发,又要再控制,再好,再搞,再复发……现代疾病学理论如是说:所有的疾病都来源于快乐,所有的快乐,都是人所追求的目标。那么,疾病就是绝望的宿命了。生存本身就是荒谬的景象。
她自己做。你看着她做,感觉自己好像一条被剁出体外的田鸡的腿。闲着的、抽搐着的,没有用的。
她的阴道烂掉了,滴着脓汁。伤口好容易长出痂来了。这痂又令她不自在,很痒,巴不得把它揭了。她坐立不安。那痂好像一块蒙在身上的不透气的大塑料布。
她把它揭掉了。
然后伤口又破了,又流出了血。看到流血了,她有点害怕,后悔去揭那个痂。但是当痂子又长出来时,她还是要去揭。起初她以为自己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好奇,想知道痂子下面到底是怎样的情形。但是看到了,她还得去揭,一而再,再而三。倒好像是害怕伤口好起来似的。
她把揭下来的痂子放在嘴里嚼。也把痂子送到你嘴里。你也嚼。那味道很血腥,很好吃。茹毛饮血。
你猛然发现了自己冲出一条血路。你想去咬她。咬她的痂子,吸她的血。
像电影里一样。像你们在网上玩的那样。现在来真的。这血肉之躯就在你面前,梦魇一样挥不去。与其如此,不如索性面对。你咬。
牙齿咬在肉上的感觉异常奇特。特别是别人的肉。像有联系,又像没有联系,像咬着自己的舌头。
她叫了一声。
疼吗?
不疼。她却说,没关系。
那是宽容吗?你宽容我,我就不客气了。你又狠点咬。疼吗?你又问。
与其是在关心她,勿宁是在提醒她,要唤醒她的痛感。这可是她真实的肉啊。
她说,疼。我感到自己已经像辛长绪,脊肉烂溃。
你知道,这是晋代名医皇甫谧记述的当时食五石散中毒者的惨状。她这样说着,简直很快活起来。
你也说:更像王良夫,痈疽陷背。你是一堆烂肉。
她说,这是我罪有应得。我是烂女人。我很坏。你把我的肉挖了吧!
不……你说。
求你了。
好。你说。你瞧见自己拿出了刀。雪亮的刀。菜刀,你们厨房里的那把。她曾经用它宰过无数的生灵。你把它捅进她的阴道。
她猝然跳了起来,挣扎着,抽搐着。这可不是假模假样的注射器。
你瞧见自己把刀一旋。
你瞧见自己挖出了她的阴道内肉,那个收缩性肌性管道的内壁肉。有很多横纹皱襞。你以前只是在性交中感觉到,现在,真正看到了。
那皱襞里掬满了脓液。还有蛆。
女人的阴道原来是这么脏啊!这是我们出生的地方。我要剁了你!我要剁了你!你瞧见自己挥刀把它剁成肉酱。她嚎叫着。你剁。毫不留情。这是对自己以往误入它的清算,是在斩断自己的劣根。
你感觉从来没有的清爽。
你们像两只穷途末路的野兽,趴在那里喘气。
接下去又该怎么玩?
你把我杀了吧!你对她说。
好,要我怎么杀你?她说。这话里有一种特殊的温柔。
随你。你说。我把我交给你了。
你这样时,感觉很甜蜜。
该怎么杀死你呢?她说,这生命已经储蓄了这么多的能量,要杀死它,就好比把一只胀得满满的汽球压爆。所以死是痛苦的。我曾经寻思过的,怎么死才不痛苦?跳河?跳楼?上吊?吞药?自刎?躺在浴缸里割腕放血,等待死亡?都不行。
确实。人很难揣着感觉杀死自己。你想。也许吃安眠药是个办法。老芳原来的丈夫就是这样自杀的。可是,发现他尸体时,他的神态也令人不寒而栗。眼球都翻出来了。可见死前也是做过一番痛苦挣扎的,只不过不在外在动作上显示出来。
你也从而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老想着要和他一起去,却一直没有饯行的原因了。你怯弱。你没有决心。
这决心要别人下。
她说话了:我们去游泳好吗?
游泳?你不明白。你们家有游泳池,造价昂贵。可是已经很久没有用了。
是的,去吗?她说。
好。你说。你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上跳台,跳水。她说。
你并非不会跳水。你不明白这跳水跟死有什么关系。你走到窗前,望得见游泳池。你忽然发现游泳池里的水已经干枯了。往那里跳,无异于跳楼。你明白了。
你一直没有发觉游泳池已经没有水了。她知道。也许她一直在关注着怎样才能杀死你?
也无所谓了。你想。你真的对死无所谓。不死,这生活该如何继续下去?你走出屋子。她却没有动。她不出来。她说,我在这里遥控你。
遥控?同在一幢住宅内,居然用遥控?也许这就是现代生活的奥妙之处:咫尺天涯。
你走了。
我会给你打手机。她又说。
咫尺天涯。你又想。是啊,到时候我站在高高的跳水台上,只有这声波能呼得到我。
好啊,你说。你不打给我,我就会一直走,走上跳台,走上前去。
她说,好。你走了。她忽然在后面问了一句:你手机号码是多少?
她不是知道吗?她这是怎么了?是为了抉别?是一种仪式?是对赴死的确认?好吧,你想。你告诉了她。
你走出了房间。外面的空气新鲜得有点凄凉。你向游泳池走去。手机没响起来。
你上了跳台。手机仍然没响。
你向前走去。跳板上下晃动。你感到晕眩。你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有想去这里感受死亡的感觉?
你向前走去,跳板越晃越厉害。好像你不跳,它也会把你掀到下面去。你腰间的手机仍然静悄悄的。她怎么了?难道她是玩真的?她在做什么?也许她正在窗口望着你呢。好啊,原来如此。是不是我入了她的圈套?也许从最初开始,从你有了第一桶金的时候起,她就在预谋着杀死你。所以她才折腾出那么多事情来,归结那么多理由。最险恶的人,就是跟你一同睡觉的人,就是睡在你身边那个人。但是也结束了,全结束了。你心灰意冷。
你的脚尖跟跳板终点的距离只有二十公分了。没有动静。
她真的想让我死。即使吧,不是为了钱。她实在太恨你了。实在太厌恶你了。一对夫妻厮守(这词用得好!)了八年,就是两个相爱的人爱了八年,也会生出仇恨来的。她要敲开这锁链。
我为什么要给她手机号码?你忽然想。走吧。现在,只有十公分了,你就会滑下去。到时候即使你不想下去,也会滑下去的。你闭上了眼睛。
手机蓦然响了起来。
你猛地回过头。
你简直感激她!
你想冲进她的房间,抱她,吻她……
她在手机里叫:都怪我。我太迟叫你了!
不不,怪我!是我罪有应得。你说。
不,是我。
不,是我……你坚持。你要一味地把罪责拉到自己身上。负罪比无罪更深入人心,付出比索取更幸运。
也许她也是。她也坚持着。是我错了!
其实都不是谁的错。你们是立在风中的两盏孤灯。你们彼此靠着,彼此遮挡着,不要被风雨扑灭。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从来,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