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没有。当然。你只是说道:因为,我自己就这样对待我的妻子。我猜疑她,猜疑她有婚外恋。其实她根本没有婚外恋。我也知道没有婚外恋。其实我猜疑,只因为我太爱她。太在乎她了。你说。我在乎她吗?爱她吗?你问自己。是的。至少从今往后,我要爱她,在乎她,不让她受委屈。可是我打了她!你说。我也把她打得离家出走了。其实全是我自己胡思乱想。我想你也一定是的。
是什么?
婚外恋呀。你说。你丈夫也怀疑你婚外恋吗?
是的。她承认。
你瞧,男人都一个样。爱猜疑。其实完全没有影子的事。
你怎么知道?她忽然问。
你一愣。不可能。难道你遇到的那男人很优秀?
不优秀。
那么为什么要?不可能嘛。你说。一半是在安慰自己。难道她真有其事?荒唐!单凭老张那个样子,那种社会地位,她怎么可能要他?他那么差劲,你为什么要跟他?你说。完全只是你丈夫的无端猜测。男人就是疑心重,喜欢冤枉人……
要是并非冤枉呢?她说。
什么?
要是真有其事呢?
你僵住了。
……乐果走进老张的家。她蓦然有一种冒险的感觉。她进入了危险之地。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老张的家。老张的床乱极了。整个房间都乱极了。像一只凌乱的大床。她的毛孔竖了起来。她很久没有这么害怕了。
果然,老张从后面抱住了她。
她想挣脱。可是挣脱不了。老张的力气可真大。老张可真野蛮!野蛮得让你无法抗拒。只能任其摆布。
一切的格局混乱了。她不再是媒人,他不再是被介绍的对象。彼此的关系变得很陌生。这是怎么了?
她感觉到老张的手毛毛地抄进了她的衣服里。她无力逃脱,无力逃避。任由着他。她要崩溃。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已经守不住。这个身体,已经太久没人碰过了。除了自己洗澡的时候。有时候会禁不住在敏感部位停留久一点。可是那只是自己的手。不是男人的手。或者更到位地说,不是使她心惊肉跳的男人的手。现在是了。一个男人的手。那手似乎要离她而去。或许只是卡得她不够紧。她禁不住依偎了过去……她需要。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反应。
不要这样子嘛。最后她说。
居然真有这事!你愣了。
但是你仍然不愿意相信。
也许是因为你丈夫打了你。你说。
你别弄错了,是事发在先,他打在后。她说。
这样。
他打得对。她又说。
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强者,是阴谋家,是暴徒(你多愿意)。可不料自己还真是无辜。
自己什么也不懂。你看到了这世界的空洞。
那些传说中的男女诽闻,只要你查下去,往往还真的有。你能说得清?那些走在街上的男男女女,你以为他们只是擦肩而过,你怎么知道,他们其实有关系。
他们匆匆忙忙奔向哪里?他们沆瀣一气在做什么?我不知道。
这世界上,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这是个谜一样的世界。你知道距离我们并不算远的火星上,存在水和生命吗?你知道外星人确实拜访过地球吗?你能说清那些超自然的神秘现象背后的原因吗?有些人突然会神秘失踪,甚至还会失而复现。
你能上天,入地,但是上天入地的结果是,你发现,自己更是什么也不懂了。
你知道了什么?
嵇康之歌
我以事见法。我知道这是什么“事”,但是他们的说法与此并不相同,就像天上的鸱枭,他们说它是在寻找腐烂的食物,只有我知道它在代替死神巡视晚年的人世。我目睹它的黝黑的翅膀是个摆设,像一个谎言之上纯金的天平,即使两边锡纸包裹的砝码相等,即使它卖力地摇动着,仿佛描花折扇吹来阵阵的春风,但它下面飞翔的的确是只有我才能描绘出的幽冥的马车--马蹄笃笃一直消逝在银河牛奶一样腥甜的波光中。
日影刚刚移到篮球架斑驳的篮板,这就是说我还有时间回顾自己颓废的人生,我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至于诗歌,更是我的囊中之物。
我还博得了响亮的名声,这从淑女赠送的绢帕的数量就可以测出,我的温柔比水还重。
但这不是主要的,我交了几个臭味相投的友人他们自我培养的优秀的怪癖让我心动。
而我也有得意的动作--我热爱打铁,胜过了弹琴,琴声在炉火中仿佛一棵未曾发育的山东大葱。
但是现在我却想要一把琴,即使是商场里卖的那种也行,对于品牌和质量不再挑剔,决不是因我藏身鸟笼,而是我知道我的技艺已使缪斯的喉咙气得红肿,凑合着打发最后的日常生活吧,又何必那么认真?这就是我嵇叔夜诚恳的态度。有位观众认为我比较做作--多少有点儿,但是静静等着开场总不如让一群少女跳跳健美操,活跃一下紧张的神经。我的琴声算不上悠扬,但是很有些独特的内容:炉火渐渐熄灭,一块毛铁在水池中升起袅袅的青烟。子期兄在旁边轻轻吟诵--看那炉火烧得正红……铁的幻影在琴声里翻腾,火的呻吟在隐形琴弓的抽动下让人心惊。如果有时间,我会记下这段旷世的曲谱,只是我的兄弟们早已离开这沙暴狂卷的豫南京城。哪里是豫南,分明是遇难--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能直面、挺胸?
我灵魂仓库的深处早已储满命运的寒冰。
当日影移到罚球弧,我的使命就要完成。
这是早晚的事情,每个人都将看到我看到的那辆双轮马车幽蓝的前灯,驭者轻轻敲打着手中的棋子,仿佛那是解放的丧钟。
那个毒药又给我发邮件了。是我十年前写的诗《嵇康之歌》。我自己都忘记了。亏他还记着。他?或者她?是谁?
乐果把手伸进裤子里,从自己的阴处撩过去。那被老张动过的地方。起初她装作不是故意的。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在整理,里面什么东西硌得她不舒服了。然而,她颤栗了。
她一次次这样。她已经不可能欺骗自己了。
她在确认自己的快感。是的,快感。有时候那感觉不是太强烈。那是因为触及的部位不对。或者有时候,撩过去的方向不正确。或者是太重。太重的时候,反而不舒服。有时候甚至不触及要害部位,更有快感。
快感越强烈,她越觉得自己的存在。她就是奔着着感觉来的。她所以要给老芳介绍老张,就是为了跟老张,为了有这种感觉。原来如此。
好像自己很久没有存在着了。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干了坏事了!她对自己说。
她总是说自己干了坏事。其实有时候只是犯了不足齿的小错,小缺点,她也这样说。她喜欢这样说。有时候显得矫情,好像在说,我没有缺点。
她从来都以好的形象出现在人家面前的。在小时候,她是个好孩子;上学了,她是个好学生,她一直都是班干部;后来当上了老师了,她又是个好老师;结婚了,是个好妻子。好像理所当然地,她没有理由不成为好教师、好妻子。好,这个词一直紧跟着她。简直是盯着她。一直被一个东西盯着,那感觉简直受不了。像被缠住了。谁能受得了永远的盯梢?永远的逼迫?你是个好人嘛,当然你要这样喽;总是说。你是个好教师呀,你怎么能这样呢?即使全世界都能这样,你也不能这样。
这世界已他妈的没人要操守了,可是你还得给我守着。做个好人冤不冤?我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她一直警惕自己会干坏事。很小的时候,有一个下午,她不小心把脏脚踏进了母亲拖得干干净净的地板。地板马上现出了她的脏脚印。她怕极了。母亲没有立刻发现。晚饭时,母亲忽然指着她说:你干坏事了!
她几乎要吓死。
干坏事,就是不得了。她很小就明白这个道理:人不能干坏事。她小心翼翼地不干坏事,做个好孩子。这种情况直到她上了初中。有一天,还是出了事。
她觉得阴处感觉敏锐起来。那个地方从来都是沉睡着的。她赶忙跑到厕所,拉下裤子一看,裤子上有血。浓得发黑的血不仅流到了她的短裤,而且还污到了她的外裤。她简直不知道怎么收拾。她吓坏了,哭了。
她所以哭,未必是因为被血所吓。在她长期的战战兢兢的压抑的生活中,血腥的感觉已经不算什么了。她是觉得自己把裤子弄脏了,干了坏事了。
也许还因为那种感觉?那部位的觉醒。她隐约觉得有点痒,想去抓抓。那淌下来的东西替她做了,穿过她的阴道,挠了她的痒痒。她又想去制止它这么做,这么流淌。可是她又无力战胜自己。她只得任它像洪水一样滚了下来。我干了坏事了!她想。
那感觉太奇妙了。那以后她好几次渴望再出现这样的感觉,甚至,在擦洗的时候有意无意去磕磕挤挤那地方。她有一次拿了镜子从下面照自己的生殖器,她从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样。但她让自己相信她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看看那地方有没有发炎什么的。学习没有心思了。她的学习马上退步了。父母马上发觉了,找她谈话。
她家的家境不好,父母亲都是普通的工人。工厂摇摇欲倒。报纸上又天天在吹风企业破产。他们更没有能力提供特权。那些高干子女后代,就是书读得很一般也能够进北大、清华,好像这些大学是他们的御花园。就是实在进不了,也能混个生意做做。他们的生意很好做,到处都是他们的网。北京是个皇城,要么是皇帝,要么就是乞丐,就这么对比强烈。他父亲说:咱们这种人,只能靠读书。别的甭指望了,读书,出头。
有多少没权势的子女在仕途道路上挤啊!都说这是条独木桥。谁愿意走这独木桥?但是不走,又有别的什么路?
她哭了。我做了坏事了!那以后我绝对不了。
从此重新努力读书。只读书,全力,拼搏。那年代多少中国人民在这样全力拼搏啊!嘴巴都干干了,干臭了。一对惨淡经营的夫妻凑得再近也不觉得对方嘴巴干臭。总想着如何挣钱,让生活富裕起来。以为只要富裕起来,就什么问题都解决啦。你在大学时候就开始在外创业,和人家一块搞文化传播公司。她总是抱着两层饭盒,下面是两人的饭,上面是两人的菜,冬天用手绢裹着,在男生宿舍楼前等你,等你一块吃。你很瘦,她想生活好起来后会胖起来的;你邋遢没有样子,她想以后成了富翁什么好样子没有?可是你没有成为富翁。到毕业了你也没有成为富翁(他们本来以为他会的)。你们要毕业了。她的父母不同意这桩亲事,你们只能铤而走险。她做了很久以来没有做的坏事,一件大坏事--私奔了。(也许她心理就潜伏着这么一种疯狂?)想着将来事业成功了,再回来负荆请罪。拼命干,拼命干。你们果然成功了。给了父母一笔钱,当作孝敬或是谢罪。父母原谅了她。好像一切都完美了。可是她发现,并不是这样。
难道我盼来的就只是这?什么都得到了,任何流行的新上市的,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伸手就来。好像爬到了山顶,看到了空虚。
她一直被当作楷模,被聚光灯照着。一个好教师,一个好妻子,还被期待着成为一个好母亲。改革开放的标本。中国人生活的楷模。强烈的照亮,让她感到空虚。假如没有如此强烈的照亮,她还不会感觉得到这种空虚,就像现在活着的许多人。晦暗总给人充实一样。她简直受不了了。
有时候会生出怨恨,恨不得去干一件毁灭自己的坏事。她走上毁灭之路了。她爱上了老张。那个苦心经营的家,马上就要毁了。
早晨,她躺在老张的怀里。我不再是好教师好妻子了。以往这时候,她都必须起来了,做家务,或者锻炼,或者准备上班。现在,就让我苟且一回吧。睡个懒觉。就一次。她想。
凭心而论,她真的只是想一次。放松一次。但是一旦破了口,就会有无数次,像崩溃。崩溃的感觉就是睡懒觉的感觉,慢想后果,骨头酥酥的。何况还有理由的支撑?一面是无理由的累,一面是有理由的舒服,你选择哪一个呢?我就做婚外恋者吧!我就是婚外恋者了!我他妈的就是婚外恋者了,又怎么样?
按理说,老张绝对比不上自己的丈夫。既没有自己丈夫年轻,也没有自己丈夫有钱。所谓将来会有大前途,只是一个未知数。但这未知数反而增加了他的魅力。停留在永远未实现中,就像永远停留在恋爱状态中。
她喜欢老张猝不及防地从后面把她抱住,然后对她做什么意想不到的动作。她喜欢抱个新鲜男人的身体,闻新鲜男人身上的味道,烟味。她喜欢他用满是这味道的嘴吻她。她并不忌讳肮脏。亲吻是人类最不卫生的举动之一,但是在亲吻的人中,没有人感觉到它的不卫生。
彼此寻找着对方的嘴唇,对方的舌头。不再说话了。也不再笑了。沉着脸,专心做着。他的舌头从她的嘴里,游到了嘴外,游到了她的全身。游到了她的伤口。她浑身是伤。这是她的丈夫打的。疼!她叫了一声。
老张一看,大吃一惊。
是他打的。她说。
他怎么这么做?老张说。
单这句话,就让她无限欣慰了。她找到了彼岸。
她脱光了自己。展示着自己的伤口。好像举着旗帜。你可不能辜负了我。她说。
我不欺负你。老张说。
她扑向老张。老张蓦然退却了。她扑了个空,几乎摔倒。她愣住了。
不要这样。老张说。
她似乎不相信。或是还没有明白过来。她又转过来看着老张。
她脱得光光的。那肉体,连同那伤疤,让老张恐惧。好像是他把她剥下来的,把她打成这样的。不要这么壮烈嘛……他企图显出俏皮的样子,用俏皮来消解。
什么壮烈?她问。
就是壮烈牺牲呀。老张说。还没有到这种份上。你穿起来。
他拎起她的衣服,避着她,只伸长手递给她。好像一接近她,就会被她缠住。他害怕被缠上。他犯不着。
这个时代,谁能为谁负责?谁能把担子压在别人的肩膀上?荒唐!
她明白了。你也在骗我?
什么骗?老张说。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我可没这么卑鄙。
她叫:你在利用我?
我利用你什么了?老张慌忙争辩。对,也许是,我是在利用你。你给我介绍了女朋友。但是,我会请你喝喜酒的。
乐果猛然记起了老芳。她几乎把她给忘了。她?她叫。她跳起来。你还要跟她结婚?
老张道:不是你要我跟她的吗?
我现在不要。她说,你说,你和她断了。我不要你和她结婚!
怎么能这样呢?老张道。那么我跟谁结婚?
跟我?乐果想。可是这样的男人,你现在还要嫁给他吗?
我怎么跟他好上了呢?也许正因为他是这样的男人。越坏的男人,越不负责任的男人,越显得有魅力。因为你被责任缠得太苦。
难道你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吗?有时候,你会有不顾一切,闭起眼睛跳悬崖的冲动。抑或,你本来就向往悬崖?诗人总是歌颂悬崖,从不歌颂坦途。这是不是人类的宿命?人类所有的努力,都在于创造幸福,而潜意识里却为苦难喝彩。
她不能回去过那样的生活。安逸而死亡的生活。她抓住老张:你到底是要她还是要我?
老张笑了。笑得很坏。我都要。他说。
现在谁还把爱情和婚姻混为一谈?
为什么!她叫。
还不明白吗?她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老张说。也许太残忍了。他想。本来他不想这么说,如果彼此都明白,都聪明。岂料这女人不明白。你有文化,老张说,她没有文化;你会进攻,她只会缩着由你做;你是老师,看过去令人生畏,可是你却说:不要这样子嘛。我喜欢听你用沙哑的声调说:不要这样子嘛。那种不解风情的女人,她们只会固执抗拒得你没了兴致。她们的嘴巴喊出了臭味,唾沫溅在一边。她们的手像柴木棍,拽着你,太伤情绪啦。当然你也绝不是妓女。妓女只会主动迎着你,把乳峰放在你胸前磨蹭。一点也不会给你惊喜……
你……浑蛋!她简直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