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世间真有双生花?
这天,雍竹君戴着墨镜,穿了一件蓝色的风衣坐在大堂里往窗外看。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性,高挑瘦削,做事一丝不苟,有过分修饰的味道,相貌气质被墨镜一遮,在若有若无之间让人非常熟悉。时慧宝从外面进来,一边往里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儿钱,数了两百递给雍竹君。
时慧宝说:“咱俩账清了啊。”
雍竹君拿着钱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时慧宝就走了。
雍竹君觉得莫名其妙,这时,李小嘴手插着兜,吹着口哨进来,雍竹君喊住他想问他点事,刚喊了一声,李小嘴吓得一蹦老高,脸都歪了:“老大我这就去,这就去!我刚才替我爸去买烟了。”
雍竹君觉得更莫名其妙了。
白楠晃晃悠悠地从外面进来,看见她马上身形端正,掏出五十递给雍竹君:“晚上收得早,咱们接着打牌啊。”
雍竹君拿着五十块钱:“打什么牌?”
白楠赔着笑:“对对对,要认真工作,不许打牌,我这就去工作。”
白楠说完急匆匆地小跑着走了。
雍竹君手里已经捏了两百五十块,皱着眉头,看见她的助理,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从远处过来,冲她摆摆手。
助理拉上她走:“先去房间休息吧,书友会是下午,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雍竹君还在纳闷儿,扭头看:“很奇怪的地方,非常奇怪。”
后厨房里,徐冰坐在很高的厨师凳上看流水单,她拍拍手,服务员和厨师们都汇拢过来。
徐冰说:“今天中午的活儿不重,下午酒店里有一个书友会,我们负责准备茶点、水果,白楠你不要误事。点心单子一会儿给我报上来,晚上参加书友会的来宾在饭店聚餐,主要以海鲜为主,顾小磊和大嘴负责把需要腌制的材料早早收拾出来,不要到时候手忙脚乱,其他人手脚都利索一点,干活吧。”
徐冰跳下凳子,大家各就各位。
徐冰和时慧宝面对面炒着菜,徐冰突然想起来,把菜盛出来,对时慧宝说:“你还差我两百块钱呢。”
时慧宝轻蔑地笑了一声:“真搞笑。”
徐冰仰着头想:“我没忘啊。”
徐冰扯着嗓子喊:“白楠,白楠。”
白楠从面点房里出来,两只手上都是湿面,嘴里咬着一张单子,徐冰接过来看:“你是不是还差我五十啊?”
白楠嬉皮笑脸地说:“老大,你这样就不对了,昨天你要打牌,把我们都卷了,你还要。”
徐冰说:“牌桌上是讲规矩的,我也是打官牌。”
白楠说:“我就输了五十啊。”
徐冰说:“对啊。”
白楠说:“那你怎么还要呢?”
徐冰说:“你给我了吗?”
时慧宝仰起头来对白楠:“别理她。”
白楠笑嘻嘻地走了,徐冰气得没辙,对时慧宝说:“我发现你们牌品都很不好,以后不跟你们玩儿了。”
酒店房间里,雍竹君看着窗外,助理轻轻地抱住她的腰,雍竹君把头靠在他肩上。
助理说:“下楼去吃饭吧,听说这儿的粤菜馆子非常牛。”
雍竹君摇摇头:“没有胃口。”
助理说:“想回国住吗?你答应我,书写完了,过去这段记忆,也就放下了,换一个新的环境。”
雍竹君苦笑一下,在玻璃上看他模模糊糊的影子。
雍竹君说:“我还是丢不开,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没有力气去改变。”
助理的手松开,淡淡地说:“我给你叫一点菜,你在房间里吃,我到会场看一下,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徐冰正在办公室里来回猛摁计算器,白楠拿着单子念。
白楠说:“小米蜂糕,二十盘,豌豆蓉糕,二十盘,碧玉干蒸麦,十六盘,莲花糕、老婆饼、七彩蛋卷,各二十块,选了九样水果,单子在你那儿。”
徐冰说:“你把点心装到保温箱里,书友会大概多长时间完事?”
白楠说:“两点钟开始,到五点钟结束,每个小时休息十分钟吃茶点。”
徐冰说:“果汁、咖啡、牛奶、红茶都准备了吗?”
白楠说:“牛奶没有好的。”
徐冰挥挥手:“反正现在也没人喝牛奶,换矿泉水吧,跟前台说一声,送二十箱,把冰块桶也提去,我把小磊和大嘴拨给你,负责摆,收让服务员收就行。”
徐冰一边说,白楠一边点头,记在纸上。
后厨房,小美正在炒菜,刚刚有个服务员拍她肩膀,吓小美一跳。
小美说:“干什么?”
服务员说:“徐老大在吗?楼上有人要见主厨。”
小美四处看看说:“不在,谁啊?”
服务员说:“住酒店的客人,打电话过来说菜很好吃,想见见主厨。”
小美四处看看,见没人听见,大模大样地说:“老大现在忙着呢,没时间,我去吧。”
小美戴着高帽,蹭蹭地跑到了走廊里,得意扬扬地找门牌号码,到了门口,礼貌地敲敲门,听见屋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进来吧。”
小美正正衣服,很严肃地走进去,看见一个男人正抱着一个穿蓝风衣的女人。
男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女人说:“厨师到了。”
女人笑着回头,小美尖叫一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小美帽子都歪了,一个箭步跳到门口,大声说:“老大,老大,不关我的事儿啊,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什么都没看见,你就当我瞎了!”
小美落荒而逃,把屋里的雍竹君和助理都惊着了。
助理笑起来:“这里的人好奇怪啊?”
雍竹君摇着头:“我刚来就发现了,莫名其妙。”
助理说:“我打个电话让人把餐车收了。”
雍竹君说:“不用你管了,你去检查会场,我想自己静一静。”
助理点了点头,带上门出去了。
休息室里,厨师们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几个厨师抬着面条,还有的人开始分盛。
满肚子鬼胎的小美喘着粗气,摘下帽子,擦着汗进来一屁股坐下。
小美说:“今天真开了眼了,给我盛碗面条,我告诉你们我看见什么了。”
小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她:“你看见什么了?”小美一扭头,看见徐冰坐在旁边,小美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时慧宝刚低头喝了一口汤,差点儿让她吓得呛出来。徐冰也被她吓一哆嗦,生气地问:“你犯病了?”
走廊里,徐冰和小美一路走过来,小美指着其中的一个门牌号,冲着徐冰点头。
徐冰好奇地问她:“真的假的?”小美拼命点头。
徐冰要过去敲门,小美说:“老大,我先撤了,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徐冰没理她,敲门,小美跑了。
屋里有人说:“进来。”
徐冰推开门,走进房间,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脸冲着墙,连高跟鞋都没脱,搭在床帮上。
徐冰说:“我帮你把餐车收了。”
徐冰发现桌上堆着一摞书,书名叫《六十次》。
徐冰还在看,雍竹君把脸转过来问她:“你们这儿的人怎么这么奇怪啊?”
徐冰回头看她:“什么奇怪?”
两个人惊住了,如果不是服装有区别,谁也没法把她俩分出来,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两个人互相看了半天,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雍竹君胆怯地说:“我要订飞机票马上走,有人说看见另外一个自己是不好的兆头。”
徐冰说:“你叫什么名字?”
雍竹君说:“我叫艾琳,我的笔名叫雍竹君,你看过我的书吗?”
徐冰摇摇头:“我叫徐冰,是这儿的主厨。”
两个人几乎同时掏出手机拨电话,一个走到窗口,一个走到门口。
徐冰说:“妈。”
雍竹君说:“Mum.”
徐冰说:“好了,先别抱怨我,我有很重要的问题问你,你当时生我的时候是生了一个还是生了俩?”
雍竹君说:“小时候你跟我说我是捡来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徐冰说:“不是跟你开玩笑啊,问题很严重。”
雍竹君说:“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徐冰说:“好吧,就算你生了我一个,那我爸有没有在外面胡来?”
雍竹君说:“爸爸有没有其他的女人?”
徐冰说:“我真的不是开玩笑!”
雍竹君说:“我知道爸爸已经死了。但是总有点儿什么蛛丝马迹吧,你确定吗?”
徐冰说:“好好想想,好吧,就算我疯了吧。”
两个人同时挂了电话,又互相呆呆地看。
徐冰恍然大悟:“你就是下午开书友会的那个作家吧?”
雍竹君点点头说:“对啊。”
徐冰拿着一本书翻着看说:“你是泰国人啊。”
雍竹君说:“我是泰国华裔,从我太爷爷那一辈就过去了。我是福建长乐人,你呢?”
徐冰说:“我?我是河北易县人!”两个人互相点点头。
徐冰说:“我爸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河北,看来他是纯洁的。”
雍竹君也点点头:“我们家三代,我是唯一一个回大陆的,第一次,看来他们没有骗我。”
雍竹君抓住徐冰把她摁坐在沙发上仰头看她,两个人不论是肤色还是眼神,都是一模一样,只不过雍竹君的脸上多了一层哀婉和伤感的气味,不像徐冰那样阳光四射。
雍竹君说:“你结婚了吗?”
徐冰摇摇头:“你呢?”
雍竹君说:“我曾经爱过一个男人,我们去马尔代夫度假,准备结婚的时候,他跟我最好的女朋友私奔了,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以后就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徐冰的眼睛立起来:“不是吧?”
雍竹君过去把那本叫《六十次》的书拿过来,递给徐冰看:“真的,上面写的就是我们的故事。我们从相识到分开,见了六十次面,每一次我都记下来了。”
徐冰胆怯地翻书:“我要告诉你,我的遭遇和你一样,你会觉得我是抄袭吗?”
雍竹君说:“生活本来就是抄袭艺术。我们只是尝试着接受它,你知道我童年的时候只有两个理想。”
徐冰说:“一个是当厨师,一个是当作家。”
两个人都放声大笑起来,雍竹君搂着她的脖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的出现。”
徐冰也高兴地说:“看见另外一个自己当了作家,觉得自己也当了。我应该去听你的书友会。”
雍竹君说:“跟我说说,你现在的感情状态是什么样子,你放心我绝不抄袭。”
徐冰说:“现在我心里有一个人,可是我没法接受他。”
雍竹君说:“单身生活过久了,不相信人的习惯养成了,害怕碰到新的生活。还有就是又碰到了那个抛弃自己的人,伤口裂开了。”
徐冰张口还没说话,眼泪就掉下来,她擦着眼泪,拼命点头。
雍竹君说:“有时候我问自己,这一生为何而来?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徐冰点着头:“想过,我觉得活一次,好像是要完成一门功课,我遭遇的一切都是功课的一部分,这话听着很傻吧。”
雍竹君也拼命地点头:“说得对啊。”
外面有人敲门,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传来男助理的声音:“艾琳!时间快到了,有没有换衣服?”
雍竹君冲着门口,大声喊:“在换,在门口等我一下。”雍竹君拉着徐冰进里屋。雍竹君的助理站在门口等,不停地看手表,他老觉得走廊里有人看,猛一扭头,小美在墙边把身子缩回来。
房间里,雍竹君已经跟徐冰换了服装,两个人身材一致,互相穿上,只不过徐冰有点拘束,雍竹君穿上厨师服,倒是得意扬扬。
徐冰帮雍竹君把厨师帽戴好,不住嘴地嘱咐:“走工作电梯到一楼,你可以一整天不说话,我的脾气是这样的,不要冲他们笑,他们看你高兴就会把事情做错。”
雍竹君替徐冰把墨镜戴上:“书友会上的问答,都不着边际,重要的不在于你说什么,而在于你说的一定要让他们听不懂,还有,艾伦是我的助理,过去是我的文学经理人,我答应写完这本书便嫁给他,但是我现在没有想好,我跟你一样,胆子很小,不敢去爱。”
两个人相对微笑,门推开,性急的助理在门口喊:“好了没有?我们要迟到了。”雍竹君立即把头低下去收拾盘子。
徐冰学着雍竹君的语气:“好了,带上书走吧。”
2.叫我如何相信你?
小美看着信心满满的徐冰手插着兜在前面大步走,男助理抱了一摞书恭敬地跟在后面,小美再探头看,看见雍竹君穿着厨师的衣服推着餐车出来。
小美赶紧凑过去,嬉皮笑脸地说:“老大,我说的对不对?”
雍竹君这回记住了徐冰的教训,冷冷地看她一眼。
小美的表情马上就僵住了,变成一脸讨好:“可能长得不像,我眼睛花了。老大,你放心吧,我回去什么都不说。老大,电梯往这边拐。”
雍竹君站起来,把餐车交给小美,小美这才如释重负地推着车在前面走得飞快,早早地摁了电梯等她。电梯里小美还不住地看她的脸色。
另一个电梯里,助理有意无意地跟徐冰搭茬儿。
助理说:“中午睡了一会儿?看你精神不错。”
徐冰微笑着点点头,助理离得比较近,徐冰错开一点,微笑地指指监视器。
小厅门口电梯间,电梯门一打开,有不少书迷站在走廊两侧鼓掌。
一个谢顶的男人跑过来跟徐冰握手,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是出版社的鲁克,书的责任编辑,很荣幸,今天书友会那么热闹,真让人高兴。”
徐冰微笑着点头,还想往前走,助理一把把她拉住,递给她一本书让她举在手里。
责任编辑也举了一本,亲热地搂着徐冰的肩膀,徐冰一开始还有点儿拘束,慢慢地进入了角色。
几个新闻记者跑过来一通拍照,拍完了,徐冰在责任编辑的引导下,进了小厅。
厅里放了一张长条桌,后面有几个座位,下面有几十把折叠椅,书迷们坐在折叠椅上,徐冰,助理和责任编辑坐在台上。
徐冰大模大样地看着其他人,助理在她耳边低声说:“把墨镜摘了。”
徐冰“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摘下墨镜。
有一个书迷从后面冲过来,冲到徐冰面前,是一个很沧桑的中年人:“我给你写了四十封信,你都没有回答我,我和你碰到一样的感情问题,你说怎么办呢?”
徐冰很惊奇地看着他。
那个人突然就明白了,指着徐冰的鼻子,很生气地说:“你一封都没有看对不对?”
男助理赶紧跟另外几个保安过来,把那个书迷拦开:“雍竹君女士现在刚到,很疲惫,这些话等一会儿再问,请回座位吧先生。”
书迷不情愿地被劝回去了。
责任编辑冲着徐冰笑笑说:“活动的程序是这样,我先做一个推介的讲话,然后您来朗诵一段书里的情节,回答书迷的问题,就可以了。”
徐冰点点头,脸上的微笑像面具一样自始至终就没卸下来。
责任编辑先开口了:“雍竹君书迷会的朋友们,今天我们很高兴请来了大家喜欢的这位作家,她也是第一次来到大陆。雍竹君女士最擅长感情题材,她笔下细腻伤感,五年前她的第一本书《夏天的马尔代夫》销量上百万,这次是她为自己的新书《六十次》与书友会的朋友们见面,感谢她远道而来。”
书迷们鼓掌,徐冰微笑着冲下面摆手,一扭头发现助理困惑地看着她。
徐冰低声地:“怎么了?“
助理说:“没什么?我以为你一直都不愿意参加书友会呢。”
徐冰尴尬了一下说:“今天我很高兴。”
助理说:“为什么高兴?”
徐冰恶狠狠地说:“等一下再告诉你,不要问。”
此刻的后厨房里,刚过午休的时间,厨师们三三两两地进来收拾,雍竹君坐在厨师的高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看手里的菜谱和电脑上的流水记录。
她一抬头,发现时慧宝站在她面前。
时慧宝说:“你身体不好?”
雍竹君习惯性地微笑,刚张嘴突然想起来,立即脸若冰霜地说:“很好。”
时慧宝很纳闷儿,四处看了看,不确定她在跟谁发火。
时慧宝说:“谁又踩到你尾巴了?”
雍竹君说:“干活去。”
时慧宝更纳闷儿了,嘀咕着往回走:“两百块我真给你了,别不承认。”
雍竹君点点头说:“想起来了,是你给的。别看,干活去。”
白楠扯着李大嘴,神情慌张地进来,到了雍竹君跟前。
白楠说:“米糕完了。”
雍竹君有点儿纳闷:“什么完了?”
白楠说:“我们俩刚才在书友会外面布置点心,蒸的两屉米糕忘了捡出来放在保温箱里,都粘上了,咬不动了。”
李大嘴气急败坏地解释:“这不是我的责任,我就负责摆。”
白楠说:“我跟你说过,让你帮我把米糕捡出来。”
李大嘴说:“你没说过。”
两个人看着雍竹君等她评判,雍竹君咳嗽了一声,犹豫地看着两个人说:“米糕--是啊,那怎么办呢?”
李大嘴和白楠对视了一眼,雍竹君也觉得不对,凶狠地看着白楠说:“你是负责什么的?”
白楠眨巴了半天眼睛,胆怯地说:“面点。”
雍竹君把嗓门提高了一个音量:“你负责面点还要问我吗?”
白楠犹豫着点点头,把李大嘴拽走了。
时慧宝看了一眼,闷着头走到门口把他俩拽住说:“怎么了?”
白楠说:“我还想问你呢?老大吃什么药了?不就是米糕吗?”
时慧宝说:“我哪知道?你们把米糕放在冰柜里冻一下,切成薄片,用柠檬水配蜂蜜,蘸着吃,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