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众消费时代,无论为温饱的博斗,还是为输赢的较量,最终全部归入一场巨大的游戏。大众消费社会的所有成员,或者说,西方现代生活方式的所有参与者或分享者,无论其主动还是被动,一般而言都必然卷入这场巨大的游戏。这场游戏为欲望和能量的表达提供了疯狂的形式和机会。而欲望和能量的疯狂表达,则迄今为止最大限度地唤醒了人身上潜在的兽性。在大众消费社会中,阴暗角落潜藏着防不胜防的兽性和猎杀者。彼此都不能幸免。
你也不能幸免。
是的。
你是干什么的?你问她。
我嘛,她说。猜猜看。
把手拿出来看看。你说。
为什么?看人家女人的手,居心不良。她说。她做出害羞的样子,把本来还靠近镜头的手往后缩。
都到了这份上了,居然还害羞。这是一种做态,一种挑逗。你更被刺激了。
我就是居心不良,你说,我是杀人犯嘛!
那我没办法了。她说,谁叫撞上了杀人犯了呢!她说。把手放近了镜头。
那是一只把菜瓜、烤肠和人造阴茎塞进阴道的手。一只充满邪气的手。虽然那手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虽然又拿上了课本和粉笔。
看你的手,指纹里有着白色的粉末,你是卖白粉的!你说。
什么?她叫。
不是卖就是吸。
什么!
要不就是粉笔灰,你是当老师的!
她咯咯笑了起来。把手收回来,好像让自己看着。说不定我就是卖白粉的呢。她说。
那你是……
骗子!她自己说。简直自虐地。
我是教师嘛!她说。
她居然自暴家门。她为什么不撒谎?
你说,教师怎么是骗子?
你想想,我有那么多学生。源源不断。我给他们白粉吃,我让他们相信,假的东西是真的,幻景是真实的,让他们去追逐呀。其实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我自己压根儿就不相信,可是我却要他们相信。
对啦!直到他们走入社会,发现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他们只能死。你说。
那也未必。她说。他们还可以去骗下面的人呀!我们不是就前面的人骗的吗?我们的长辈们,他们就这么骗我们,要好好学习,做好人,对未来充满希望,拼搏,奋斗,然后一切就好起来啦,日子就好过起来了,就有钱了。对啦,你有钱,有钱的感觉好吗? 不好。
说说。
钱多,耻辱也多。就像阿崎婆的金戒指。
你说。你还记得阿崎婆。日本电影《望乡》中的南洋姐。那时候你才五六岁。有一次从电视上偶然看到那场面。大人们也不知道会演到这些,慌得措手不及,把你轰了出去。你就从外间窗户看进去。你看到了老年回乡却不被兄嫂接纳的阿崎,把她所积攒的金戒指什么的乱挥乱洒,你忘不了那悲得像猫一样的哭声,你还以为是笑呢。
每一个金戒指,就代表着你接一次客--这是里面的台词。你呢?你有多少金戒指?多少财产?你接了多少次客,当了多少次妓女?所有的财富都是卖身得来的。所有的富人,都从妓女干起。
真想杀了他们!你说。
杀吧!她说。没有问杀谁。好像已经很明白了。没有必要问。没有必要说。彼此都知道为什么恨,怨恨的对象,一种奇特的默契。所以只要出了一个暴民,大家反应的,不是责问,而是叫好。
杀了?你问道。
杀了!她说。
那就杀了他!
好啊,先杀那个皮条客!你说。那家伙最讨厌啦!你看他那鸟样。操!还不就因为他舅舅是副市长?
你指大佬。
那就杀了他!她说。
可他是市长的亲外甥呢!你又说。你故意把副市长说成市长。
你怕吗?
怕什么?你应,老子就专杀这样的人!老子还要杀他舅呢!
他舅?就是市长?
对!
杀了!她说。要是她知道对方是她的丈夫,她会这样怂恿他吗?对方是跟自己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不是电影,不是看别人的新闻,不是隔岸观火。荣则俱荣,损则俱损。
你问:怎么杀?他有警卫呢!接近都不可能。
你有枪吗?
你一跳。枪?曾经有人向你兜售手枪。你没有要。当时你想,要枪干什么呢?自己这种人,只有别人杀自己的份,没有自己杀别人的份。自卫?像那个卖枪者说的。可是你总不能随时把枪揣在身上呀?即使是晚上睡觉,也不能把它藏在枕头底下,那样是会睡不安稳的。
现在你忽然觉得很需要一把枪。
这是一种盲目的屠杀。这屠杀仿佛更带着快意。因为盲目,所以更快意,就好像你跑到大街上去,朝随便的什么人开一枪,或随便把哪幢房子给炸了。
你真的觉得自己想去做。也许你其实一直需要枪,心中一直需要着,渴望着。
我没有枪。你懊丧地说。很认真地懊丧了。我有钱,可是我没有枪。
钱不能换来枪吗? 不能。钱是软的,实际上并不能让你硬起来。只配用钱去笼络,买通,贿赂,或者说去捐献吧,永远只能这样,永远成不了真正的主人,就像,科威特。就像,日本人,出钱买单的冤大头,窝囊。
怎么说?
永远是孙子。你说。我就是一直在他妈的干这样的事。贱事!我搞开发。没有政策,你开发个屁啊!有了政策,才有了项目,项目是必须用钱来换的,钱来铺路。说白了,就是贿赂。你以为我愿意吗?愿意讨贱?见了那些乌龟王八蛋,老子只觉得恶心!巴不得走远远的呢!谁那么贱?可是我必须做!就为了钱。要不然就没有钱。没有钱,贱!有了钱,更他妈的贱!你去问问他们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贱?我他妈的真是贱啊我,那个阳光实业的老板真他妈的贱!
你猛地缩住了。自己把自己公司的名字说了出来。
她要知道了!她一定听到了。她当然知道你的公司名叫什么。现在她知道对面这个人是谁了。你惊慌地盯着视屏,等着她反应。你感觉到末日要到来了。
果然,那边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反应。这恰恰说明她知道了。
一丝凉风刮在了背上。你感觉自己站在毫无遮掩的悬崖上。
你猛然发觉摄像头在对着自己。你把它拨到空空的墙上。你的头脑也一片空白。
你忽然抓起鼠标,点击撤消键。撤消!撤消!撤消!可是你找不到这个键。你并不是用文字输入。你是用语音。无法撤消。
你猛然记起自己电脑并没有关。你关掉了它。关掉了,又有点后悔了。因为这更说明了你心虚,你在逃脱着什么。也许不关掉还更能遮掩一些。现在彻底完了。
你希望拿什么来交换,换回你的行为,即使你将接受更大的灾难,也在所不辞。可当然不可能。
你又开始寻思能不能抵赖。可是,不行。单凭你对对方脱了裤子做出那些事,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你怨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即使想在网上撒野。为什么偏偏要冲她做?为什么要冲她而去?
也许对方的并不是她。那手上的白粉屑并不是什么粉笔,而确实是毒品。你一直以来都搞错了。那个真正的她,还在跟你闹着别扭,吵架,打架,离婚,吵吵闹闹,弄得满城风雨,整个上海都知道。整个上海都在谈论这个事情,丈夫多么坏!舆论上的,甚至法律上的,拘禁,判刑,重判,再重判!也比这样强啊!这算什么?跟自己的老婆在网上玩性游戏?这都成了什么事了嘛!
夜很静。
假如离了,也就罢了。现在正是你们彻底破裂的好时机。反正是离。你还怕什么?难道是真怕自由?真怕空虚?
她为什么不离?你也为什么不离?
你没有回卧室睡觉。你没有勇气。即使她关了灯以后。灯关了很久了。
该怎样隐藏,怎样辩解呢?你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再如何面对她。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入睡的。好像没有睡。你希望做个梦。可是已经很久没有梦了。你希望做个梦把现实和非现实的界限打浑了,就像庄周,不知道是梦里真实,还是现实中真实。
你渴望一直生活在梦中。那发生的一切,原来并不是真的。
但是第二天你还必须起来面对她。糟糕的是你们还是夫妻。糟糕的是,你们已经过了吵架期,或者说,彼此觉得没趣了。不使气扛对方。日子就又过了下去。说话,问话,做事。假如还在吵,你可以借此不出去,或者出走,不见她,避开她。
既然没有吵,你们就还得相见。同一屋檐下。你们还是夫妻。一家人。既然是家,就还存在着家的作息规律。按规律,这时候该到起床时候了。即使你装睡懒觉,拖时间。一直拖到将近中午。也不能不出来。妻子这时候不出来做饭,就意味着罢工,丈夫不出来吃饭,就说明你有问题,在躲避。
你听见她在下面厨房烧开水,还有锅盆瓢勺撞击的声音。饭的味道出来了。菜下锅时爆出炸响。渐渐平息了。菜熟了。你必须出来了。你蹿进卫生间,刷牙,即使是大便,也不能永远不出来。
她叫你吃饭。你不敢正视她。她好像总在瞟着你。她的眼睛在光线下花花的。那天天气很好。你们家的采光设计是一流的。像落在了整一个玻璃的世界中。两个人的目光好像在捉迷藏。当她瞟过来时,你急忙闪避;她也一样。你发现当你瞟向她时,她不在看你,但眼睛前无疑残留着两束光影,就好像水上的波光一样。
她笑了。好像是跟你笑,又似乎不是。这笑是什么意思呢?是表示我知道了视频那边的人就是你?或者还是因为礼貌?老夫老妻间的,有什么礼貌可言?何况关系都已那样了。
许多时候,笑是可怕的。笑,是一种最不可捉摸的东西。这笑,比凶恶更可怕。你争辩吧,我又没有说你什么。你不争辩,又似乎确实在指着你。你无计可施。总之是被软软地网住了。你挣不出这网。它无形。就像光。你逮不住,也抹不掉。那是凝视着你的目光。你被这目光死死盯住了。
你也朝她笑了笑。那笑,更像是在乞怜,在讲和。
睡得好?她问。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你寒喧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其实没有一直睡,在上网。(你这样说的目的是不至于让她太觉得你在扯谎,然后愤而出来揭露你。)但是你又说自己看的是新闻。新闻,这最庄重的东西,能跟你们所做的事拉开距离。你说了一件新发生的国家大事。其实鬼才相信你会关心国家大事。你是硬说。活像裤子都已经被扯破撕下来了,手却还死死揪住孤零零的裤头。
我知道。她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是指我已经知道了这新闻,还是已经知道了你,在扯谎?
你不明白。这问题太纠缠人。你简直被逼得愤怒了。你要用反凝视,来抵御她的凝视,减轻自己的压力。你也知道吗?你问。
是呀。
最近你上网率也挺高的嘛,进步蛮大的嘛。你说。
这是什么意思?让她也去细琢磨。你明显感觉到她的脸有点红了。可是她说:哪里,在老师面前永远只是小学生。
她在暗指你,可视聊天,是你教她的。
你才是老师呢。你反驳。
我吗?我是老。老太婆了。
你老太婆?那我可就是老大爷了。你说。
你老当益壮。她说,你看你那么一身健壮的。
一身?健壮?她明显是在指你的肉体。你竭力在逃避,她却一直在挑明。
你怎么看到的?你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话。你们是夫妻呀,她天天看得到你。
她却说:这不。戳了戳面前的你。
笑了。
其实我没有上网。她又说。(是在撇清?)
你问:那在干什么?
备课呗。她说。
哦?你做出特别关心的样子。她又要耍什么花招?
后来我梦见嵇康了。她说。
谁?你问。你紧张。矛头指向了。
她却说,是那个魏晋诗人。嵇康,嵇叔夜。
现在教材改革,把嵇康也选进教材了吗?
怎么可能选他呢?她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会让学生太明白了呀。
难道教育不就是启蒙吗?
非也。她说,用筷子拨着呲拉起来的饭粒。教育是有限的启蒙。根本目的是为了欺骗。
你一惊。
所以《桃花源记》是保留篇目。不管哪一套教材,都是必选的。她又说。
为什么?
里面有理想主义呀。她说。人类原始的理想社会,乌托邦。陶渊明本身也是个好教材。不为五斗米折腰啦。但是,好像也没有用了。在上《桃花源记》的时候,就有学生说:陶渊明也真会吹牛。
吹牛?怎么说?
学生说,哪有那样的社会呀?吹牛罢了。
你可以对他说,这是寄托着未来的理想嘛。
我说了。她说。教参里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谁信呢?未来?
她笑了。你也笑了。不是吗?希望到现在,忙乎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实现。这就是陶渊明的不高明之处了。倒是嵇康高明得多。她又说。是那个诗人,嵇叔夜。她特地点明。
你又笑了。怎么说高明呢?你问她。
会骗呀。她说。骗得巧妙呀。不是骗未来,而是骗现世。
她是什么意思?
她说,昨晚我梦见嵇康的时候,我唤他:嵇叔夜。他却把头转到了后面寻找,好像我叫的是他身后的什么人。他后面人海茫茫。没有人回答。他问我:你找的是谁?我说,我也不知道找的是谁。你不认识他?他问我。不认识,我说,就是摆在我面前,我也不认识谁是嵇康。
你一愣。你不认识?
不认识。
你明白了。
但你马上又更惶惑起来。明明认识,却又对自己说不认识;明明知道,却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把有变成无,捂起来罢了。就好像把大便捂在裤裆里。这是多么的可怕!
后来呢?你问。
后来,我就发现了中国文化的一条线了。
线?
被捂起来的线。
你又一惊。
暗线。她说。隐藏起来的线,虚的线。从老子到庄子,从张道陵到竹林七贤,从文学到艺术,从绘画到戏剧,不要实,要虚,虚拟,写意,以虚代实,计白当黑……无,意味着真正的有,虚,意味着真正的实……
她在指什么?
这不是在说电脑嘛。你脱口说道。你为什么要提电脑?难道你要把事情捅穿?
对啦,她居然也说。这就是现代的智慧。
智慧?她又在指什么?
你智慧。你说。与其是在肯定她,勿宁是在再作一次确认,她并不是真的用智慧忘掉真实。
我当然智慧。她说。因为我是教师呀。
教师就智慧吗?
因为我懂得如何欺骗。
你有什么法宝?
用药。
药?
毒药呀!她说。
毒药!
我以事见法。我知道这是什么“事”……她诵道。你一惊。
你就是那个……毒药?
她笑了。
那毒药就是你?这你倒是没有想到。
她笑。
所以她知道你的那首诗。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你的诗了。没有人记得你还曾是诗人。
你猛然想起:不对!这个毒药那么早就给我发邮件了,早在你教妻子上网之前。难道,妻子她早就会发邮件了?她从来没有告诉你(当然她未必要告诉你,她早就不需要你了,摒弃你了)。那么,她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我?
你毛骨悚然。
原来她并不笨!原来她确实是高智商。你们都是高智商。高智商和高智商间的较量,是殊死的。
你呀,你呀!你叫道,原来都是你这个坏蛋!原来全是你……你忽然说。要摊牌了!这是最大的确认。你索性自己摊牌算了。自己向自己下开枪命令,总比别人下命令好。
什么全是我呀!可是她却叫了起来。
你愣了。
我就做这么一件事,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喔!她说。
她不肯承认……
她明明知道。可是她却不肯全承认。只承认一部分。倒像把帷幕拉开一角,不全部拉开,又合上了。
简直不可忍受。
你好。你又在网上呼她。
你好。她回答。
她还戴着那香奈儿钻石项练。可见她的疏忽。
你这么经常这样,不怕你丈夫知道吗?你问她。
不怕。她说。
为什么?
因为他不知道。她说。
啊。你想。不知道。是不可能知道。世界这么大,怎么可能知道呢?即使是戴着香奈儿钻石项练,这世界上有多少女人戴香奈儿钻石项练啊!也许这女人根本就不是她。你又想。
这是别的女人。是别的一个女人。
我们来玩吧。你又沉湎下去了。
好,不过要快点,我丈夫快回来啦。她说。
她丈夫回来,会打她的。你想。
这不是她。完全是别的一个女人。
你又打了她。
你找的理由是:电话响了她没有马上出来接。
你好。
你好。
你丈夫那么坏,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你问她。为什么不离?
离?离了后呢?
找个好的呀!你说。
可能吗?
可能。
不可能的。她说。
怎么不可能呢?即使找得不对,可以离了再找吧。
再不行呢?
还可以再找。现在社会已经不再歧视离婚女人了。
这不是成了一个圈了吗?
圈?
是圈,还有什么出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