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她们反抗。她们叫。凄惨地叫。杀猪似地。让你感觉到自己是屠夫。尽管你知道她们也许是装出来的,可是她们装得让你相信。你还可以要求她们一直装下去,直到完,直到你要走,她还躺在哪里叫痛,痛得爬不起身来。
你可以把精液抹在她的身上,脸上,嘴唇上。这在妻子身上是绝对做不到的。妻子只会静静躺着,任你运动。她不运动。她在考虑着如何不把床单弄脏了。她准备着手纸,折好,等着。一完,她按下去。然后就一骨碌跑去卫生间,冲洗。卧室边上配个卫生间,就是这样用的。她光溜溜爬起来了,那背影,不会让你觉得是女人的。是中性的,是男人的。(那些常常剪着男性一样短发的女人,她们的丈夫该如何面对床上的她们?)
妻子又来了。她在敲门。有件事……她说。
什么?
开开门吧,不开门怎么说?她说。
你开了门。她只瞅着你笑。似笑非笑。好像你是又可气又可笑的孩子。你知道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不跟你较劲了。她总是很会调整心态(积极的生活态度?)。她在那磨蹭。
已经很迟了,她说。一边瞟着你。你蓦然觉察出她的用意了。她要你和她去睡觉。
不知什么时候起,你们已经不再干那种事了。先是一周一次,后来就一两周,一个月,几个月……然后是你们在睡前说话,坐在床头,只说话。其实是她说你听。她说这样的时候她感到很幸福。能够每天这样说一说话,她很满足。可是你却很无聊。你一边乱摁着电视频道(感谢你们卧室也有一台电视)。电视节目走马灯似地换。当然有时候她也会一把将遥控器抢过去:你到底在不在听我说?
听着呢,听着呢。你应。
那你给我说说,我讲什么了?
你敷衍。你居然也能敷衍个大概。也许是你的智商特高?男人在对付老婆上,总显出高智商。其实她唠叨的还不就是那些内容?你早已听腻了。
有什么理由,要丈夫拉长耳朵听老婆讲废话?
然后,看钟。卧室里有一口大笨钟,是你花大价钱从一个古董商手上买过来的。你很有钱。可其实你不喜欢古典的东西。难道你的钱就用来埋葬自己?你把这口钟放在卧室里。它不适合卧室,无论它的造型,还是它的尺寸。它放在卧室像梗着一口大棺材。就为了这时的一瞥。
她也一瞥。每每如此。难道她也知道那钟的用途?而且几乎同时地。两个人都冲它一瞥,这时候那钟上的分针就会猛然向前一蹿。总是这样:一看,一蹿。
然后是打哈欠。太迟了,睡吧!睡。拉灯--睡。
后来你就有了电脑。干脆呆在书房的电脑前。有一次她生气了,说:你索性娶电脑做老婆算了!
以后就不叫你睡觉了。(她睡她的,你玩你的。有一句话说的是那些因经济原因想离又不能离的夫妻:分开吃,合着睡。你们是相反。你们经济上没问题。)她今晚怎么又来叫你一起去睡了?或许是担心你们关系从此完蛋?也许她认为矛盾激化了恰好能导致彻底解决?你不知道。你没有理睬她。
浴缸里的水已经放好了。她又说。
我不洗。你应。
今天也不洗?她叫。
近来你越来越不爱洗澡了。没那个兴致。没有了洗澡的兴致是不是说明没有了生活的兴致?你曾看到电视剧里的日本人泡完温泉出来,兴致勃勃喝酒,日子一下子好像美满了起来。
你仍说不洗。
她说,从火葬场回来,怎么也不洗?
你就这么忌讳!你嚷。人家都死了!
你受不了她这么说自己的朋友。那死去的朋友,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忽然觉得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了。是不是死亡有着奇特的力量,会让你和死者在感情上亲近起来?
你就不忌讳?她反问,再怎么说也是死人……
死人怎么了?火葬场怎么了?谁都要走这一遭。我也是,你不是?你说。
她愣了。笑了。凑过来,说:我是,我可真希望我已经死了呢。
她的笑脸可真让人厌恶。你最看不惯她表情过分丰富的样子。无论是吃惊,还是笑,或者一本正经。那似乎是一种比赖皮还要坚韧的赖皮。你真想掴她一巴掌。死了死了算啦!你叫。
你把书房门砰地关上了。厌恶透了。就连开玩笑也那么乏味。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厌倦。你明白了为什么那死去的朋友会去搞婚外恋,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也许他根本不是被发现后自杀的,他是自愿赴死的。他讨厌这样的生活。简直是坟墓。他要以死来换取生。
其实婚姻是很荒谬的东西。它面对的不是生,而是死。是固定,不是发展。这世界上什么都在发展,惟独婚姻不能发展。恋爱发展了,成了婚姻;婚姻再发展就成了婚外恋了。所以就不能再发展。凭什么婚姻就不能发展呢?
你又在电脑前坐下来。上线。你打开可视聊天,NetMeeting。这里没有婚姻。没有实在得令人窒息的生活。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情形都可能发生。没有常规。据说网络时代跟以往任何时代的区别,就是玩法上没有常规。只要你会玩,你可以玩出新的世界来。
你转动鼠标滑动键,一排排名字在屏幕上拉升上去。
你忽然停住了。点击一个人。她是女的。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中她。你们聊过一两次。你们所在的城市离得不远。你在上海,她在苏州。她的ID叫:苏州女人。最初就是从她的苏州聊起来的。苏州女人很会聊。只是彼此还都没有到现出脸来的地步。只是把镜头按下,对着胸口。苏州女人的胸部很大,说话时一耸一耸的。有一次你开玩笑说:你的胸部比你的嘴巴更会说话。她笑了,胸部更抖得厉害了。
其实你并没有对这个苏州女人有什么觊觎之心。只是开玩笑。但你很清楚,开了这样的玩笑,你们永远也不会有把镜头对准脸的时候了。
你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要去找她。难道就是因为你们开了那样的玩笑?
她没有回应。
你猛然失落了。你在书房里乱转了起来。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你随手拿起一本书。你已经很久没有看书了。你只做生意。阅读使人敏感,你早已经很迟钝了。早已经不再想问题。你只顺从现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叫实事求是。可现在你忽然很想开动脑筋想些问题。可是你看不下去。只得丢下。
你一会儿又拿起一本。仰望窗外的天空,黑黑的空中有几颗星星在闪烁,充满着祸心。仿佛有一种冥冥的力量在引诱着你。你要追随而去。
你再次找她。可是仍然没有回应。难道她人不在电脑旁,只是挂在线上?
你焦渴。她越没有回应,你越执意要得到她的回应。难道是她换了名字?这是常有的事,为了让别人认不出自己,为了保护自己。可是她是不换名字的,她说过她不换名字,有时候倒是你自己狡猾地换了名字。现在你后悔自己曾经换了名字,好像是自己没有诚意,致使她也不信任你了。她也学会了换名字。
可是她为什么要信任你?她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在做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是网络上游荡的鬼。
夜深了。你听见楼下卫生间水哗哗响。她在洗澡。她天天晚上洗澡。有时候一天要洗好几次。还要一会儿一会儿就洗屁股,换内裤。丈夫看到妻子洗屁股的样子最受不了了。可是她说,女人很脏。
她上楼了。这下没来烦你。她直接进了卧室。
你走了出来。卧室亮着灯,门关着。好像察觉到你的动静,她灯扑地关掉了。卧室好像一个墓穴。你想不起自己怎么在那里度过一个个夜晚的。
其实睡觉也就是睡觉。你盖一床被,她盖一床被,说是不会彼此牵制,不会着凉。很理性。枕头也从刚结婚时的一个双人长枕换成两个单人枕。结婚已经八年了。
其实新婚之夜你们就是各自呼呼大睡的。其实,结婚前你就不想结了,只是为了要让事情有个了结。一结婚,就了结了。你把精力集中到做生意。她的兴趣是把家庭打理得花里胡哨,连厕所的马桶盖子都镶上了布艺饰品。地上也铺着绒毛毯子。有时候你会把小便抖到那上面去。你不知道在这种地方铺上一个绒毯子到底是卫生,还是脏。你瞧见了,那些市面上推荐的温馨生活的伪装。
伪装!
她难道就不会想到你在网上约女人?也许是她不便说。也许她刚才叫你睡觉,就是来刺探的。也许她还真的不知道。对所谓电脑,她只懂得五笔输入,发邮件,因为教委要考的。现在的教师这方面还真成问题。她只知道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当她的好教师。她一直是市或区优秀教师。可是不管她知道不知道,你知道必须避着她。
说来有趣,你们恋爱时,曾竭力地躲避着别人的眼睛。现在是你躲避她,你跟另外的女人躲避着她的眼睛。
你又继续找她,那个另外的女人。拼命找。你觉得自己都要憋过去了。那女人,是你的空气。你的鼠标在茫无目的地乱点,点开了桌面上的Foxmail图标。信箱被点开了,一封信跳了出来。
又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电子邮件。
邮件收件人:嵇康
邮件发件人:毒药
那只猫又在都市高楼墙基下徘徊了。它是只野猫。
非常痒。越来越痒。越抓越痒。每一分钟都难熬。每一分钟都在痒。每一秒都在痒。也许不想会好些罢,可是怎么能不想呢?不想它,又想什么?所有一切都丢掉了,一心在想它。闲着想。闲着更痒。晚上比白天痒。恨不得有一把刀,插进去,插到深处,把那痒挖出来。
嵇康,难道你不后悔吃五石散吗?性复多虱,把搔天己,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实与酷刑无异。纵你有万件绫罗,也只能打赤膊。纵有香车宝马,也必须“行散”。你这样活着,即使“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始终不知道这邮件是谁发来的。它在说什么呀!
你又点击NetMeeting。
苏州女人出现了。终于出现了!你好!你从来都是这样打个招呼。你们只用打字。也许她也在躲着她的丈夫。
hi苏州女人回应。
你忽然简直有点恨她。
你到哪里去了!你责备她。好像他有权利责备她。
苏州女人:我刚上来。
你:怎么到这么迟?我等你大半天了!
苏州女人:是吗?
你:急死我啦!
苏州女人: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你:我的一个朋友死了!
苏州女人:死了?
你:我最好的朋友!
苏州女人:为什么死?
你:婚外恋!
沉默。
你:死了好啊!总比像行尸走肉活着好。
苏州女人:你不要这么想。
你更说了:真的,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又沉默。视频上,苏州女人的胸脯,有一颗扣子钉得不整齐,使开襟处翕开一点缝。那里面幽深。你忽然有一股冲动。不可遏制。
你的扣子没扣好。你说。
一只手按住了那翕开的口子。那敏感,倒好像把它打开似的。
没关系。你说。
那手放下了。
让我看看好吗?你忽然又说。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说。
对方的胸脯又剧烈起伏了起来。像汹涌的海。没有声音。
那手再次牵动了一下。没有脸的人体,手成了脸。那手移到了胸前。居然。一颗扣子解开了。那衣襟像帷幕一样徐徐敞开了。幕布很沉,在启与合中徘徊着。有一刻它似乎要回头重新合了起来。一只乳头卡住了一边的襟边。它终于没有合上去。
它豁然敞开了。彻底开了。你看到了里面。那是什么?死亡。
死寂。
左乳上有颗黑痣。你感觉到那痣的质感。你闻到了那豁然散发出来的香气。是麝香味。你感觉到自己钻了进去,像乳儿一样寻到她的胸脯。寻找着那乳头。你拱着,蹭着,盲目地。乳汁弄湿了你的嘴唇,你的鼻子,你的腮。你是那么的柔弱。你要她抱。
爱你!你瞧见自己的手敲下这两个字。
这难道是真的?我在说什么?
或者只是逢场作戏?这样的场合,逢场作戏是经常的事。可是今晚你是认真的。
我们见面吧!突然,你又说。
我要做什么?我这是怎么了?我根本不了解她。都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她也不知道你。更主要的,你们已经做了这样的事,还有脸去面对彼此吗?你们是什么?嫖客和妓女。
简直荒唐。可也许正因为荒唐,你才要做。这念头像恶魔一样拽住了你。你要冲出去,去做,做荒唐的事!
这是一种临界。挑战。你像一支箭,引而待发。
你处在死与生的交融点。嫖客和妓女,是生命假面遮掩下的死的形象。
苏州女人没有反应。影像好像不动了。是对方太惊愕了,被吓坏了,还是死机?你既希望是前者,又希望是后者。前者让你有所希望,后者则让你得以苟且偷安,躲过惩罚。
哪里见?对方回应了。居然。
你感觉自己又在死亡的悬崖上摇晃了一下。你的苏州。你说。姑苏大饭店,咖啡厅。
你知道她知道那个饭店。你们曾经谈过它的。
什么时候?她问。
现在。
现在?
对,马上!
对方又不作声了。我又不知道你长得什么样。好久,对方说。
你去抓摄像头,要对自己的脸。可是你马上又停住了。你只要认出一个穿西装的。你说。
西装?穿西装的人多了。
是深蓝西装。
穿深蓝西装不也很多吗?
我手里还拿着一张报纸。你又说。
苏州女人没答话。也许她在怀疑你的诚意。也许她感到事情真的要到来了,开始犹豫,要打退堂鼓。这样的事说来就来了。太荒唐了。她会反悔吗?有一刻你又期待着她的反悔,然后你就顺水推舟,取消:我们不过是开玩笑的。
可是对方却说:好。
你绝望了。可你的手仍然在打下去:不见不散。
你感觉自己丢下键盘,站了起来。
你走出书房。你又瞧见了卧室,像墓穴。
你抓起外套,下楼。我要逃出去。要逃出这个坟墓。你微微有些颤栗。
你私奔似地开了大门。可是将要关门时,你又忽然想把家仔细看了一遍。好像要记住什么。包括那墙上的相框。你们的结婚时的婚纱照还留着。还有那个你异常珍爱的青花瓷大花瓶。你爱它,甚于对妻子。还有门边的拖鞋。你留恋了?还有这整栋房子,这是用你挣的第一笔大钱建造的。你在做最后的告别。
关上门。你奇怪一切怎么就这么顺当?妻子睡得这么死。大家都睡得这么死。外面的空气鲜得荒凉。只有你的宝马车,跟你相依为命。
一只野猫,唰地蹿了过去。
发动引擎,倒车,倒车,轮胎磨在路面的声音大极了。怎么有那么大声音?
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
你踩油门,好像引着弓弦。深深地引着。
车迸然飞出去,把一切推到身后。
姑苏大饭店。咖啡厅很暗。人很少。几对男女暧昧地猫在那里。有萨克斯音乐。没有单身的女人。你在一张桌子前坐下,点了一杯咖啡,瞅着门。
我这是在干什么?你问自己。
门开了,进来一对男女,夹进了一股清风。他们不认识你。没有人认识你。
我在做什么?
我,嵇康,在这个晚上,半夜三更,在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方,在我的朋友前车之鉴之后,彻底了结我的问题了。你有着从来没有的激动。有生以来,你从没有这么大的举动,虽然上大学,结婚,即使是赚钱。你做的是房产开发,即使你令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即使你拥有万贯家财,也没有这种豪壮感。那其实都是顺着这世界的逻辑走。与其说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勿宁说是自己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世界手中。现在你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萨克斯音乐声低回,旋到了底。你又瞥了瞥门口。没有人。你相信她进来是会看到自己的。她能认出你。你的手上已经拿着一张报纸。
有一个服务生出去了,大概是去办什么事。遥控门咣地一开,又关上。你站起来,走了出去。你到总台订了个房间。
你从订的房间出来,掂着钥匙,讪笑着。自己足够荒唐。
你再回来。仍然没有一个单身的女人。你正要坐下,身后的门突然又咣地一响。一回头,玻璃门后仿佛有个人影。你猛地闪到一边去。
进来的是个女的。
你没有迎上去。反而慌忙把报纸藏到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