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秘客夜荐倒运汉
话说明朝成化年间,辽阳府广宁县有一常年走货泛海的商人叫申春河。这申春河虽说作了十几年两头低价买,高价卖的营生,也并没有创下多大家业;再加之有个挥金如土的弟弟申春兰,在广宁县,申家也只不过是个中等户。申春河每次劝说弟弟要洁身自律,申春兰面上点头,背地里依然是我行我素,声色犬马。申春河自幼父母双亡,弟弟申春兰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再加之申春兰打小又有“羊角风”的怪病,经不得说,申春河只有唉声叹气的份。
这天晚上掌灯时分,申春河正坐在屋子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航海计划,忽听耳边有人说道:“申爷,一个人自斟自饮,好自在呀!”
申春河睁眼一看,面前空空荡荡,只有烛光在闪动,心下大骇:“请问先生是谁?能否现身容我一见?”
那人说道:“我行千里路,走得口甘舌躁,请申爷赏杯水酒再说来意如何?”
申春河知道,跟他说话的不是异类就是身怀绝技的异人,就战战兢兢倒了一杯水酒作了个请的姿势道:“先生请用。”
话音刚落,就见那酒杯倏地飞到了半空,杯中之酒就如同一条绵延不断的银练一般在空中飞泻,须叟,杯子又从空中飘然落在桌上,就听那人打了个酒嗝道:“都说天上有玉液琼浆,我看这人间的水酒却更为甘醇呀!”
申春河此时反倒不再害怕了,就躬身问道:“先生,这回您总该现身告诉我您是谁了吧!”
那人笑道:“我是谁倒无关紧要,不过,我此来是告诉你一个秘密。申爷,您发财的机会来了,可您要想这次走货得利,非得一个人财旺之人陪同不可。如果有他陪同前往,您就会转瞬间富比王侯。”
申春河道:“请先生明示。”
那人就笑道:“申爷,您只要和闾门外的冯采臣结伴同行即可。今年,乃是冯采臣的转运之年。申爷要是搭此倒运汉相伴泛海,所得重利供你享用一生。至于信与不信,全在你一人的决断,时候不早了,我该告辞了。如有缘,自有后会之期。不过,我还有一句话送你,凡事适可而止,不可太贪!”
言罢,申春河就觉室内传来衣袂之声,顷刻间便音息全无。申春河睁眼一看,方知方才一梦。虽未看清梦中人,梦中人交待之事却历历在目,犹在耳边。申春河一看,桌子上的酒杯酒壶果然空空如也。更让他惊奇不己的是,室内的芙蓉屏上竟有新题诗一首,上写:“一夕三梦感君恩,波涛浪里任我行。若问仙乡何处是,夜空一闪提灯人。”
申春河拿手一拭,墨迹未干,桌上的笔砚似有人动过的痕迹,方信梦中不虚。一见此诗,申春河不由想起十年前的一件往事……
二 做三梦申爷忆前因
那时,申春河还是一个落魄的秀才。这天,申春河接到在广宁县当知县的同窗好友林如海的热情相邀,便骑上一头小毛驴,告别家人,和老友相会。
走到半路,由于天气正值盛夏,申春河便在路边的一个凉亭休息,朦胧中就见一位中年妇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来到了他的面前。但见这位妇人对他拜了两拜后,哭泣着对申春河道:“申爷,我本来家住辽水河畔,今天惨遭不幸,朝夕之间便有性命之忧;非申爷您不能救我,故前来哀求申爷救我一命。”
申春河道:“好吧!我会尽力的。”
工夫不大,申春河一觉醒来,才知这是一梦,他感到有些奇怪。
想着想着,申春河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大一会儿,申春河又梦见了刚才梦见的那个中年妇人。但见这位妇人到了申春河的跟前,又是祈求,又是拜谢,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离去。
中午的时候,申春河见到了林如海。两人多年不见,甚是亲热。唠了一会儿后,林如海道:“春河兄远道而来,想必一定十分的疲惫,不如先休息一会儿,晚上我为兄接风洗尘,通宵畅谈。”申春河道:“如此最好。”
林如海走了后,申春河便迷迷糊糊睡去。工夫不大,前两次梦见的那位妇人又一次走进他的梦中。这一次,妇人愁眉苦脸,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一见到申春河便哭诉道:“申爷,我的命现在已如一缕游丝般地飘悬于秋风苦雨之中,即将魂飞他去。情况之紧急,这是你所想不到的,请你赶快替我想个办法吧!不然的话,我那尚有一丝气息的性命,就要断绝了!希望申爷这样一位有才德的人,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吧!”妇人说完,又对申春河拜谢了一阵,这才告退而去。
妇人走了后,申春河就醒了,心想,怪了,我一日三次梦到这个妇人言辞十分恳切地央求我救她的性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的家人有谁做不公平的事吗?或者,是如海要请我赴宴,用活鱼做膳食的?假若真的是这样,我若不能救生取义,也是我的一大孽。”
申春河想到这儿,快步来到县衙的厨房。但见厨房里面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厨师们忙得正欢。申春河一眼就望见一个厨师从水盆中捞出一条会罕见的长约五尺的大白鱼来,厨师将白鱼放在案板上,正要举刀,被申春河远远地喊住了:“这位师傅切慢下手,这条鱼杀不得呀!”
厨师就是一愣:“此鱼是知县林大人今天清早在辽水河边上从一个打渔人手里买来的,说是要招待申爷。请问,你是什么人,竟然说这条鱼杀不得?”
申春河笑道:“在下申春河。”
申春河一见这条鱼的双眼里盈满了泪水,充满了哀求,不由想起了梦中的情形。这时,林如海听到申春河在厨房里跟厨师说话,就走了过来笑着说道:“春河兄,我倒要见识见识,什么鱼杀不得呀?”
申春河一见林如海,便指着案板上的那条大白鱼道:“如海兄,我有个请求,想将此鱼放生,不知如海兄意下如何?”
林如海道:“区区一条鱼,春河兄随便放了就是。此鱼是我今早上在辽河湾的一个打鱼的手里买来招待如春兄的。没想到如春兄竟有如此慈悲心肠。”申春河就将一日三梦的事儿向林如海叙述了一遍。林如海道:“这条白鱼实属罕见,莫非是辽水之神?”
俩人来到辽水河岸边,申春河将这条白鱼从盆中取出,轻轻放回辽河水中。说来也怪,这条鱼到了水中,并不急于游去,在申春河的眼前绕了三圈后,才缓缓地消失在辽河之中。
晚上,申春河一闭眼,白天三次梦见的那个中年妇人笑着走了进来,一进门便参拜道:“多谢申爷救命之恩,小妇人就是结草衔环,作牛作马,也要厚报申爷的救命之恩。”妇人说完,一晃就不见了。申春河感到非常奇怪。
没想到十年过去了,妇人果然不失前言。申春河望着芙蓉屏上的题诗,暗忖,莫非是辽水之神?可十年前我救的分明是个老妇人,可现在听起来怎么却是个男人的声音呢?也罢,待我明日去找那“倒运汉”冯采臣,看看他愿不愿意跟我飘洋泛海。说不定他还真能从“倒运汉”成为“转运汉”呢!
三 打银箍拒收夜明珠
看官,冯采臣是何许人也?在这里不妨详细介绍一下。这冯采臣姓冯名实字采臣,是成化年间的秀才。这冯采臣虽然学得满腹的经纶,八斗的高材,可接连几次会试,却都名落孙山。冯采臣自己都纳闷,无论他想干什么,没有一件让他如意的。他常自嘲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倒运汉”。
冯采臣自幼父母双亡,是哥嫂将他拉扯大的,可有一次哥嫂出海打渔遇上了大风,就再也没有回来。冯采臣的生活保障没有了,只有一边潜心苦读,一边来挣钱养活自己。他自小就跟随外祖父学得一手打银饰的绝活。经他打出来的银饰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人们都说冯采臣是个才子,打出来的银饰有灵性,方圆几十里的人们,无论是有钱人家,还是寻常百姓,要想打一件称心如意的银饰都来找他。
这天深夜,冯采臣正在读书,忽听屋子外边电闪雷明,转眼间刮起了狂风,下起了倾盆大雨。冯采臣只好放下书本熄灯休息。屋子外边的接连的闪电将天地间照耀得如同白昼,冯采臣起身顺着窗子的缝隙朝外观瞧,但见辽河湾里头掀起了巨浪,远远望去,滔天的巨浪好像平地起了一层厚厚的浓雾一般。在浓雾的深处,突然间冒出两竿长长的旗杆来,其中有一竿似乎承受不了狂风巨浪的袭击,折倒在惊涛骇浪之中。说来也怪,旗杆倒了一竿以后,水面上顿时便风平浪静,天空中也湛蓝如洗,乌云尽散,一弯明月如钩镰一般斜挂中天。冯采臣此时竟睡意全无,欣赏起这暴风雨后的夜色来。
天快亮的时候,冯采臣这才沉沉睡去。这时就听耳边有人轻声说道:“秀才,还不快醒醒,生意来了。”
冯采臣睁眼一看,哪儿有什么人?分明是有人在梦中跟他说话。冯采臣正想着,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冯采臣心说一大早的又会有谁来找他,打开门一看,门口儿站着一位衣着普通仪态端庄的妇人。冯采臣将妇人让到屋子里,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锭金元宝来道:“小伙子,我想让你给我打一个银箍,余下的金子就算是我付给你的工钱。”冯采臣就问妇人究竟要打一个什么尺寸的银箍,妇人想了想:“衙门口的旗杆有多粗,我要你打的银箍就有多粗。”妇人说完走了。
冯采臣望着妇人的背影就犯开了合计,这妇人要我打一只旗杆粗的银箍干什么?心里这样想着,吃完了早饭便来到县城的衙门口,量了量旗杆的尺寸,又用妇人拿的那锭金子来到银号里兑银子。银号的掌柜的拿着这锭金元宝看了个遍,最后就问冯采臣这锭金子是哪儿来的,冯采臣叉开话题问:“掌柜的,是不是这金子的成色不够?”掌柜的笑着告诉他:“这金子是世上罕见的海中赤金呀!本来,像这样一锭寻常的金元宝,按规矩我只能兑您五百两现银,可这锭就不同了,我得多兑您五十两。”
就这样,冯采臣背着五百五十两银子回家了。到了家,冯采臣就将五百两银子给化开了,就差那么一点点,怎么打也达不到妇人的所说的要求,没办法,冯采臣又化开了余下的五十两,这回再重新回炉打造,不多不少正合适。冯采臣望着这只硕大的银箍开心地笑了。
三天后的清晨,冯采臣正在房中苦读,门开了,打银箍的妇人笑吟吟走了进来说道:“小伙子,按照我的要求将银箍打好了吗?”冯采臣将银箍拿出来,妇人一看就相中了,问冯采臣余下多少银子,冯采臣就照实说了。
妇人一听道:“小伙子,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余下的银子够会付给你的工钱呢,我家里头实在是没有银子了,要不你将银箍再重新加工一遍,留下一些银子作为工钱,你看怎么样?”
冯采臣一听就乐了:“这位大婶,这银箍按您的意思加工得可钉可铆,怎能再重新加工呢!您要是没钱,就算我给您帮个忙。您要是觉得实在过意不去就记在心上,您什么时候有手头宽裕了,就什么时候送来。”
听冯采臣这么一说,妇人高兴得嗫嘴儿笑了:“小伙子,我今儿个可真是遇到了好心人。不过,你还得帮我一个忙。这银箍这么沉重,恐怕我弄不走,您就帮我送到家吧!”冯采臣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冯采臣将银箍装在一个大袋子里边背在身上,妇人在前边走,他跟在后边,走着走着就出了闾门外来到了辽河边上。妇人指着远处芦苇丛中的一座若隐若现的茅屋说道:“小伙子,我家就在那儿。”
又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冯采臣随着妇人来到了茅屋前。妇人冲着屋子里边喊:“当家的,出来一下,来客人了!”
妇人话音一落,打茅屋里走出一位清瘦的中年男人来,在男人的身后,跟着一位十多岁的小姑娘。小姑娘长发垂髫,活泼可爱,嘴角长着一颗美人痣。男人的一只胳臂侯.似乎受了伤,用托板托着。妇人说明情况,男人高兴得拉着冯采臣的手坐下来喝茶。茶毕,妇人从里边拿出一个金光闪耀的东西来说道:“小伙子,感谢你不图钱财给我们打制了这只银箍,又牢烦你跑这么远的路将银箍给送来,我们没别的东西相送,这点东西请收下。”
冯采臣一看,妇人手中拿着的竟是只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连连摆手道:“大婶,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留下呢!”就急匆匆走了出来。妇人一家人没法,将冯采臣送了出来。半月后,冯采臣去看望一个打鱼的朋友路过这儿,可这儿只见随风荡漾的芦苇,哪儿有茅屋的影子?
冯采臣心下奇怪,不久就把这件事儿给忘了。不过,妇人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却记忆犹新:“小伙子,别看你现在穷困潦倒,将来会有巨万之富呢!”冯采臣心想,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就凭我一个穷秀才,这辈子我也翻不了身。
四 颠和尚指点穷秀才
却说这一日,冯采臣正坐在家中长嘘短叹,就听街上传来噪杂之声,冯采臣心下好奇,走到街上一看,几个顽童正围着一个和尚在打闹取笑。那和尚鹤发童颜,头缠红布,身着一身破旧的袈裟,背一烂篓,疯疯颠颠地且歌且行。
这当口儿,来了几个当地的无赖,拦住和尚,嘲笑戏谑,将老和尚推来推去,令冯采臣不解的是,那老和尚全然不理会。和尚躲开他们要走,几个无赖却缠着不放,他们乘着酒劲,越发的肆无忌惮,竟抢上前去,要夺老和尚的化缘钵。
冯采臣见状,走上前去喝道:“住手!你们几个血气方刚的汉子,拦住一个耄耋老僧,你们就不臊的慌就不怕遭报应吗?”几个无赖见是平素里斯斯文文的穷秀才冯采臣,根本没把冯采臣放在眼里,其中的一个绰号叫“无角龙”的嘲讽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冯秀才。这儿没添草料,哪儿跳出你这个叫驴蛋子来!滚开!”
那无赖说着照着冯采臣的面门就是一拳,众人看得真真切切,拳头明明打在了冯采臣的面门之上,冯采臣却纹丝未动,那无赖狐疑地捂着拳头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围观的众人就劝说道:“无角龙,那老和尚说不定就是个得道的高僧故意扮作疯颠模样来人间渡有缘之人呢!我看你还是好看为之吧!”其余的几个赖面面相觑,拉着“无角龙”跑了。
无赖们走了后,老和尚非但没有谢冯采臣,反而将钵伸到了冯采臣面前指着身后的小酒馆道:“这位施主,老衲已经三天三夜没进粒米了,请施主赏我一顿斋饭如何?”
冯采臣口袋里是身无分文,可见老和尚如此可怜,就跑到酒馆里跟掌柜的请求赊一顿饭,记到他的帐下,掌柜的抬眼一见是对门的冯采臣,嘴一撇,说道:“原来是冯秀才,对不住您,我这店本小利薄,概不赊账,甭说是您,就是我亲爹二大爷来赊,我也开不得这个头。您也不想想,要是都来赊的话,我这小店不早就赔个底朝天了?冯秀才,您识文断字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冯采臣心里这个气呀,有什么呀,不就是几文铜钱吗?当下从酒馆里走出,对老和尚说道:“老师父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