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通知了你。
你赶到医院。校长在不住地对你摇头:现在这社会,什么事都会发生!
你知道什么事都会发生。你是在社会上混的人。你只是不相信,妻子会干这样的事:让学生在她面前做性表演。
学生被扭送到了派出所。那女学生不住地哭,不住地申辩:是老师她自己要看的!她要看我们做……
乐果为什么要这样?跟乐果从同学到恋爱,到结婚,这么多年了,你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即使她冲你喊:男人都没有好东西。即使她把刀架在人家的脖子上。那只是开玩笑。现在是完完全全真的了。
你望着妻子。她的神态是那样的宁静。这宁静,现在给你奇怪的不真实的感觉。也许是昏迷着的缘故,那表情只是一个脸壳。
她醒过来了。看着你,看着校长,看着边上几个赶来的同事。那目光也是陌生的。好像植物人醒了过来。什么都遗忘了。大家面面相觑。校长往前挤了挤,那样子好像要自我介绍。
校长还没开口,她突然叫了起来:还不就是脱吗?
大家大吃一惊,不知道她怎么冒出这样的话来。一个女同事慌忙去掩她的嘴。她的声音又从女同事指缝里迸出来:不就是生殖器官吗?
她说生殖器官,不是说生殖器,好像一个生理教师在用专有名词。
那女同事抖着自己的手,好像看着没有用的武器。
校长站不住了,脸淤成猪肝色。他让几个同事退到外面去。然后他又发现了自己同样很尴尬。他也朝你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乐果老师太受刺激了。他说,有什么事情联系我。他敷衍了一句,匆匆退了出去。
你知道,乐果长期以来建立起来的良好形象,毁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她应该知道,好形象一旦破坏了,就难以再修复了。
但是,好形象拿来做什么呢?整个世界都在比坏,比流氓,比无耻。这个世界就是无耻的天下。你越无耻,你越坏,你就越显得了不起,越掌握了主动权,越强大。所以老年人喜欢对年轻人叫:你小子这两下子算什么?老子当初比你会玩多啦!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与其是炫耀我比你们更智慧,勿宁是炫耀我比你们更流氓。她索性在自己脸上抓一把,把自己的脸抓花。就像在漂亮的车身喷漆上狠狠划一道刀痕。勿宁是惨烈。
当晚你就把她载回了家。一路上她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你把她放到床上时,她的手划过你的肩膀,有一刻似乎抓住了你。你慌忙闪身把她撂下。
那手是如此苍劲。完完全全是一只老人的手。苍老而狠……你忽然害怕跟她在一起了。你想不起自己怎么曾经跟她同睡一张床上,八年,有时还做爱。你蓦然记起她的阴道是干涩的。你感觉到自己包皮被锉得发疼。
好在你现在已经不需要跟她睡在一起。(自从吵架后,你已睡到自己书房的沙发上。)
早上。她起来了。你听见她书房里有声音。
你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忘了昨晚的事了吗?她还记得?那么她会不会后悔?后悔了又会怎么样?她在干什么?
你希望她后悔。你甚至希望她利用她的后悔,来改善你们的关系。(又要改善关系?可见你是多么他妈的没出息!)你甚至已经在找如何安慰她的话了。
你没有去上班。你所以没有去上班,仿佛只是为了及时接住她悔恨的信息。可是她没有出来。
你忽然听到了WIN98启动曲。她打开了电脑。她在上网。你赶忙也打开电脑,上线。她果然出现在NetMeeting,一个你曾经提供给她的服务器上。你想探探她。
她没有改名字,仍然用着你当时给她注册的名字。你却换了名字: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呼她。她接了。
她出现在视屏上。只是没有现出头来。是她。她脖子上的香奈儿钻石项练,那钻石坠子在打转。
你却全关着视频。
你好。你用打字。当然不能用语音。
你好。她回答。她用语音。
刚醒?你问。
一会儿。她答。
昨晚睡得好吗?
好。她居然说。你有点失落。
你不甘心。真的吗?你问。难道你就活得很快乐?
话出来就后悔了。你怎么能这么问?这不是明摆着要暴露了自己吗?好在她似乎没有发觉。为什么不快乐?她回答。
但这话似乎充满了玄机。可以理解成我确实很快乐。也可以理解成,我为什么要被不快乐的事左右而不快乐?你又心虚了。
不明白。你敲道。这话有着窥探的意味。
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说。快乐,你不明白?
不明白。
你小学没有毕业?她问。毕竟是老师。还是看不懂中文?
我是文盲。你应道,白痴。
那我告诉你吧,她说,快乐,就是舒服,也就是爽。她居然说:爽。这在她的词库里,跟是没有的,像那个词:酷。
知道什么是爽吗?她又问。
不知道。你说。
爽,就是,她说。突然停住了。声音好像被什么卡住了。你怀疑语音系统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死机?可是那视屏上的她还动着。她的身体在摇摇摆摆。突然她站了起来。
你看到了她的下身。光着。居然!
你简直被镇住了。与其是被那身体镇住了,勿宁是被那行为镇住了。这是自己的妻子。但是,与其说是被妻子这举动所镇住,又勿宁说,是被那妻子的身体,如此陌生而镇住。在视屏里,那身体显得那样的不真实,是你完全没有见过。有一根电线横跨在镜头上,像一条蜿蜒的虫子。你们家哪有这样的电线这样的虫子呢?
这就是爽!她说。
你慌忙关了电脑。
她居然这样!
你无论如何不能想到。妻子成了一个脱衣女。她光溜溜得像扒了皮的兔子。
在你眼中,妻子无论如何不能跟脱衣女联系在一起。她居然这样把衣服脱了下来。即使实际上还是对着她的丈夫。然而她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她面对的是,别的男人。就这样脱了。
是不是受了太大刺激了?这世界,最可怕的就是一个良民刹那间变成暴徒,一个良家妇女突然变成妓女。
其实穿与脱,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脱,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这世界是不确定的。每个女人,都有可能刹那间变成妓女。
问题还在于这妓女是对着你的。你是她的丈夫。其实你看着她脱衣服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即使是不穿衣服的人类,现在也还有。问题在于,你这是偷窥来的。你窥视了自己妻子的身体。这感觉够荒唐。让一个丈夫窥视到妻子的裸体,简直是恶毒的折磨。就好像看到了自己扒光的裸体一样。肉麻,恶心。
你缩声缩气呆着。电脑已经完全关掉了,但是你仍然不敢动。好像她就在那边监视着你似的。她会听得见。她会看得见。你一直感觉到她的眼睛。
那眼睛在说:你看了我了!
你被盯上了。好在我没有被暴露--这是你唯一引以为庆幸的地方。但是,这庆幸让你又上网去。偷窥她。她仍在。她似乎同时发现了你又上来了,马上又呼你。你赶紧又断开连接。
你再一次上去时,情况依然这样。你又逃下来。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上去。你只是想去看她是不是还在那。就好像从鼻孔里抠出鼻屎,往往要情不自禁地拿到眼前看一看,辨认。一个人总觉得被人盯着,他就也会去窥视对方,看看对方是不是真在看他。也许,那是一种对危机的确认。
也许,那勿宁是一种渴望确认。有了危机感,然后渴望确认危机。世界上的危机无不这样产生。你害怕得发抖,同时又感觉到诱惑。她的眼睛一直追着你。只要你一上线进入NetMeeting,她就在那里,她就马上呼你。她亮着她的下体。
你看到了吧?她说。
那里有一只眼睛。它睁开了。
她把中指插进去,稍稍旋了旋,然后拿出来。你看到那手指尖亮亮的。你知道那是什么。她亮给你看。
什么?你故意问。
脏东西。她说。
她居然说这是脏东西。跟她平时的情形一样。什么都是脏的。好像她仍然还很干净。
这个女人,就是她。
她老觉得脏。她不停地洗。总是洗。刚刚洗干净了,又觉得被弄脏了。在水龙头下洗干净了手,需要去关水龙头,又发现,手被水龙头弄脏了。只得再洗,洗了还得去关水龙头,又脏了。她于是决定去洗水龙头,然后再洗手。洗了手之后去碰水龙头,又觉得,那水龙头不如手干净,还是脏……这洗就没完没了了。
细菌交叉传染。她从医学上知道这个词。她总是觉得自己身上沾着细菌,在咬她。所以她要不停地洗,洗手,洗澡,洗头,洗下身。总觉得阴道淌着脏兮兮的东西。女人小便时,不能像男人,有一根管道引出来。她们是随意排放。纵横四溢,必须用纸擦,可是纸擦又哪里能擦得干净?洗都洗不干净呢。可是在外面,只能擦擦就穿上了。那衣服下面的就是这么脏。更不要说到了月经来的时候了。沾着经血的卫生巾不可能立刻换掉,贴在身体上。那东西放在那里看着都恶心,还捂在身上?其实女人是很臭的。因为臭,所以要用香水掩盖,用化妆来掩盖,又因为化着妆,不能洗脸,整天就被化妆品蒙着,真可怕啊。
她总觉得阴道痒。她曾经到妇产科看医生。检查,没有事。可她还是要求医生开洁尔阴。医生告诉她,阴道是有自洁功能的。她信不过。她要洗。
爱清洁的妻子身上是不可能流出这么脏的东西的。这是妓女的。
那个妓女又把肚皮往上牵了牵,阴部亮了出来。她用食指和中指把它张开,好像被牙科机械叉开的嘴。由于拉扯,它被扯歪了,显得异常丑陋。恶毒。简直是自虐。你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瞧见了它,瞧见了那恶毒,那胡须一样在边缘一溜的毛,那有些参差的牙齿,咽喉,腥红,那腥红中闪烁不定的小舌头,口水……人身上的部位是不能这么清晰看的。你恶心。
你逃了下去。
外面阳光灿烂,路上行人熙熙攘攘。那些走在阳光下的人,那些男男女女,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那些路边的房子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事?
那边人群聚集。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阳光把一切都照亮了。这阳光太可怕了。它亮得有些发白,发灰,阴沉,像全是白眼球的眼睛。你害怕见到它。
你想躲到哪里去。
可是你没有地方可去。你在街上转了一天。天黑了。你去了自己的公司。
公司大楼里没有人。安安静静。门卫替你开了大门,向你笑。你忌讳这笑。
每间门都紧闭着。公司这大转轮没有运转,让你轻松。以往这里总是走动着很多的人,人影憧憧,脚步声,开门关门,什么声音都有,好像大家竭力要把你往亮处推,往死亡上推。现在你感到安逸。你把脚翘到了大班桌上,点了支烟,深吸一口。
你很久没有真正尝到香烟的味道了。以往更多的是应酬。即使不是应酬,在心情静不下来的时候,烟是吸不出味道的。
烟气在房间里袅绕着。世界变得不真实了。危险离你很远。你祈望平安。你又上网去。你想看到她已经不在了。
你打开了办公桌上的笔记本。你换了一个名字。她却仍然在线上。难道这么久了,她就一直呆在镜头前?
你呼她。她接了。她仍然光着下身!
她不累吗?她不冷吗?天已经很凉了。虽然你们家有空调,但是还没有开。她不会去开的,因为季节转换前,她都要把空调彻彻底底清洗一下。她总是很讲究干净。
你好。你敲道。
你好。她也说。
你不冷吗?
不冷。
为什么要这样呢?你问她。
我想看自己有多无耻。她回答。
她为什么这么说?她难道不是在说反语?这倒是真的。你不就曾在网络上脱吗?你要看的,就是对方。脱的一方不害臊,就轮到看的一方害臊了。看你看了会怎么样,是不是?对方敢肯定你看了后会怎么样的。
难道她也知道?难道她知道你是这样?
她应该不知道。而且,这是在网络上,她也不会知道对方是你。你是说,你要看我有多无耻喽。你说。
不,是我自己。她说。
你?你想。不可能。她会怎么无耻呢?她是个好妻子,好教师。她知道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社会有多复杂。
你笑了。你说,你会多么无耻?
你知道我?她问。
你一惊。不,我,我怎么可能认识你……你支吾。
你说得就跟我丈夫一样。她又说。
你慌了。我?我怎么可能是你丈夫?笑话!我只是说,看你的样子,你不可能…….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她反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们一起生活了八年,你竟然不知道妻子是什么样的人?
她在卧室阳台出现了。阳光泻在她的脸上。她皱着鼻梁,眼睛躲在眉骨下。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好像一个从地狱溜出来的。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在厨房忙乎。那背影神经兮兮的。手肘神经质地牵动着。她的动作显得很突兀。她向你走过来的时候,你觉得不是熟悉的妻子向你走来(你一向不在意她过来做什么),而是一个陌生无常的女人突然向你扑了过来。她要干什么?
她在做着家务。你觉得不是你在接受她的劳动结果,而是你不知道如何阻止她。假如能够,你是愿意替代她做的。
她是个好妻子。好老师。其实她并没有跟老张有那么一回事。她只是为了老芳的婚事。其实倒是你自己是那样的人。你冷落她。你厌倦她。现在想来你是多么的没有良心。你后悔。你愿意再回到她身边,你们继续在一起,过着美满日子。是的,你现在又觉得了,那生活确实很美满。
美满是妥协的产物。美满的标准是有弹性的。觉得美满了,就真的美满了。就好像那些抛家弃妻的男人的归来(并不影响他再次抛家弃妻)。男人是很容易昏慵、很善于苟且的东西。
你甚至觉得自己的生活风帆又张起来了。
你要捡回她。你要抚慰她。她只是受了刺激了。你要向她忏悔。你又上线找她。
你好。
你好。
我想,你一定是受到挫折了。你说。
什么挫折?她说。
比如,你说。你想说工作上的,但是你临时改口了。那岂不是太明显了吗?比如身体上的,健康上的。患了什么病……你故意兜着圈子。为了不让她发现。子女上的,子女不听话,或者自己的父母……或者是家庭上的。你猛地切到实质。夫妻不和。你说。你丈夫对你不好。他打了你。
你一惊。你怎么敢这么说?可是你仍然说。强烈的忏悔欲,修复欲,支配着你。你不能控制自己。你离家了。你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你一清醒,故意问她一句。
教师。
我明白了。你说。于是你离家出走,以校为家了。你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上,工作成了你的一切。可是你心里仍然痛苦,急躁,于是工作又受到了挫折。你受刺激了。
她没有说话。
我说得对吗?你问。害怕了。她是不是已经识破了?你后悔自己的冲动。凝视。
也许你说对了。她说。
她说也许。也就是说,她还没有识破。她还不知道对方的是你,她的丈夫。你放心了。当然,我猜的还会错吗?
为什么不会错?
你又一惊。因为我是老猜呀。你说。
这么自信?
当然。
哈哈。
为什么笑?
笑有人太自信。这世界上还有自信两个字的位置吗?
有。你说。也许她说得对。但是你至少敢在这问题上自信。因为,你是她的丈夫。
你真想跳起来,冲她喊:我是你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