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意识恢复清晰的时候,天色正蒙蒙亮。
恢复清晰,意思就是他并非从睡眠或昏迷中清醒,事实上,在此之前他的意识一直在如浪潮般剧烈又毫无间断的痛苦中饱受折磨,这股痛苦既来自于精神,也来自于肉体。
原本躺着的他坐直起身,拨开盖在身上的简朴被单,身上仍是之前在山道上战斗时穿的那套衣服,不过他的靴子已被脱下摆放在床边。
这是一间没什么多余摆设的房间,一张偏硬的床铺、一张类似塑胶材质的小方桌,几个无靠背的椅子,一个木质柜子,四周的墙面略有斑驳但也不至于太过古旧,此外就没什么可供观察之处了。
墙上的窗户与门上的窗口都没什么铁格子之类的东西,房间整体除了太过单调以外也都很正常,至少不会是牢房之类的地方,应该能认为这里是安全地带。
他注意到桌上放了水壶跟杯子,同时也感到自己正口干舌燥,这可是远比饥饿更严重数倍的问题,他光着脚就连忙走过去,连着喝下好几杯的水以纾解口渴。
至少水壶跟杯子这种东西的外型和地球上没什么不同,水本身也是。
从断断续续的痛苦与昏迷之中解脱之后,他终于搞清楚了一些事情。
这里,不是地球,或者至少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地球。
至于他自己───
“陆、献、行……"
他双手撑在桌面上,眼望窗外的微亮天色,怀着某种严肃且沉重的心情,一个字一个字的以中文念出了这个名字,然后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再次开口时却是用另一个语言,说出另一个名字。
“邦格,我是邦格,我只能是邦格了。"
事实摆在眼前,他连怀疑的权利也没有,现在状况就是陆献行的意识跑到了另一个人的体内,并且完全把这个身体当成自己的来用,这个身体原本的名字就叫做邦格,这也是他今后必须背负并使用下去的名称。
从此以后,只有邦格。
简单的名字,代表的意义完全不简单,两段本来完全不相干的人生与价值观被强行扭合在一起,这个心境的转换其实极为凶险,他隐约记得,之前意识混乱时,『我是谁』这个命题就反复在他的心中翻滚,光是这一点就差点让他崩溃。
在山道上战斗时,他毫无疑问的认定自己是陆献行,但是经过这场昏迷,属于邦格的人生疯狂涌入他的脑海,几乎撕碎了陆献行精神层面上的一切,现在他不再这么坚定的以陆献行的身分自居,其自我认同很大程度上被邦格混合了。
理所当然,这个身体本来就是邦格的,每一吋皮肤、每一滴血、每一节骨头、每一根毛发、每一个细胞,完全都是属于邦格,跟陆献行毫无半点关系,他只是个外来者,理所当然要受到排挤,绝无莫名其妙就接受陆献行的道理。
即使原本的邦格已经『死』了也一样。
思绪至此,陆献行,不,该叫邦格,邦格闭上眼睛,重新梳理思绪。
邦格,今年十九岁,从小都在生活在一个偏远的乡村地带,父母先后在战争中与战争后过世───在此他腹诽了一下,这世界也还是有战争这种事情,虽然是理所当然也还是让他很不开心───接着他就由父亲的一位战友抚养长大,直到半年前,这位邦格生命中的第二个父亲也过世了,再加上村子里另有一些不顺心的事情,邦格下定决心前往都会地带闯一闯,谋求新的生活。
半个月前,『那个邦格』启程,辗转来到此地,十九年的人生瞬即崩盘,丢了小命,成为『这个邦格』。
原本的邦格记忆中,他直到死前都浑然不知发生何事,而现在的邦格以半个旁观者的态度回想那段记忆,虽然一样搞不清楚状况,至少知道当时整辆车突然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车上仅有的一些小灯也瞬间消失,这是被某种两个邦格都不熟悉的力量所袭击。
行凶手段还不知道,凶手倒是已经确定了,现在的邦格可说是替身体的前任主人稍微报了一点仇。可惜上一个邦格确实是死了,而身体的本能不懂得什么叫交涉,当生死危机一结束就翻脸不认人。
邦格自嘲的想着,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别人遇过这种事?如果有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案例都像他花这么大的工夫才能跟新身体共处。
运气不好的话,或许在山道上的战斗过后他也得被这一出给折腾死。
能够挺过来,或许这本就是无可避免的过程,也或许是因为陆献行的人生远比前的邦格更加波澜壮阔、精神层面更加强大,又或者是因为───
“我仍然是……凌寒行者!"
他闭眼低首,以掌贴着自己的胸膛,感受到那股与灵魂紧密相系的波动,虽然前所未见的虚弱,但确实存在,并且正在缓慢的温养恢复。
凌寒行者,全身包覆在苍白色装甲之下的正义英雄,令科学的定义范围整个扩大了的科技奇迹,一个将所有资讯潜藏在灵魂深处、必要时能够与一般肉身互相掉换并化为实体的强大战士。
其实邦格对自己凌寒行者这个身分的心态一直都有点复杂,但至少不是厌恶,而且不得不承认,身处于这个连『遥远』二字都完全不足以形容的殊异之地,能与凌寒行者同在,总是让他心中多了不少的底气,尤其他来此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人生死搏杀。
“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恢复,毕竟没有前例。"
喃喃自语着,邦格多少还是有点忧虑,只是现在多想也无济于事,他只能暂时将这部分的心思给放下。
还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处理。
“战息吗?"
邦格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五指握紧成拳后再放松,手指比过去陆献行的手指更俢长一些,肤色稍微深了一点,掌指各处关节上的硬茧数量则是跟以前差不多,只是分布形式稍有不同。过去的邦格是过着每日劳动的生活,虽然有一点身手,但也算不了什么,至少原本的邦格绝对无法重现山道上的战斗过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大男孩,但就是这么平凡的他,也能用出一点点战息。
透过身体遗留的记忆,现在的邦格已经明白,战息是一种能够强化习得者各种能力的力量,这种力量最明显的用处就是战斗,自然而然的就被称为战息。
战息只是最通用的称呼,实际上它随着地区与分类的不同而有着各种变化,在形成正式的战息之前还得经过一种基础模式,通用的叫法是『淡息』,淡息就像地球上的各种健康操一样简单又普遍,任何男女老少都可能会,就算完全没练淡息的人,跟大多数偶尔练一点的人比起来也没太大差别。
特别努力磨练淡息之人,就可能进一步形成战息,原本的邦格对这进一步的资讯也所知甚少,现在的邦格虽然同样不知道,但以他长久的实战眼光判断,原本的邦格练习内容应该是极为粗浅之物,本质上跟普通练淡息的办法差不多,只是他凭着毅力与一股牛性子硬练,总是练出了一点成绩。
以地球上的状况来说,就像是一个普通人从书局买了某某武术入门之类的书籍,或上网找些文字与影像资讯,关起门自顾自的练起来。这样子效率或正确度都一定不好,本质上也就只是另一种意义的体操,但若是当真下了足够程度的苦功去练,在没给自己造成运动伤害的前提之下,依然可以起到强身建体的效果。
至于战息的真正价值,过去的邦格只构得着一点边,现在的邦格则能从那个杀手与警备队长身上看出一点端倪……不只是如此,之前身为陆献行的时候,他就已经以凌寒行者之身分见过更强的战息使用者。
“塔斯伊隆,查罗谢联盟,你们跟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关联?"
种种疑惑与谜团,让他完全无法感受到重获新生的喜悦,他的命运并不是终结又重启,只不过是换了个方式,由邦格代替陆献行来继续走下去。
“我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