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几场雨,天气一下凉了不少。很有一些秋意了。大街上,道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树叶,飘落得到处都是。环卫工人们每天清晨都要清扫一遍。
小说的清样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动,有的只是一些文字上的稍稍加工和调整。说不定在给我之前,罗萌萌已经做了第一次的校对。
她其实是个很细致的女人。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的校改速度明显加快。在心理上,也有了些倦怠情绪。中间的部分主要写了牛德衡建立的一些社会关系。一个靠骗术起家的人,要想建立更大的骗局,他就必须有一张很大的社会关系网。而这里的人物明显多了,出场次数频繁。我校看得眼睛都有些发酸,身心也累得很。
那个叫布清的人后来又多次给我打电话,软硬兼施,要求我给他一个说法。他妈的我能给他一个什么说法?我又为什么要给他一个说法?对他的这种胡搅蛮缠,我在心里已经厌恶透顶,常常和他没说上几句就顶了起来,而且每每最后是怒不可竭地摔掉电话。
我讨厌他这样打搅我的正常工作。
影响了我的心情。
我的情绪也就越发地倦怠。
在这种倦怠的情绪中,我发现自己开始变得有些烦躁起来。
烦躁中,我却又产生了新的灵感。
我想:要是把和牛德衡有关系的人,建立一张表,读者读起来,肯定会感觉更加清晰一些。也许,我应当制作一份这样的人物表。
我想起来,事实上在我写这部长篇之前,我曾经在一个旧笔记本上,建立过一张人物关系提纲。我想也许那个笔记本还在,没准能派上用场。这样一想,就动了起来。我翻出资料柜里的所有文件,一下子就看到了那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那还是我在报社工作时发的。里面记录着我平时记下的乱七八糟的各种东西,有小说提纲,也有随手的涂鸦,甚至还有购买生活用品的账目。可是我从头至尾翻遍了,也没有找到。
真是奇怪。
我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想,它到哪去了呢?我肯定是记过这样的东西。对于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这一段怎么要么丢三拉四,要么忘性太大?或许被我撕下,夹到什么地方去了也有可能,我想。这样的事情有过。两年前我搬家的时候,整理书橱,居然在索尔·贝娄的《洪堡的礼物》中,翻到了最早发行的一套生肖猴票,而且居然是两份四方联。把我高兴得不轻。这两份四方联肯定是我过去寄信时,遗忘的,随便夹到书里,否则不会保存到现在。当时,这套猴票的市场价已经非常可观了。当然,后来它们都被我不经意地送人了。这是两回事。因为我毕竟不是集邮家。那个集邮家朋友很是过意不去,送了我一套旧钱币。换句话说,他就是拿这两样东西做了交换。问题是,事实上我也同样不喜欢收藏旧钱币。旧钱币在我这里呆了不长,又被一个收藏各国钱币的朋友拿走了。等于我什么也没有了。我有过一场欢喜。也不错。
书房马上被我翻得一团糟。
没有。
我开始翻书,爬上梯子,从书橱的最上一层开始查找,一本又一本……打开康德拉的《文学与人生札记》,里面忽然稀里哗啦掉下一堆东西出来,全散落在地板上。
我从梯子上下来,蹲在地上,捡阅着。有我两张不知什么时候参加笔会时的照片。风景点。我笑得有些书生气。衣服的式样,今天看来已经很旧了,土气。那时候很瘦。好像还没有结婚呢。一张出租车发票。Aiwa随身听的英文说明书。一枚五元面值的邮票。出版社寄来的纳税发票。两张女友的照片。
女友很漂亮。
如今,她们也应该是做妈妈的人了。她们现在生活得好吗?好久没有联系了。
一张撕下来的纸,上面记着乱七八糟的字。细看,它正是我要找的人物表。
人物表
匡娉妮牛德衡的女伴,职业女骗家。
张副市长五十七岁,地方职业政治家。
包簿清市内某银行信贷科科长。
姚记者一个小报记者,但能耐很大。资深混子,依靠新闻这个舞台不学无术而自以为是者。
万副局长某局一位平庸的官僚,但却是官场上的不倒翁,而且精于营算私利的中年男人。
赵光明一个没有明确职业身份不明的人,可对官场商场却颇为熟悉。
徐副院长一个对法律工作并不熟悉的法院院长。
李二真全省最年轻的税务局长,仕途上一帆风顺,个人计划在五十五岁前后官至国务院副总理。
李秘书三十一岁,一个同样在仕途上很有野心的年轻人。
董玉颖年轻漂亮的女演员,有一定的名气,牛德衡的小蜜。
陈医生中年女人,同样和牛德衡有着暧昧关系。
杨文华舞蹈演员,政协委员,牛德衡的情人,也是张副市长的情人。
唐科长某区房产局的房产科长。
马青一个以结交各界层人物为荣耀的自由职业者。
作家可有可无的人物。
朱经理三十二岁,开了一家木材门市,据说是个黑道上的人物。
丁三宝一个流氓。
蔡阿林又一个流氓。
(其它若干,类同跑龙套的群众演员)
在这个人物关系表中,有几个人物对牛德衡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比如说张副市长,比如说李二真,比如说杨文华。老实说,有些人物是有点根据的,也就是俗称的“原型”。文学和现实有时只隔了一层纸,可是,这层纸却是不能捅破的。似像非像,正是文学的魅力所在。这几个人物里面,最让我感兴趣的其实是李二真,但在这部小说里却并没有把他足够地展开。也许,以后我会再写一部,专为他写。他是完全的传主。也许,我可以为他专门写一部官场黑幕小说,《李二真官场混迹记》?虽然他是一个完全虚构的人物,但我觉得,从他身上可以挖掘出很多的东西。
李二真才三十九岁,可他就已经是正厅级干部了。他原来不过是省委领导同志的秘书,然后就平步青云了。他聪明,肯学,人又勤快,在办公厅工作的时候,就很受领导同志的赏识。他出身农村,大学毕业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成了领导同志的秘书。在领导身边,一干就是六、七年。
这六、七年对李二真来说可以说是至关重要。他不仅从领导身上学会了如何平衡协调各种关系,权衡利弊,还深得领导的信任。他把领导的心思能够揣磨得八九不离十。好听点说,是他人乖巧、聪明,难听点说,他简直就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除了领导的夫人,大概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能了解领导的人了。
在工作上,领导的开会学习、政治考量,生活上,吃喝拉撒,伤风感冒,全是由他来安排。离了他,领导就相当于失去了左右臂。他是领导心里最得力的人才。
领导作为一个政治动物,自然也明白把他安排好的重要性。为了表达他对李二真的重视,所以他忍痛让他离开,再培养新的秘书。他先是提拔李二真当了秘书三处的处长,然后再下派他到国投办当上了总经理。两年以后又提拔到了税务局当上了党组书记、局长。
李二真在政界成了一个迅速窜红的人物。人人都看得出,他的前途无量。
平头百姓都猜测他一定是有后台。事实上,他真的一点后台也没有。他有的只是一份时刻想出人头地的雄心和那份过人的聪明。突然让他成了领导身边的人,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对于这样的一个机会,他当然不会放弃。
他很快就游刃有余,他为人聪明,善于在各个领导之间摆正自己的位置,力避自己成为政治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在机关里,他看到这样的例子不算少。有些和他一样的秘书,一直干到四十岁了,还才是个副处。临到五十岁了,把他随便下放到一个什么企业,给个副厅的位置已经很不错了。李二真不想这样,同时他感觉那帮人真是笨得可以。
还在领导身边的时候,李二真就已经长硬了翅膀。凡上面来人,他总是能很快就建立上关系。领导后来有了什么事,也都是托他经办。在某些方面,他的神通已经超过了那位领导。是领导把他“养大”了。领导后来多次提拔他,也是因为感到自己已经“罩”不住他了。
在李二真的办公室里,有一张非常醒目的照片。那是他和上面一位重要领导并肩站在一起的照片。那位领导的笑容可掬。谁进了他这个办公室,都没法不注意这张照片。由此可以推想,年轻的李局长是手眼通天的。即使是省里的领导,看到这张照片,也不能不考虑到李二真的能量。
李二真的路子很广。他利用手里已经有的权力,建立了一张很大的关系网。谁有什么事来找他,只要他答应了的,一定能办成。下面市县的班子调整,有时他都能左右。上门来求他的人,也经常是络绎不绝。
在税务局里,人们看到李局长是非常能干的一个人。他在工作上充满了想像。作风大胆。至于一些违规的事情,总是有的。可是,谁叫人家是年轻干部呢?一代干部,有一代干部的作风,你不能用老八路的思想,去要求今天改革开放了后的干部。再说,人家有鸿鹄之志,并不在于区区一个税务局长的位置。说不定哪一年,人家成了副省长了,你能得罪他?
事实上牛德衡和他也并没有什么利益关系。但是牛德衡还是想方设法靠近了他。在牛德衡举办一年一度的年终酒会上,他终于请到了李局长参加。
李局长的宴会参加得多了。他本来并不想参加这样的活动,但是,马青找到了他,并一再让他给个面子,他不得已,答应了。他和马青是老朋友了。在李局长还是个办公厅一个普通秘书的时候,他就认识了马青。当时马青在李秘书的眼里,可是一个能人。马青的父亲是个老干部,但他自己却并不从政。他几乎认识省里所有的老领导。一度,马青领着李二真走遍了所有老领导的家。当然,现在马青在年轻的李局长眼里,只是一个玩物丧志的家伙。有着那样的资源不用,不是玩物丧志是什么?
马青得过牛德衡的好处。马青本来并不认识牛德衡,是赵光明介绍他认识的。认识他不久,马青一次就从开诚公司提走了七万块钱。牛德衡一个“不”字都没有。马青觉得牛德衡真不错,是个干大事的人。
李局长参加了酒会,给足了牛德衡的面子。在酒会上,牛德衡都不用讲话。这一切不是明摆着的吗?连李二真局长这样的红人都来了,开诚公司的能耐还用说吗?和开诚公司牛德衡总经理合作,就是跟光明和前途合作!
有了第一次,也就有了第二次。李局长后来所以能看得起牛德衡,是因为他发现牛德衡果然是财大气粗。一桌饭能吃掉三四万。这倒也不足为奇,新奇的是在牛德衡公司的小楼里,各项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卡拉OK、桑拿、舞厅、电影厅,格外豪华。里面的服务小姐,也都是一个比一个出色。
李二真在牛德衡的公司里,还意外地碰到过两次红歌星董玉颖。
董玉颖长得漂亮娇小,歌唱得很甜,很嗲。她是个很为外界看好的歌手。报纸、电台、电视台,一度追着她宣传。她真的什么也不缺,名誉啊,金钱啊,鲜花啊,和无数羡慕她的男人女人。她从一个默默无闻的高中学生,到一个知名的歌手,走得应该说是非常轻松。她出道很早。一位很有点才气的作曲家看中她,一心替她作曲,专门写那种甜歌,为她度身订做。努力打造她,指望博美人的青睐。而那些明星制造公司,更希望把她罗纳在自己公司的麾下。在她前进的道路上,别人都已经把鲜花给她铺好了。没有办法呀,她天生有一副好嗓子,然后又有媚人的容貌。与一般的女人又有所不同,她笑起来,显得格外天真纯洁。这就更让男人动心了。有报纸宣传她是一个所谓的“甜妹”、“玉女”。
甜妹不算稀奇,而玉女呢?就不那么容易了。水做的女人尚不易得,何况是玉?
希望包下董玉颖的富人,多得不可计数啊。董玉颖当然不会轻易答应。一般而言,挥手十万八万的,已经不能让她动心了。她不缺钱。再说,她也从来没有想到会作人家的“二奶”。她是一个艺术家。她有自己的品位。可是,世上的事,怎么能说得清呢?
牛德衡当时搞一个大型的文艺晚会,“警民同欢”。主办单位名义上警方,但实际上出钱的却是牛德衡。重点是表彰人民警察和社会上的见义勇为积极分子。省市领导很重视,都要出席。被邀请来的名星很多,董玉颖也在被邀之列。她来参加了,当时也就是一般的“走穴”而已。
明星众多,董玉颖在中间也就算不上特别起眼。与别人相比,她的名气还不是很大。惹人注意的也就是她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蛋而已。可是,演出结束的那天晚上,她和牛德衡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说起名车,牛德衡脱口就说:“你要喜欢跑车,我送一辆给你。”她有些将信将疑。一边的姚记者和房产局的唐科长说:“牛总答应你的事,还能有假?牛总从来就是一诺千金,别说是一辆跑车了,就是说送一幢大楼给你,也一定能做到。”
董玉颖也仍然是不相信的。无缘无故,他怎么可能送车给她呢?在稍后的两天里,牛德衡倒是经常性地给她送花,请她吃饭跳舞什么的,绝口不提车子的事。第三天,董玉颖已经拿上机票快要登机了,牛德衡真的就把一把钥匙交到了“玉女”的可爱的小手上。
一辆崭新的红色法拉利跑车停在停机坪上。
“我马上把这辆车也送到飞机上去。”牛总说。
“玉女”意外极了。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想不到这个牛总真的就说到做到了。这么长时间以来,还真的没有第二个男人对她这么大方过呢,她的眼睛笑得都快眯成一条缝了,“谢谢,谢谢。哎呀,你叫我怎么好接受呢?”
“这算什么?开着玩去吧。有机会再来找我。”牛德衡大方地说。
董玉颖眼里的牛总一下变得特别可亲起来。这样的男人,言而有信,让人放心。当然,一定会再来找他的。她想,用不了多少日子,她一定会来看他。
说真的,我都被我小说里塑造的这么一位小甜妹给迷惑住了。当时一边这样写,一边在心里骂:这个狗日的牛德衡艳福不浅呢。
很多人都因为女人而翻了船,而牛德衡却没有。他不但没有翻,而且还得到了好处。有一次,因为和一家公司存在的债务纠纷,有关部门已经准备对牛德衡开始立案侦查。明眼人一眼就能发现,开诚公司在此次商业活动有明显的诈骗行为。但是,杨文华却让他化险为夷。
杨文华是本市文艺界的名人。她和“玉女”董玉颖有所不同,她出道更早,而且有一定的社会背景,不像董玉颖,仅仅是个闯歌坛的小丫头。她的丈夫是一位官员,虽说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大的知名度,可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她本人则由于在文艺上的成就,连续多年,当选为政协委员。当然,另一方面说,她已经不再年轻了,隔日的黄花。
虽说是隔日黄花,可她过去的名声还在。在本地,提起杨文华,谁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