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我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我会有什么样的祸事发生呢?虽然我也知道,这事实上是一个无稽之谈,可另一方面,我又是一个特别容易受到心理暗示的人,相当敏感。
也许只是休息不好,疲劳了。这一段时间我的睡眠相当不好,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说的校样已经校到一半了。这些年来,我已经出版了好多部作品了,但从来也没有像对待现在这一部这样认真过。也许,与我的心理期待有关?我在写了那多么作品之后,特别希望能有一部产生较大的影响,不仅是文学上,更是在社会上的。这样的要求事实上非常困难。文学上叫好的,一般的读者不一定认账;而读者读起来觉得有趣的,圈内又并不叫好。可能是对前面所写的那些作品的不满,所以,在这部作品付印前,我总想再磨一磨。然而,又能有什么好磨的呢?我所能做的,最多也只是在文字再多花点功夫而已。
我的生活一如既往,改稿、散步、接电话,偶尔出去和朋友吃饭。事实上,做为一名专业作家,生活是非常枯燥的。每天就是写呀,看呀。写是写得相当的累,看是看得那样的无趣。很多杂志社和出版社寄来的书刊都懒得看,真的,翻开来,有时觉得所有的作品是那样的千篇一律。要么是苍白,没有一点才情;要么是热闹纷繁,但却缺乏思想。这是一个平庸异常的时代,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
平庸把我们都淹没了。
没有天才人物。在内心里,我对自己也感到相当的失望。不,更多的是无奈。无奈大于失望。写了这么多年了,虽然也博得了一些虚名,但自己知道,事实上并没有写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平庸,平庸,还是平庸。有时候甚至想:是不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平庸,才造成了我们这一大帮文学废物?不,当然不是。平庸的只是我们自己。
所以,我希望我的这部《掘金时代》至少是一部“迷人的”小说。
杰出、优秀、深刻,都可以不谈。迷人却是需要的。我希望我的这部小说“迷人”。
那天上午,我还是在书房里看清样,电话响了起来。是罗萌萌,她问我校得怎么样了,并催我快点。她说书必须在两个月后出来,那时候在南方有一个全国图书订货会。新书一定要在那时候出来。她希望这本书有一个不错的销路。
我当然也非常希望。
和她聊了半天,刚放下电话,铃声却又响了起来。我接起电话,正感到奇怪,却听到电话那边有个男人期期艾艾地问:“请……请问……是……不是W……W作家……家?”我问:“是。你是哪位?”对方沉默着,显得好像有些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
我不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尤其是在刚刚和罗萌萌通完电话之后,就有些不耐烦。但我还是努力放缓语气,说:“你说吧,找我有事吗?”我猜不出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会是出版社,也不是杂志社,更不是影视剧制作公司或是报社记者一样的人。从他语气里,我能感觉他好像有什么事情要求我,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可是,我一个作家,无权无势,谁求我有什么用?
“您不认识我。”他说,“我也不认识……您。可我……有些话……要对您……说。”
我说:“好。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我也改称他为“您。”
对方犹豫了一下,说:“……有些不太方便,在……电话里。不知道您能……不能中午出来……一下。我请您吃饭。”
吃饭?那就不必客气了。我平时是最怕应酬的。既然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他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呢。我不想欠人家什么,于是,我就说:“吃饭就算了吧。其实你有什么话直说好了。”我又恢复叫他“你。”
“不,您一定……要赏脸。没有别的人,就……我们俩。”他坚持说。
我依然想不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为什么要请我吃饭。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陷阱?想到自己这几天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我就更不想答应他了。可是,他这样坚持让我无法放下电话。我进一步又想到:即使是陷阱,他又能拿我怎么样?不,当然不可能有什么陷阱。我甚至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胆怯和多疑。我一个男人,一位作家,能怕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胆怯只会让别人取笑。我对着话筒说:“……那……好吧。”
他一听,就有些高兴起来,说:“好,好。那中午在百合酒店?是在上海路上的那一家。十二点,我等您。”
我说:“好。到时我怎么找您?”
“我姓布。布清。”他说。
放下电话,我心里更加奇怪了。怎么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人?布清?我从来就不认识任何一个姓布的。在百家姓里,布,恐怕也是一个稀姓。他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呢?不会是给我添什么麻烦吧?这样一想,校样就一点也看不下去了。看看时间,仿佛离约定的时间还早。而心情却再也定不下来了。我有些后悔答应去赴这种莫名其妙的吃请,误了自己的工作。
好不容易才捱到十一点半,我换上出门的衣服,然后关上门,下了楼。传达室的老师傅向我打招呼,“出去?”我笑笑,说:“出去。”老师傅用一贯的腔调,这时慢慢地说,“这里又有你两张稿费单哩。”我注意到,他在“又”字格外加重语气。当然,这样的话,他已经说过无数次了。我接了过来,看看,数目都很小,是两家小报寄来的。闲暇时间我也给报纸写点小稿子,换点香烟钱,大部分作家都这样啊。报纸上的小散文好写啊,每天的鸡毛蒜皮,或者风花雪月,要不就是出国的见闻,写一写,无关痛痒,点缀报纸的门面。读者读来也轻松,可谓皆大欢喜。这就是作家们的立场。
我无所谓地把它塞进了口袋里。我知道,老师傅看在眼里呢。说真的,他对我每周都来好几张稿费单,耿耿于怀。很多人生活困难,而我们这种文人,不用上班,还拿着国家的工资,还拿着稿费,这不是剥削是什么?寄生虫。我猜,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他不同啊,他本来已经病退了,但是又出来找工作做,好不容易谋得了一个门卫的差事,一个月才六百块钱。他不出来不行啊,因为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下岗了,小儿子才不到三十岁。一家必须生活啊。
坐在出租车里,我想:事实上,今天的人们,谁活得容易呢?大家都不容易。贪官们还说累呢。真他妈的!不管人们对现实是多么的不满,客观上,社会却在一天天地变得富足起来。潜藏着的各种不稳定因素是有的,可政治越来越昌明了,经济也越来越繁荣。改革,是一条汹涌的大河。我们正在渡河。问题是,有人渡河是坐在船上的,有人却要挽足涉水。最后,关键是看谁能安全地到达彼岸。
与我想像中有些不同的是,我见到的这个人并不猥琐。一看,就知道他是机关里的一名干部。一名中层干部。他穿了一身西服,打着领带,细皮白肉,文质彬彬。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我伸出手,说:“欢迎欢迎。我是布清。”
我们要的是一个很小的包间。我坐下后,问:“你早来了?”他笑笑,表示这是他应该的。我倒有些不安起来,说:“很抱歉,很抱歉。”他问:“W作家想点点什么?”我说:“无所谓。你定。简单一些。”客随主便。要说吃,我们这种人平时也白吃惯了,但那都是一般单位举办的什么活动。私人吃请的,除非是朋友,一般我是不会答应的。
“请问你做什么工作?”我问。接受人家的吃请,总是要了解一下对方。
他谦虚地一笑,说:“在银行里。”
我随口说:“银行可是一个好单位。”
他却苦笑了一下,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难啊。”
时代不一样了,银行变成了企业。与过去相比,银行的黄金期过去了。我能理解他的这种失落。
菜很快就上来了,酒也来了。只要了啤酒,一人一瓶,实行包干制。酒满上杯子,他举起了杯子,我也举起。一杯干脆地灌了下去。我看到他眼睛向下,盯着自己的杯子。他要说话了。果然,他的眼睛并不看我,开始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词汇。“嗯……我现在的……压力很大。你的大作《掘金时代》我看了。但是,我并没有像那个……包科长一样。我以为你这样是……不负责任的。”
我有些莫名其妙,什么什么?这是哪跟哪呀?他是对号入座来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果然,这顿饭并不好吃。
“……单位里都在传我当时接受了开诚公司牛总的贿赂,前两天……行长还找我谈话,旁敲侧击。之前我并不认识您,您也不认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我。”他说。
我看到他的脸色这里变得非常苍白。
“这不是真的。”我说,“那是小说。正像你说的,我并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怎么说我小说里写的是你呢?根本就是没有关系的事。”
“可是别人不这么以为。报纸连载的那一段日子,行里的人每天都看,他们对号入座,认为我就是那个信贷科长。他们说像,像极了。不管怎么说……我也觉得像。比如说他喜欢抽烟,而且只认一种牌子,说我喜欢跳舞,说我经常接受客户的吃请,说我……”
我注意到,他已经把“他”不知不觉改成了“我”,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开始喝酒。说的时候眼睛也不看我,间或对视一下,马上就转开去。
“确实不是你,”我说,“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你应该懂的。你想想,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为了说服他,我甚至把鲁迅都抬了出来,引用的当然不是原话,“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什么山西的脸,河南的鼻子,北方的性格,南方的事情,完全是一种拼凑。根本就不是指某个具体的人。”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也越来越冷。语气,也越来越严肃、冷酷。看来,他的心已经很寒了。“这个我也想到了。可是客观上,您损害了我的名誉,你怎么说?你要负责。必须要对这个负责。”
我听到了这样的话,不由一下动起气来,我操,这叫什么话?我必须为他负责?凭什么?我写的是小说,又不是报告文学,我凭什么为他负责?或者说他有什么权利要求我替他负责?真是荒唐。
“恐怕我不能为你这事负责。谁对号入座,那是他的事。”我说。
“你这样是不负责任的。”他说。
他想用这种非常严肃的气势压倒我?这真是笑话!
“你前面就说过,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我的小说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说。
他看着我,气冲冲地说:“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写作是怎么一回事?小说不就是含沙射影吗?虽然你不认识我,但并不代表你不是以我作为模特来写作。很多作家不是根据一则新闻就写出一部小说吗?那个……什么……《安娜·卡列尼娜》不就是根据一则新闻写成的吗?你也许捕风捉影听过我的什么事情,所以就诽谤我。”
“我操!”我根本就不想跟他谈这样问题,他还来劲了?“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我替你负责?那我这部小说里还写到了一位副市长、一位法院的法官、一个演员、一个报社记者,他们都会要我为他们负责,这怎么可能?”我看着他的眼睛,加重语气,开始厌恶起对面的这个人起来。
这个人,一个银行的信贷部主任,一个在仕途上还想有所作为的人。现在,他感到生活中有了压力。问题是,他的工作中,或是生活里,究竟有多少像我写的那本书里的那位科长。也许,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也许你写的很像……很真实……但是你写的肯定不是我。”他放松了语气说。
我说:“的确不是你。因为,这不是真的。”
“可是,他们都说那就是我。”他有些委屈地说。
然而,面对这样的问题,我是无能为力的。别人要对号,我能怎么样?
“请你帮我……想想办法……我妻子也天天跟我吵。我每天上班,都能感觉到……那些异样的目光。”他痛苦地说。
我开始有点同情他了。不管怎么说,是我的小说影响了他的生活。
他低下头,从桌底下他随身带来的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从桌上推到我的面前来,说:“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请你收下,交个朋友。”
我像被烫了一下。一把将那个东西推还到他面前,说:“不不不,你怎么这样?”是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尴尬的情况。面对这种事情,我怎么能收他的东西呢?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我想,它虽然也许并不贵重,但是,它绝对不是我应得的。他并不欠我什么呀?他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呢。
他的脸色一下诚恳得十二万份,说:“一点小意思,你……不要不够意思。交个朋友,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不行不行,你不要这样。有什么忙需要我帮的,我可以帮,但你不要这样。”
他的脸稍稍有些红。
“你得帮我消除影响。”他有些艰难的这么说,“否则我的精神压力太大了,我现在晚上觉都睡不好。”
我缓了一口气,有些同情地问:“你说我能怎么帮?”
“……你能不能作个声明什么的?”他小心地试探着问。
“登一个‘本故事纯属虚构,请不要对号入座’?”
他沉吟了一下,说:“……这没有什么……作用。能不能登一个……致歉声明什么的?”
“致歉?致什么歉?”我感觉他现在不仅讨厌,还很滑稽。
我正色对他说,“我写了这么多年小说,还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情况。如果你要我给你们单位的领导写一个什么书面证明材料,那还可以。你要我致歉,我凭什么致歉?我写的是小说,并没有说要恶意攻击谁,我为什么要致歉?如果是这样,那么中国的小说家还能写作吗?小说是一门虚构的艺术,可是它又要在反映现实上力求真实。每个人都会在一些小说里的人物身上,或多或少的找出自己的影子,如果每个人都要求致歉,那从今以后,小说真的就不要写了。”
他看着我,鼻尖上沁了一些汗珠,继而脸色大变……
“你这是污蔑,造谣,中伤。”他气得发抖。
我说:“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这绝对不是写你。这不是真的,它是小说!”
“我不管,反正你必须向我道歉,公开道歉。”他几乎是在咆哮了。
那顿饭吃得真的非常难堪。不,事实上我就没有心情吃。他也没有怎么吃。我们都气坏了。我越发断定面前的这位姓布的信贷部主任,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有鬼。他虽然没有贷给过牛总,但他一定贷给过刘总、柳总、钮总或是别的什么总,给国家造成过重大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