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王亚芳一接过电话,刚说了一个“谢谢”字,就听到粗暴而凶猛的话语像暴风骤雨般劈头盖脑向她砸了下来:
“你把这孩子糟蹋成这样苦,你还说得出口谢我!”
“校长!校长!这不是我,是小灵让我向你说的。”
严厉听了才平下了这口气,声音变得低哑,颤悸。
“王亚芳!很危险呀?一她如果再走一天,她就会葬身荒野了……”
王亚芳举着电话,她像面临着一个悬崖绝壁边缘上,只要有风一推,就将坠入深谷。电话那边也没有声音,半天她才听到显然是忍不住呜咽,也吐出温暖的语言:
“我为了你拾回一个妹妹而高兴,你应该上课去了!”
当她回到病床前,护士长正在给小灵一勺一勺往嘴里倒着流食……小灵那样贪馋地往下吞,她觉得这稀水一样的流食,那样有味,那样香甜,伸着嘴向护士长讨要,可是,护士长劝了两句,终于把装流食的杯子拿走了。王亚芳把脸凑上去:
“小灵!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你怎么了,干吗?在脸上抹了这么多紫药水?”亚芳把脸埋在小灵胸膛里,在这时候,她不知怎样回答这个严重的问题。
小灵说:“我知道,有一回我从乱石山上滚下去,摔得全身流血,遇到一个好人,把我送到医院去,就涂了这么多紫药水聪明、智慧的小灵!
你可怎么知道这是姐的绝望了的命运!
你可怎么知道这是姐的痛苦的灵魂!
是严厉那句话提醒她,从悲痛与苦难中走,连忙走上生活的正轨一“是呀!小灵!姐在这学习学做医生,就像救了你的命的医生。我应当上课去了,你好好听护士长的话,好好休养。”
小灵太疲乏了,当王亚芳上完课再来看时,她还死沉沉地大睡。
护士长说:“看来这对她是最需要的治疗。”
就这样,小灵在绵软的床铺上,在散着清凉的白布单的气味中,她一口气睡了三天三夜。护士在吃饭时,把她弄醒,她睡意朦胧,眼睛惺忪,脖颈软软地歪着,她醒了,她又没醒,她吞下一小碗稠糊糊的小米汤。护士一放下她的身子,她又昏沉地睡过去了。
王亚芳每天来看妹妹。
她见小灵睡得那样甜,那样沉。
她觉得十五岁的妹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就为了找到姐姐……她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呀!
可是,她这种倔强的分儿,像我,我一股劲冲过鸭绿江,不就凭这么股倔强的劲儿吗!
王亚芳把脸贴到小灵脸上,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她就轻手轻脚走出来。有一个晚间,她走出病房,她不想回去,她在台阶上坐下来。她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斗在闪烁发亮,她的心也跟着一闪一闪地闪动。她这几天总在想:“我:么跟小灵说?”这一晚,她想得特别深,特别苦,“我怎么跟小灵说?是的,我总要跟她说……只说受伤的事,不说于飞的事,那行吗?那样可不能自圆其说呀!小灵从遥远的远方一步一步跋山涉水,她是为了找姐。我跑到这遥远遥远的大西北,是我,我要把自己修炼成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可是只是为了这吗?不,不只是,是想躲开于飞……我瞒不过自己的心,怎么能瞒过小灵的眼!”院里有一大片白杨树林,西北的杨树树枝都往上拔,整棵树又瘦又长,直耸天空,这时给风吹得刷刷作响,好像在对王亚芳说着什么。
说的是什么?
王亚芳好像听到一阵从天穹探处传下来的声音:
“你应该说,小灵为了你连生死都不顾,你,难道人生命中这个门槛就不能迈过来吗?”
她咬着下嘴唇,低下脖颈,她的心灵在震动:
“我说,我要跟小灵什么都说。”
可是,这一决心刚一下定,她立刻又犹豫起来:“也许还是分几次说好些。”
小灵渐渐恢复过来,大家都爱她。
她能吃饭了,坐在床沿上,挂着两只脚,端着一碗亮澄澄的小米干饭,她一边向口里拨拉,一边跟护士长说:
“真香!--你们怎么会有这样香的饭呀!”
护士长见她大口吞着,自己却忍不住转过身子,流下眼泪,是这里的小米特别香吗?一还是她一路上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呀!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王亚芳包了自己穿过的衣服,来接妹妹出院。
护士长说:“你那里有地方安排她?就在我们这儿住吧!”
王亚芳说:
“护士长!谢谢你的好意,只要我有一个铺,我搂也要把她搂在怀里呀!我跟同房的同学商量了,她们都认为应当这样做。”
“是呀!你们要好好亲热亲热呀!”
小灵身子还没长成,她穿姐姐的衣服显得肥大了些。王亚芳把袖子挽了两叠,小灵穿着这不合适的衣服,心里还特别高兴呢!她亲昵地抱住护士长,把嘴凑到护士长耳朵上悄悄叫了声:“妈妈!亲妈妈!”护士长打一下她的小手背说:“知道你这样调皮,我就不该守你这几十个日夜。”王亚芳向病房里每一个人都道了谢,她牵住小灵的手,把她带回自己的宿舍。还没进屋门,就看见一群人从屋门口拥了出来,连说带笑。王亚芳很敏锐地发现她们把她原来睡的上铺,已经移到下铺,桌上还杂乱地堆着麻糖、糕点,她失声叫道:“哎呀!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个口快的同屋学友说:“这样小英雄,我们能够不欢迎!”大家都笑了起来,满屋立刻热气腾腾,“看你们把她捧上天去了!”小灵的事这些天已经传遍校园之内,小灵这时坐在一堆大姐姐中间,她睁着跟姐姐一样的明亮的大眼睛,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大伙都喜爱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七嘴八舌,不断问这问那:
“小灵,你可真灵,怎么走遍大半个中国,找到了这里?”“一步一步走呗!”
“你总得有个方向呀!”
“什么方向,这不鼻子下有嘴,不知道就问。”
“你就没有绝望的时候吗?”
“怎么没有……有一回,天黑了,也找不到一户人家,天又下起雨来,我没吃饭,浑身冷飕飕发抖,我就钻到刚堆在田地里的柴禾堆里,谁知第二天一醒,一只小狗抓着我,真逗!”
小灵说得那好像闹着玩似的,既没有苦,也没有难,正因为这样,王亚芳转过身子去,擦着泪水。
入睡时,王亚芳亲亲地把妹妹搂在怀里,悄悄数说着:
“你怎么这样傻!”
“我不傻,我不是把你找到了吗?”
“哎!我也想你们呀!可是……”
小灵机灵地感觉到姐姐心里有一腔难言之隐,她就更紧地搂着姐姐:
“姐!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姐!”
“可是,你还小呀!”
“姐!你可不能把我再赶走了呀!”
“睡吧!我明天早晨还要出操呢!”
其实她话还没说完,小灵的头亲密地贴在她的胸脯上已经睡着了。
王亚芳想:“我总得告诉她。”
那是一个星期天,王亚芳带上小灵走到白杨树林里找了两块石头坐下,轻轻拉着她软绵绵的小手说:
“小灵!我这脸上是在朝鲜东海岸抢救伤员被美国炮弹炸的。”
“这,护士长已经告诉我了!”
“小灵,我想你,可是我不能再见你,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姐姐了……”
王亚芳万分难过地低下头去,小灵亲昵地用自己柔软的小手摸抚着姐姐的面部,她虽然是个孩子,但十分聪明懂事,她说:“就这些吗?我看你心里有更大的苦难。”
“是……因为我在朝鲜战场上爱上了一个人。”
小灵拍着手:“那可好,那你们就爱吧!”
一阵忧郁的阴影掠过心头,王亚芳说:
“可是,你看我现在已经不是他所爱的那个人了。”
小灵在郑重其事地想了一会,她说:
“姐!你想的不是那么回事。我问你:他是不是真的爱你?”
“是的,一他是真的爱我,老政委说他一直在等待着我“如果是这样,他就不应该为了你伤残就……”
王亚芳连忙伸手堵住小灵的嘴,不让她说下去,她倒说了一番话出来。
“小灵!现在你还不懂,正因为我爱他,我就要为他一生的幸福着想。他应该有一个完美的生活,如果让他为了可怜而爱我,我宁愿不再跟他见面。”
“那会有什么下场?”
“我希望日子久了,他会忘了我,他会找到一个理想的爱人。”
“那你呢?你不爱他了吗?”
王亚芳痛苦了一大会儿,才又挣扎出来:
“我爱他,他永远在我的心灵之中,可是我今后就一个人独身过一生,这就是我为什么拼命学医的缘故。我要以我的生命,给别人造就幸福,我就满足了。”
王亚芳理智地把自己的心安顿下来,喘了口气。
小灵:“不能这样,我给他写一封信,把所有的事都说开!”王亚芳厉声斥责道:
“你绝对不能这样做,你有什么权利毁灭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小灵被姐姐这种决然的神情吓住了。
她扭转过小小的身躯,凄厉的声音连连不停地说:
“那怎么办呢?”
王亚芳走上去抱着小灵的肩头。
“小灵,现在你还不懂……”
“我懂,你牺牲自己,永远地牺牲自己。”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
小灵一听破啼为笑:
“既然不是完全,那就是部分,这部分就是希望,就是光明白杨叶在风中刷刷发出锡箔片撞击的声音,于是阳光就给振动的叶片筛成千千万万闪闪烁烁的亮光,亮光此时此刻如同火焰一样在烧着王亚芳的整个儿灵魂,--这是什么样的灵魂?苦涩的灵魂,不,是欢乐的灵魂。在孤身一人奋斗这么漫长的时间之后,王亚芳身边有了自己的亲人,这些天,她用一个姐姐的爱,姐姐的深情,要从小灵身上慢慢揩去小灵为寻姐而遭到的苦难。在这时候,小灵一个笑声对王亚芳也是莫大的欣慰,可是,怎样也比不了这一个宝贵的时刻,这是灵魂的融洽,这是灵魂的闪光。
隔了几天,小灵突然说:
“我总得给爹、妈写封信,要不他们还当我死在荒山野外了“到现在我还没问爹、妈怎么能放手让你出来呀?”
小灵举起攥着的小拳头:
“我斗争,我天天斗,夜夜斗……到底是咱妈心软了,妈妈究竟是一个农村小学教师呀!她疼我,也疼你。”她叹了口气说:
“要真能把你姐找到我也舒心……”
王亚芳为母亲的昵爱而感动得心一下发烫起来,要不就让小灵写信把我的情况都说了?可是,她还是说:“这事我得考虑一下就在这天夜里,她搂着小灵,她一直没合眼,天快亮,她终于把小灵推醒,小灵睡意正浓,迷迷糊糊说:“你干什么?”姐姐赶紧捂着她的嘴,怕惊醒了同房的同学,自己把嘴凑到妹妹耳朵上,悄悄说:
“小灵,我考虑了,要不这么办,你写一封信,告诉在这医学院里学习。”
“那你呢?我不还是没寻找到你,他们更急了!”
“小灵!我是这样想,于飞会从我从前上的护校登记表上找到我的家庭地址。”
“你就是这样死心眼。”
“姐求你了,你依我吧!除这事,我什么都可以依你的,比如你长大了,找一个合适的爱人,让家里高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