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件收件人:嵇康
邮件发件人:毒药
一只猫,瞥着它头顶。它头顶上有个凸出的石块。它的身体想靠上去蹭一蹭。它懒洋洋的毛孔耸立起来了。空虚莫名。它蹭上了那块石头。马上就一发不可收了。它要更狠地蹭。它的整个身体拱了起来。它的上面是座巍峨的楼房。一座座高楼连绵不断,绵延到远方。它瞅着绵延到远方的都市,神情落漠,像个瘾君子。瘾君子的感觉你一定很清楚,是不是?嵇康。
嵇康你站在灵堂上。朴在一旁跟你说话。千万不能搞婚外恋,朴说。养什么情人呀?花点钱,去嫖。大家笑了起来。朴不姓“朴”,不是韩国人。只因为喜欢嫖,朋友们就叫他“朴”。
朴没有笑。就是嘛,他说。干净利落,要不搞得家庭乱糟糟的,咱还得为家庭负责是不是?
居然这样负责任,嵇康你觉得背上拉过一股冷飕飕的风。死者就是因为搞婚外恋,被老婆发现自杀的。他开出租车。那女的最先是他的乘客。现在他老婆躲在房间里哭,不出来。只有他儿子,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呆愣愣坐在他的遗体边上。死者若有所知,一定要后悔了。可现在他只能硬梆梆躺在这里,无能为力。一切无可挽回。要是因病而死,即使是偷盗被枪毙,甚至是杀人越货,他都可以坦然躺着。可偏偏是因为这样的事。真可谓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不知道明年这时候,他妻儿会不会给他供上几块斋,清明时是否会去看望他。这就是下场!朴说当初就劝过他,可是他好像中了魔,就是不听。女人厉害哪!爱能让一个好端端的人成了傻瓜。
你对朴的话很反感。
朴是个太聪明的人。也许他的哲学是对的。偷吃完,擦擦嘴巴回家。即使全世界都知道,就是老婆不知道。你见过朴的老婆,总爱喜滋滋骂她丈夫窝囊废。她确实一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丈夫每月工资都拿回家,她很满足。她不知道丈夫还有额外收入。朴是一家报社的社会新闻部记者。有时候他也会把一些红包缴回家。他会用批判的语气跟老婆讲社会上种种乌七八糟的事。他还会陪老婆上街购物,逛大街。难道他就不怕在街上碰到那些他嫖过的鸡?假如她们跟他打招呼呢?可这样的事似乎不可能发生。那些鸡也很聪明。你自己有一次去发廊洗头,发廊女问要不要做按摩,你开玩笑说,我家可就在这附近哟。发廊女说,那又怎么样?出了这门我们就不认识。你跟你老婆在一起时,我们更不会去叫你,谁这么傻!
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其实就是聪明与傻的区别。不过你想到那些鸡一定会暗暗猛盯对方的妻子,你还是觉得那些妻子很可怜。
追悼会上,朋友,同事,亲戚,站了几排,个个表情微妙。单位领导例行公事致悼辞。全是套话,空话,空洞无物。还能说什么呢?什么样的评价都不适合。死者的亲属站在一边。孩子好像有点熬不住了,东张西望。死者老婆眼睛哭得水蜜桃似的。她是为自己丈夫做了那样的事而哭,还是为自己发现了他做那样的事而哭?但无论如何,最好的结局其实就只有死。你想象着死者生前开着出租车,载着情人在街上兜风的情景,他一定开得很凶,很疯,无所畏惧。向遗体最后告别时,你发现他被化装得很漂亮,漂亮得近乎俗媚。
丧酒办得不错,有肉有酒。这是常规。朴首先撬开啤酒瓶盖,然后给大家斟酒。斟到你,你说不喝。你确实不想喝。朴就端着酒瓶冲着你等。
我不喝。你又说,捂着自己杯子。
朴不说话,仍然端着要斟酒的架式。那意思是说,你不让斟,你好意思让我这样一直端着?
你不由得瞥了瞥那边柜子上的遗像。你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喝。那灰色的遗像跟眼下的气氛形成鲜明对照。作为主人的死者,是不是也在劝我喝?你觉得喝丧酒这样的事很荒谬。
朋友们起哄了起来。大家都叫要喝。
朴叫:我的手好酸啦!
你觉得邻桌有人看了过来。其实即使有人看过来,也未必是因为觉得你们不该闹。其实那边也一样闹得凶。你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这么不合时宜。
有人过来把你杯子从你手里硬掰出来,调解道:半杯半杯,也要有个意思嘛。
于是半杯。干杯,动筷,嚼食,吞咽。大家的面孔顿时红润了起来。刚才还是个个脸色苍白,也许是因为饿了。已经是过了正午了。(火葬场排队,火葬场生意就是好。所以还听说职业学校抢着办民政班的。)现在,一个个生龙活虎。你忽然想,这是不是在对死亡抗拒?在有意显示虽然有人没有绕过去,我们绕过去了。我们还活着,还能吃能喝,还活得如此滋润。也许丧酒的意义就在于此。
身边有人死了,蓦然将死的问题端到了你的面前:什么时候轮到你死?
那边大家也在谈论着死。一边谈,一边喝。活着不寻欢,死了硬梆梆!
就怕不该硬的硬了,该硬的硬不了。朴说。
大家又笑了。你知道大家为什么笑。他们开始交头接耳了。密谋,丧宴完了后一块去哪里灵活灵活。既然出来了,朴说。大家就戳着笑他平时被老婆“盯、关、跟”太狠了,惧内。
我不是怕她。朴说,我真要走,她还拦得住?只是没那个必要。有什么必要搞得那么僵呢?他也瞥了瞥那死去朋友的遗像。
大家默然了。
朴又讲起哪里的鸡不错。新世界桑拿城里有了外国鸡,越南的,洋人也有。那天搞了个俄罗斯的,就是不一样,那包,大!
大家羞答答笑了。
只是下面太宽松了,像进体育馆的大门,松垮垮的,没什么劲。朴又说,可是非常白,一点毛也没有。
真的?那是白虎!一个说,吃了会倒运的。他用“吃”,大家瞧着他嚼着食物的嘴,又笑了。
这我还不知道?朴说,这是基、本、常、识!他敲着筷子。我可不想这么早死。
大家不自觉都瞥了瞥死者遗像。死者一脸颓败神情,好像是已经丢到深渊里了。你也觉得自己岌岌可危,冷不防什么时候也要掉下去。这死亡,仿佛有一种向心力。
我不怕死,就介绍给我吧!一个说。
人家怎么肯?朴说,你这就外行了不是?鸡大都不愿意让人介绍来介绍去的。我曾经对一个说,看你服务得好不好,好了,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不料她连连摇头。后来才知道,是我傻啦。
怎么说?她不缺顾客?
这也是原因之一。朴说,要做得好,从来不会缺顾客的。再说,你介绍了人,这个人就知道了她对你怎样服务了,都能做到什么程度,还会比较来比较去,就等于在你的面前被他搞,在他的面前被你搞……
这个鸡还真有廉耻。你想。那么,你们男的就不觉得操的是同一个鸡?他刚操过,你又来操,就像吃人家剩饭一样。男人他妈的可真脏!
该不会是因为你阳痿吧。一个质疑朴,所以怕被鸡告诉给你的朋友了。
我阳痿?朴说,哈!我会阳痿?那好吧,我把那鸡的编号告诉你们,你们直接点她去。
大家都说好。就开始约了起来,路怎么走,没车的坐谁的车。我坐你的车。朴对你说。你一愣。我不去,你说。
嵇康,你这人怎么这样!朴说。
你明白他的意思,是说你在拆台。你猛地感觉出大家狼狈为奸的味道来。你有点厌恶。我不去。你又说。
你怎么了?大家说。
人家刚办完葬事。你说。不好直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正因为办丧事,才需要去冲冲秽气。朴说。
还冲什么秽气?不已是行尸走肉了?你啐道。大家笑了。朴也笑了。倒好像可笑的不是他,反而是你。你在骂自己。骂得好,骂得好,行尸走肉!朴应。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去嫖了。去啦!
我为什么要去?你应。
啊啊,你还爱你老婆?朴说。大家又笑了。到了这个年代,说自己爱老婆,勿宁是最大的笑话。我干嘛爱老婆?你也连忙辩解。
那你是爱情人喽?朴说。你就不怕那下场?
怕个屁!你应。其实你没有情人。你只觉得腻歪,烦。不管怎样,搞婚外恋总比去嫖来得好,至少人家是有感情。这个时代还讲感情,是不是也是不合时宜?
向死者妻子告别时,对方忽然嚎啕了起来。那哭声好像在你面前挖开一个大墓穴。大家都有些着慌,赶紧草草劝着,边劝边溜出来。
你握到对方手时,发觉那手很柔软。你觉得自己又在死亡边缘摇晃了一下。
你没事吧?朴担心地望着你,千万不要干傻事!相信我没错的!他学着广告中刘德华的口音。
你没回答。
他们前呼后拥钻进了车。一个个躬着背钻车的样子异常猥琐。他们向你告别。你没有应,好像你不准备再见他们似的。有块石头压着你的胸口。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要死了。你想回家。
妻子已经下班回家了。
一见妻子,你就后悔自己回到家里来。以往这时,你总是在外头。自从你下了海,就一直如此。你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家来了。
妻子在做卫生。提着拖把。正要进卫生间,见了你,立刻刹住了脚。也许是以为你要拐进卫生间。可是你却撂下鞋子,套上拖鞋,直奔屋里。等等!她叫,好像就要出乱子似的,慌慌张张颠跑过来,夹着拖把。
她把拖把放在你跟前的地上。你知道她是让你把拖鞋底在拖把上蹭一蹭。拖鞋底有什么好擦的?不都是在室内用的吗?
你没有照着做。你觉得腻歪。
她就又把拖把往你脚尖碰了碰。拖把沁出一汪水来。那水倒真让人觉得脏。她总认为水代表着干净,而你却认为水更会让人感觉脏兮兮。你跳了起来,抬起了脚。她趁势抓下你的一只拖鞋,放在拖把上擦了起来。
然后她又要另一只。用力擦着,像个保姆。
你们家没有雇保姆。从来没有。连钟点工也没有请。不是请不起,是不愿意。女主人说不愿意家里掺杂进一个外人。倒不是因为怕贼,是为了完满的家庭气氛。她说。她宁可自己做家务。
你抬脚走了。上楼。你蓦然回头瞥见她又在你站过的地方,低下头,斜瞥着地板。你知道她是在通过斜射的光线看看还有没有污迹。
妻子叫乐果。就是那种毒药的“乐果”。是你大学时候的同学。北京人。毕业后跟你来到了上海。她很勤快,常把家里各个旮旯翻出来扫除,杀菌。近乎洁癖。这点上她的名字倒真很贴切。你不喜欢她这样。那是一种妨碍。看电视,她就在你前面晃来晃去,节目被她的身影切得一段一段的。虽然你并不一定要看完整的电视节目。你对那些节目并不感兴趣。你只是无聊地随手按电视遥控器,窝在大沙发上。可是你仍然讨厌她的身影。
你奇怪自己恋爱时,怎么就没发现她这毛病。也许是她变了。也许是我变了。你想。也许是原来就有了,只不过,现在对她的毛病变得不能容忍了。
把两个东西绑在一起是荒谬的。把两个活人绑在一起更是荒谬,何况夫妻还要规定是一男一女,还要年龄相当,高矮相配,性趣相投,门当户对,有共同语言,经济条件……适配的机率太低了。简直不可能。
你最讨厌的是自己上网时,她来拖地板。你关上自己书房的门,上网,她推门进来了,拿着拖把,伸到你的脚下。脚抬一下!她叫。
你抬。那拖把就在你脚下不停地蹭。好容易完了,她又提来一桶水,说要拖第二遍。
就是拖完了也不能把脚放下。地板还湿漉漉的。
今天是,书房的地板先湿了。你蹑着脚进去。说是书房,其实只是过去的。你早就不看书了。只有妻子的书房还名副其实。她要在里面备课,改作业。她还干着老本行,中学教师。你们两人各有一个小书房。
坐在湿漉辘的书房,就好像坐在一片孤舟上一样,四面是海。无所傍依。你更后悔自己回来了。现在想出去,也没有理由了。只能被关在这个房子里。你蓦然明白,自己以前之所以要那么迟回来,其实只是为了不被关在家里。一个男人怎能被关在家里?一个男人整个晚上关在家里,有什么可做?
虽然你们家很宽敞,很大。
你看到了电脑。好像打开了一口天窗。近来你迷上了上网聊天。跟身边的人的话越来越少了,跟网上的朋友的话倒越来越多。其实你对电脑并不通。你甚至可以被称作电脑盲。你的理工科一直很糟糕,所以才读了文科,上了文科大学。也许只是因为网络是看不见的世界,你可以说任何话,信口雌黄,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无所顾忌。对方即使笑你,也不知道你是谁。
当然,你也可以把对方看成真诚的朋友。如果是女的,你尽可以把她想成美女。这就是虚拟的好处吧。尤其是那个ID名字取得风骚妩媚的时候。
你听见妻子在下面叫自己。她的声音从窗户进来。原来她在问你晚饭吃什么?又是这问题!你想。你们有钱,什么都买得起,好像有无穷的选择,可其实什么也吊不起你的胃口。吃什么?吃什么?总是这样追问,像催着你的命。今天问完明天还问,平时解决了,休假日、节假日也不能解决(她习惯休假日、节假日到外面吃饭)。日子好像过到了尽头了。
随便。你应。
随便?随便是什么菜呀!她仍然问。
这样的话毫不幽默。你又听到了她哗哗冲水的声音。她一边在洗着什么。水总是给人活络有奔头的感觉,可是你现在忌讳活。你忌讳这样的生活场景,你忌讳所有的活物。
不知道。你索性应。
不料她上楼来了。敲开你的书房门。说说嘛,说什么,我就去买什么。
她手上拿着一块抹布。抹布也洗得很干净,有一个角落被洗得起了点毛边。抹布洗这么干净干什么?正对着你。抹布这东西怎么能正对着人呢?放在角落还不会让人厌恶。现在摆在你面前来了。
她捏着这块抹布,一边整着衣袖。你第一次注意到妻子这样的动作。你已经淡漠了她的形象。当初哪怕是一根头发丝丢在她肩上,你都会把它掸下来。结婚了,她穿什么,你都没有了感觉。看不到。现在她突然摆在你的面前,就好像那个抹布一样刺眼。她简直就是一块大抹布。
妻子问:要不要吃牛排?
随便。
又是随便。她说。你不是最爱吃牛排吗?我们谈恋爱那时候,你老想着吃牛排。
她居然提起了谈恋爱的时候。女人总喜欢记着当初恋爱时候的事,好像老狗恋着千年屎。你还总是把我的那份也吃去一大半。她回忆着。
你有一种强迫被拥抱的感觉。你肉麻。不吃。你说。
要不你说吃什么嘛!她又问。
我怎么知道!你火了。上顿的东西还没有化成屎呢!
你粗鲁地喊道。你从没有这么粗鲁地对妻子说话。你只觉得烦,讨厌。讨厌这一切。你想安静,像安放那死去的朋友的棺材一样安静。没有打搅。吃吃吃,不会撑死!烦!
她怔住了。站在哪里。
你烦?你以为我不烦?她终于说道。我才真正烦呢!一日三餐。进了菜市场跟进了考场一样!毕竟是当老师的,这比喻很确切。也许是在她头脑中转悠很久了。你倒好,她说,问也不能问了?你瞧你,一回来就泡在电脑前……
我泡电脑又怎么了?你想,人家还去嫖呢!我已经很好啦!只是你没有说出来。
她一摔抹布,走了。随便抓什么煮。这是你们结婚以来最潦草的一餐饭。你敷衍地吃着。吃完就又逃进了书房。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做。你要做什么?
你要上网,找人。电脑视窗像一个透气的窗户,让你触及外面的世界。朴和那些人,他们嫖完了吗?那个没有毛的洋鸡,白,白虎星……操!
白虎是什么样,你没有见过。你平生只见过自己妻子的生殖器,有毛。你从来没有去嫖过。听说妓女会为嫖客做所有的事。叫怎样做就怎样做。只要你肯付钱。你有钱。你有钱又有什么用?
假如你喜欢让她们装作被强奸的样子,她们也会干。你凶狠扒开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