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我早早就来到了学校,去接女儿楠楠。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我早就答应她,带她去护城河那边的空地上去放风筝。女儿班上的那个小张老师,对我理解地笑了笑。老师们都知道我和楠楠的妈妈离婚了。
楠楠长得越来越像她妈妈。当然,有些地方也很像我,尤其是眉毛和额头。她现在个子又长了不少。瘦瘦的,高高的。她对我的出现显得有些意外,意外中藏掩不住一种高兴。孩子是单纯而天真的。她一见到我的时候,当时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欢快地蹦了过来。我拉着她的手,问:“今天下午没课,我们出去好吗?”她眨眨眼睛,说:“好。”我说:“楠楠,爸爸带你去放风筝。”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们骑着自行车,向城外去。
这个季节,气候真好,阳光暖暖的。我的前妻一直指责我不爱户外活动。我这人骨子深处的确有些懒。读书和写作是我生活中的全部内容。我知道,不爱运动的结果就是慢慢地肥胖,然后会患上一系列慢性疾病,高血压、脂肪肝、冠心病、高血糖等等,甚至是帕金森综合症。但是,我要是天天运动,就一定能够保证身体健康吗?我不相信。也许,通过体育锻炼,我可以使身体得到强壮,可是,谁又能保证生活中不出什么意外呢?一个病恹恹的女人,谁都以为她在三十岁的时候会死掉,可是她却一直活着;一个身强体壮的健美教练,却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死于车祸。
也许因为我是一个小说作家,所以我经常会想到这样的事情。
我是一个不可论知者。
但为了女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否则我决不会想起到郊外来放什么风筝。只有孩子才会这样。我前面说过,自己天生就不是一个天真浪漫的人。
城市的繁华一点一点地从我身后退去,接下来就看到了一些郊区的景色。这里高楼明显少了,路两边的也商场少了。路面变得脏乱了,街两边有了一些明显违章的建筑,洗头房一家挨着一家,一些附近菜农模样的人,三三两两,在路边游手好闲。路,是显得宽敞多了。我们骑着自行车,顺着旧城墙向集庆门方向。五诚桥下的河水,散发着一般腥臭。城市的污染,到处都是。女儿坐在我的后面,嘴里哼着歌。事实上,女儿已经懂事了。她对于我和她妈妈的分离,感到非常奇怪。她毕竟还是小孩子,对于我们为什么要分开这样复杂的问题,还不能很好的明白。
所有的夫妻分离,原因都是复杂的。我们有过甜蜜的日子,但婚后很快就发现生活的平淡。很多时候,我都想不起来我们怎么就谈起结婚的。我只依稀记得我们第一次做爱的经过。那是在我的单身宿舍里,我们有了第一次。我们又是怎么认识的呢?是别人介绍的?还是自己认识的?好像是在一个人数很多的场合。我们俩的说法明显不一致。她说我们认识始于一次单位活动。而我则认识我们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总之,认识以后慢慢地有了交往,有了约会。很快我们双双陷入了情网。
在恋爱的过程中,她是不是比我更主动?当然,这个问题并不紧要。也许当时我甚至非常喜欢她的主动。我把她的主动当成是对我的依恋。但她后来说我当时非常强烈地追求她。说我怎么一天给她打二十次电话,说我怎么冒着大雨为她送雨披,又说我给她写了多少热烈的情书。那是我吗?我在心里问自己。
也许,热恋中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什么样的牺牲不肯付出呢?非常热烈的情书一定是写过的,因为,我是一位情感丰富的小说家么。情书上的文学词汇一定相当丰富多情。那是由于我的职业所决定的。郭沫若、郁达夫、徐志摩那批五四时期的作家,给心中的女性写情书,哪次不是分外多情?而且,一次比一次热烈。这点就像一个庸医对待一个病入膏肓者,下的药一次比一次重,最后即使是砒霜也敢下。写情书也是同理啊,如果一次次不奏效,最后就会说:如果你再不答应我的爱,我就去死!
我会死吗?不会,我想。虽然那时候追求她的人不少。
我们结婚了。
我是成功者。
很快,我们又有了孩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开始吵架,也许是在我成了一位专业作家之后。我是嫌她在单位里太忙,对家庭照顾少了。她在单位里是一位不大不小的领导。在我眼里,她那样的工作毫无意义。尤其是烦她在单位里受了什么委屈,回来还要说。而我一听她说就烦。我希望她去掉那个职务。女人一旦成了政治人物,其实非常讨厌。我希望她抽出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家庭。而我在她眼里,也变得越来越古怪。
“自从你当了专业作家以后,脾气越来越差。”她说,“你最后一定会变成一个古董。”是的,她是不能理解专业作家这样的职业的。这个职业在她看来非常可疑,成天关在家里写作。而写出来的东西与生活很远,却自以为得意。“生活肯定不是你小说里的这种样子,”她说,“你就整天胡编吧。”
奇怪的是我们好像也不为某个原则性的问题争吵,全是一些琐事,比我从事的文学创作和她的工会工作更加无聊的琐事争吵。吵了就不说话,互相谁也不理谁。女儿在我们当中充当调和剂。
女儿楠楠越来越大,而她的调和能力却越来越小。我们经常争吵,已经不把女儿的调和当回事了。终于有一次,我们好像还动了手。虽然没有撕打,也许只是我推了她一把,或者是她推了我一把,但两人在内心里已经非常仇恨对方了,恨不得马上就分开。
不可避免地分开了,立刻,女儿跟了她。我从家里搬了出来,找了另外一片地方。没有了家庭之后,我才感到自己有时是多么的自由,又是多么的空虚。平静下来,想起了前妻子的种种好处。
她叫林萍。
她现在也还是单身。
现在,她是不是也想到了我的好处呢?我不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原来她根本不让我探视我们的女儿,后来她就同意了,有时,我们一家三口还一起去肯德基或是麦当劳吃一次汉堡和鸡翅。
关于我和一些女友的交住,事实上都是在我离婚以后才发生的。准确地说,那已经不叫婚外情了。我的婚姻已经没有了。我不敢再恋爱。我只想找女伴,喜欢一夜情的女伴。我不知道下一次婚姻对我又会是怎么样的一个结果。我在心里已经肯定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什么幸福的婚姻了,有的只是勉强的支撑。大家都在努力地维护着,其实只要稍一用力,它可能就解构了。
那片草地上,已经有很多人了。我和楠楠买了一只蜈蚣,放了起来。手中的线越来越短,而天上的风筝越飞越高。终于,它在天上已经成了一个黑黑的小长条。我把它完全交给了楠楠,然后自己坐在了古城墙根一边的草地上。
那是一截明朝的城墙,风吹雨淋,一些墙砖已经非常斑驳了,上面布满了已经变成墨绿色的青苔。夕阳下,远处有一些朦胧的轮廓。楼群、村庄、树木。那边有一条小河,泛着浅浅的不甚明朗的光亮。草地上,人们在放着风筝,非常投入。楠楠今天穿了一双新鞋,白色的运动鞋,短袜,光洁的小腿,蓝色的裙子,背带。剪着短发,仰着头。夕阳照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睫毛,甚至脸上的一层绒毛。非常漂亮。完全是画中人。她跟着她妈妈生活,生活得很好。比我好。
我坐在那里,有些无聊。拔了一根草,在手里揉着,看着它在手里粉碎。忽然,我感到自己有些不自在。我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事实上,我是背靠着城墙的。我的目光从女儿那边扫过去,看到前面小桥上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西装,戴着一副墨镜。看不清他的脸。他在看我。当我的目光触及到他时,他赶紧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最近我好像有些敏感。感觉总是有些特别。我前面说过,电话会突然响起来,但当我接起来时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上个星期的某个晚上,徐茜到了我的住处。她坐在我的书桌前,翻看我的校样。她有些好奇。我在厨房里这她下面条。我一边煮面,一边听到她在书房里笑。她在我已经校过的书稿里发现了新的错字。她很得意。她还批评我有的语法不规范。能在一个作家的书稿里找到错误,这让她有成就感。事实上她就是想证明自己有多能干。我笑笑,不介意。
一切都收拾好了,我们来到了阳台上。我想要开灯,她却反对。我们就坐在黑暗里。我住的这个小区也是比较偏了,并不在城市的繁华地段。月亮升起来了,特别的亮。我搂着她,一起抬头看天。
“你这个地方真好,月亮这么亮。”她说。
“我这是城郊的月亮。”我说。
“真好。”她说,“真好。”
我吻着她的头发,轻声对她说:“今晚住在我这吧。”她笑笑,说:“不行。”“为什么?”我问。她说:“不为什么。就是不行。我不能做得太出格。”我说:“这有什么出格的。”她说:“我可是有丈夫的人。只有你是自由的。”“那么,做了爱再走。”我说。“不!”她说。
“你现在越来越保守了。”我说。
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要有分寸的。不能是那种经常性的。”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电话响。我推开她说:“电话。”
她怔了一下,反问:“什么电话?”
我说:“我听到了电话响。”这么说的时候,屋里的电话还在响。她笑起来,说:“什么电话响?”我走进去,的确,一点电话的声音也没有。
是我出现了严重的幻听?徐茜对我说:“你最近是不是身体有些累?或者工作压力大了。”我说:“没有呀。”“你休息休息吧,累了就会这样。”她说。
那个晚上徐茜走了以后,我很晚才睡着。她走的时候,我一直把她送到了楼下。我们很纯洁,只是拥抱了一下。她从我这里拿走了几张唱片,还取走了川端康成的两本书。我知道其实她未必会看。她可能只是听人说起过这本书,所以有了兴趣。但这种兴趣也只保持到拿到这本书为止。从此,这本书就永远地躺在她屋里的某个地方,根本不会再翻起。在这点上,我很了解她。
她那晚没有同我做是对的。她有她内心的原则。我能理解她。她认为偶尔的红杏出墙,暂时的放纵,是可以原谅的,而长时间这样就是一种堕落。所以,我一点也没有勉强她。也因为这一点,所以她很愿意和我长期地交往。我们不是一种纯粹的情人关系,自然更不是一种纯粹的朋友关系。我们的关系介于两者之间。她相信,如果我们有一天,性关系没有了,仍然还是一种朋友。就这样的问题,她曾经问过我,是否有这种可能。我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我喜欢她,但并不爱她,至少也不是非常投入地爱。因为,她有自己的丈夫。我必须习惯正视现实。
关了灯,我躺在黑暗里,突然我听到外间的玻璃窗户一声巨响。我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灯,来到客厅,发现窗玻璃已经碎了。一块红砖落在沙发边上。满地的玻璃碴子。这是谁?谁会这么干?我来到阳台上,向下观看,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我一个写小说的人,平时安份守己,会有什么仇人呢?
也许只是外面的一个什么坏孩子在使坏,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