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麦当劳,我给楠楠买了一大堆什么汉堡、鸡翅、薯条、冰激凌。我也吃了一只汉堡,喝了一大杯可乐。这个城市里,这种洋快餐,已经是非常普及了。新一代的孩子们,已经完全被美国文化征服了。我的同行,可敬的俄罗斯青年作家维·佩列文有本长篇,就叫《“百事”一代》。看来,俄罗斯的孩子和中国的孩子是一样。全球的孩子都在受着美国文化的影响。当然,事实上,我们也在受着美国文化的影响,特别是作家,海明威、福克纳、马克·吐温、辛格、菲次杰拉德……
我问楠楠关于她妈妈的情况,她说妈妈很忙。我问:“妈妈关心你吗?”她不吭声。看来我这句问话伤害了她。她妈妈当然是关心她的。也许她认为我这样问,是故意损害她妈妈在她心里的形象。自己做得不够,却还是指责别人。是的,我的确不如她妈妈。我太看重自己的写作了。前妻经常指责我自私。我认为她的指责毫无道理。我觉得她整天忙那样莫名其妙的工作,才是自私。她应该多多地关心家庭。
餐厅里的人很多。男男女女,大多是些小孩子。很多孩子觉得吃上肯德基或麦当劳是一件幸福愉快的事情。不管他们来得已经多么平常了,他们仍然认为到这种洋快餐店要比到中餐馆好很多倍。不可否认,吃中餐比较麻烦,而且,如果有很多人在一起,那么你就必须讲礼节,遵守规矩。而在这里,大家是那样的平等和自由。
手机响了起来。我接通,是林萍。“你把她直接送到外婆家。我今天晚上回去很迟,单位里有活动。”她说。我说:“好吧。可是你不要太迟了。她要早点睡。”“如果我回去迟,就让她在外婆家里睡好了。”我的前妻林萍这么不耐烦地对我说。我关上手机,看到楠楠瞪着一双大眼睛看我。我笑了一下,说:“是妈妈。”
大街上灯火通亮。
城市的夜晚是美丽的。
在一家音像书店,我给楠楠买了两本课外读物和一本《小学生汉语词典》,另外还给她买了一张《怪物史瑞克》DVD动画。我说如果在家里没时间看,有时间可以到我那边去看。我说的时间当然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她妈妈反对我给她买这些好莱坞动画。她认为我是用这种没有原则的父爱,来掩盖我背弃她们母女的本质。“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有什么好?”她常常这样说。她是不能理解。她已经被她从事的政治上一些程式化的东西洗脑了,变得非常僵化。好莱坞的一些电影固然非常糟糕,但它制作的儿童动画还是非常好的,它为孩子们创造了一个非常丰富的神话世界。我的前妻虽然过去只是在团委工作,但是已经是满口政治术语了。她已经是非常政治化了,政治化的动物。当然,她在官场上,需要如此。假如需要,即使是拉屎,他们也能提高到一定的政治层面上来。对这一点,我简直有些深恶痛绝。有一次做爱的时候,她发出痛苦而快乐的呻吟,我就用嘲讽的口吻说:“你发出的这种声音,好像不应该是你这种女干部应该发出来的。”
我的前岳母打开门,看到我们的时候有点吃惊。岳母开始的时候对我们的恋爱是持非常激烈的反对态度。她对“作家”总是放心不下。她更愿意女儿选择一个军人或是医生。有一个医生曾经追了她女儿长达整整三年的时间。可我的前妻那时候不喜欢那个医生,嫌他身上总是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与那个医生相比,岳母对我,心里是有些遗憾的。但当我们结婚,并且有了楠楠以后,岳母对我倒开始越来越满意了。她的满意当然是基于我的中庸,我不比别人家的女婿表现更好,也不比别人家的女婿表现更糟。甚至还有一些邻居阿婆对我岳母夸赞说:“你家的女婿真不错。”不管怎么说,她的女婿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文化人,一个非常体面的职业。
因为我们的离婚,岳母伤心地流过好几次泪。她舍不得我们离。更主要的,她是怕楠楠以后受苦。一个孩子,总是需要父亲的,即使这个父亲是有很多的缺点。事实上,虽然我和楠楠的妈妈离婚了,但是我对岳父母仍然是敬重的。逢年过节,我是一定要来看一次,有时也会留在这里吃一顿饭。但心里的别扭还是有的,感觉总是有些怪。
我告诉前岳母,林萍有事,可能晚些时候才能过来接楠楠。前岳母有些高兴,说:“没有关系。她就在这吧。”她已经有一阵没有看到楠楠了,心里有些想。她问我们吃了没有。我说吃了。
老岳父已经睡了,他身体不好。我就陪前岳母在客厅里坐了一会。楠楠到小屋里看她的书去了。
大概九点十分的样子,我又骑车回自己的家。岳母对我说了这样的一件事:隔壁34幢的陈老太,最近受了骗。她在楼下的那幢房子租给了一个做生意姓赵的中年人。那个中年人一直拖欠着她的房租。前不久,外面来了几个人,要抵押她的房子。她说这是我的房子,你们有什么权利。那几个人说:你家儿子老赵欠下了债,当然要还。陈老太莫名其妙,问:谁是我的儿子?那几个人说:老赵呀,前一阵他领我们来,说你是他的妈妈。陈老太一阵急火攻心,说:我是他妈妈?他还欠我七个月的房租呢!
这真是个有趣的故事。
对我而言,有趣的当然还不在这里。有趣的是我在《掘金时代》里有似乎完全一样的情节。牛德衡逃走以后,房租老太太不久就遇到上门讨债的人。她不由得大吃一惊!
现实与虚构,让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谁真谁假?要知道,牛德衡的这一节完全是我凭空杜撰的。我有些糊涂了。
下雾了。灯光中的大街上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夜风有些凉。我骑着车向前行。一些车辆从我身边经过。在长江路口,路边上一个卖馄饨的妇女冲我一笑。下岗了。很多下岗女工把摊子摆到了路边。她们不得不自谋生路,或是像这样摆小吃摊子,或是当清洁女工,当保姆,等等。我骑过去以后,突然感觉她的笑容是那样的熟悉。不,事实上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可是,为什么笑容又这样熟悉呢?
所有的情景都是那样熟悉,一切都像预先布置好了一样。我忽然就有了这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包括从我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来来往往的车辆,都像是我过去经历里的重演。这一幕,正是我过去记忆里的一部分。那么,它是怎么出现的呢?
梦境。
只能是梦境。
我有时遇到什么事,经常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有时候,完全是一种经验的组合,产生出来的幻觉。
半夜的时候,我被什么东西惊醒了。细听,原来是外面下雨了。我上了一趟卫生间。重新回到床上的时候,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独身生活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不必考虑我这样是否会影响别人(原来和妻子女儿生活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长时间地在书房里失眠)。我索性拧亮床前的台灯,摸了一本书看。《一个战时的审美主义者》,它是《纽约书评》1963年1993年的论文选编。随便翻开一章,是AndreiD·Sakharov的《我为什么不屈服于权力》。这位萨哈罗夫是苏联著名的原子能物理学家,参与研制了苏联的第一批核子武器,被称为苏联的“氢弹子父”。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从声音我就能判断得出。我把萨哈罗夫的那篇文章读完了,想记起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记住任何一句话。这是很奇怪的事情。毫无疑问,现在的记忆力是越来越差了。可是,像这样的糟糕还是第一次。进而,我想到在昨天的校对罗萌萌寄来的我的长篇小说稿中,好像没有看到小说的第69页,本来想查一下的,结果却因为厨房里的水开了,去灌水,然后又因为别的事,就放下了,再也没问。那是属于“摇身一变的日子”里的一部分。现在,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明天吧,身体里的一个声音说。不!一定要现在找,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这么说。我知道,如果我不把它找到,今天晚上是不可能再入睡了。否则,身体里的那两个声音会一直这么吵下去。
我趿拉着拖鞋,来到了书房。居然发现电脑的显示器没有关,处于休眠状态,黄着指示灯。可能还是我前一天晚上用过的,如果是这样,那么现在已经是几十个小时了。现在怎么会这么大意?我在心里想。我把它灭了。书桌上有些乱。我看到了校样,摊在昨天校过的地方。上面,已经是校了68页,往下看,是73页始。这就是说当中缺少了4页。怎么会少了呢?不可能是罗萌萌从出版社寄来时寄丢的。那么,我整天只是在书桌里,也不大可能把这当中的4页搞丢掉了。
有问题当然还是从自己身上找起。我想起来,当时我收到校样时,还特地点了一下,一页也不缺。那么,问题一定还是在自己了。它可能会到什么地方去呢?它可能会混在一堆报纸杂志中。我在书房地板一角上堆的那堆报纸杂志中,仔细地翻看,一本两本……全部清理完了,我也没有发现。真是奇怪!
这一段写的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牛德衡和匡娉妮互相发现欺骗的事。不过,我也记不真切了。
我打开了电脑,在电脑硬盘上,找出《掘金时代》。打开文档,翻到了这一段:(接上页)衡气愤地把她推倒了,说:“你这个骗子!”匡娉妮冷笑着说:“哼,我是骗子,你呢?你还说你开什么实业公司,什么女秘书,什么国外账号?你自己不是骗子?”牛德衡说:“我是骗子,可我也不敢说自己是什么董事长,说自己有上千万资产。你还说刘晓庆都向你借过钱。你也真敢说!”
“那你还说省委书记是你亲戚呢。”她叫起来。
“可我也没敢说自己是海外归侨啊。”
匡娉妮不说话了,坐在一边,低着头。
牛德衡说:“匡娉妮,匡娉妮,你还诓骗到我头上来了。我还没有诓骗你呢。”
匡娉妮哭了起来,说:“你还说没有诓骗我呢?你都把我诓骗到床上来了。你还要怎么的?”牛德衡看了看她,说:“你以为你还是黄花大姑娘吗,我诓骗你?这些天,我给你买衣服,买首饰,请你吃饭,住宾馆,哪样不是钱?有这么多的钱,骗几个年轻姑娘都够了。”匡娉妮不说话。半天,她抬起来,说:“你后悔了?”
牛德衡也不说话。
两人坐在床边。
现在,宾馆的这间房里,死一样的静寂。
“他妈的。”牛德衡突然这么说。继而,他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厉害,终于笑得在床上打起滚来。而她则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前前后后所有的事,一起涌上了牛德衡的心头。太滑稽了!他把所有的事组合起来,感觉是那样的妙不可言,乐不可支。自己怎么就会遇到这么多戏剧性的事情?
他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算了,”他说,一把搂过匡娉妮,就把她往身下摁。她知道他来了劲,半推半就着,嘴里说:“你干嘛你干嘛?”牛德衡不管,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裤子脱了。事实上,她也是听任他那么脱去,甚至在他很困难地往下扯时,还主动抬起自己肥胖的屁股。
当他们平静下来以后,她搂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们不如两人合开一个公司吧。”牛德衡没有吱声,他明白她所说的公司的意思。“保证叫你发。”牛德衡还是没有吱声。“你要依着我,肯定叫你发。”
牛德衡没有理她,光着身子爬起来,摸出一颗烟,坐在那里抽起来。
匡娉妮见他什么也不吭声,就不敢再往下说。
半天,牛德衡突然问:“你说我们怎么干?”
匡娉妮一喜,也坐了起来,两只大奶子贴在他的后背上,靠近他的脖子说:“这还有什么难的?只要你敢干。我们开个公司,吸纳资金。我们又不是去偷,也不是抢。他们会主动把钱送进来。”
牛德衡转过身来,在她奶子上捏了一下,说:“哪有你说得这么容易。”
匡娉妮笑起来,打掉他的手,说:“你听我的。”
牛德衡掐灭掉烟,闷声说:“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