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芳看着这幅报纸上的照片,她哭了。
她哭,不仅仅是为了于飞的缘故,更重要的是为了我们取得的胜利,一这是什么样的胜利呀!她想到被美国炸弹炸死的朝鲜婴儿,她永远不能忘记抱着死婴的朝鲜老妈妈的背影一老人家没有眼泪、没有哭声、一步一步走去的背影。王亚芳想到:“人,多么强大的人啊!”她这时的心情跟于飞到板门店路上的心情一样:“是的,一个婴儿死亡了,一个婴儿诞生了。人,是比炮弹、火药要强大千万倍的!”
王亚芳把这张剪报跟于飞给她的信放在一起,珍重地藏在背囊里。
这时,王亚芳已经在医学上入了迷,她对医学科学感到很新鲜,很惊奇,很有兴趣。
她觉得这是无穷奥秘的人的生与死。
她觉得这是无穷奥秘的科学的探索。
她全心全意倾注在课堂上,试验室中。
这个医科大学有一个附属医院。她十分想有一天,当她学得一手外科手术,可到那儿去考验自己。
经过基础学习,王亚芳已经进入分科学习,她选了神经系。
不知为了什么,也许因为一提神经总给人一种神秘之感吧!学习生活,又紧张,又有节奏。
这是王亚芳一生中最舒畅、最愉快的一段时日。
一个深夜,全校都沉入寂静的睡梦之中,严厉校长走过解剖室,突然发现从窗帘缝隙中露出灯光,他十分好奇,十分惊讶:“这是谁?这么深更半夜?”他带着怀疑的心情,悄悄推开门,走进去。由于不让阳光照射,怕尸体氧化,腐烂变质,几面窗上都严密地遮着黑色长窗帘,中间一条高高的木板上,赤裸裸地陈列着一个死人的尸体。严厉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女性的背影,脸上蒙着大的纱布口罩。他蹑手蹑足地走到这个人跟前,只见她正弓着腰,带着橡胶手套的纤巧的手指,捏着锋利的解剖刀,用刀尖在尸体上细细解剖。严厉喘息的声音,在这死寂的死屋里,一下惊动了这人。她猛然抬起头来,从她脸上紫色的伤疤,严厉看出是王亚芳:
“你怎么一个人,半夜里……”
“校长!也许我不应该这样做?”
“不是那意思,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亚芳通过显微镜观察椭圆形的神秘而美丽的神经细胞,有时用红色的,有时用蓝色的试剂进行神经敏感分析,那些细胞就更漂亮了。常常在显微镜前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可是,她总觉得白天跟大家一道到解剖室来,受到别人的干扰,不能集中精力;另外一个原因是她对于死尸的气味特别敏感,闻到一次,往往是两三顿饭都吃不下,为了要做一个合格的神经科医生,她下决心要一个人来进行多次试验,一直到习以为常。可是深更半夜,第一次一个人到这死屋来,--到了门口,一种可怜的畏惧心笼罩了她的全身,“我一定要下定决心!”今天这个夜晚是第三次了。她细心周密地在红色的动脉、蓝色的静脉之中寻找着黄色的神经,--她在这个死人身上进行着系统观察研究……这时突然发出喘息的声音,使她一时之间毛骨悚然,是死尸在出气吗?王亚芳一松手,解剖刀坠落地下叮当地响了一声,抬头一看,只见严厉校长,才缓过气来。严厉说:
“我吓了你一跳。”
“哎呀!校长!你一声不响真吓死人了!”
严厉问道:
“你怎么一个人这样深更半夜地来做这事?”
“我脑子笨……”
严厉惊奇地望着王亚芳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不,你很聪明。我看了你的作业,都是优等嘛!”
“也不是,总之说不清楚,我觉得别人做一遍,我得做十遍严厉很喜欢王亚芳这种勤奋耐劳的韧性,便夸奖了一句:“业精于勤、荒于嬉呀!你这种科学的精神,能把自己造就成为一个出色的医生……你不要太晚,误了上自习课……”他脸上的微笑给予王亚芳很大的安慰,很大的鼓励。
王亚芳心想:“他很慈祥,可是他为什么事事处处都很严厉……”她脑子灵动地转了一下:“是呀!医学本来就是一门严厉的科学嘛!他不会送一个动手术把剪刀落在腹腔里的人出去的!”严校长这种治学的学风,使她又敬佩,又羡慕。
王亚芳从黑龙江起到现在,已经积累起一摞笔记本。这个夜晚研究人的神经系统之后,第二天上自习时,就在笔记本上记载自己的心得……正在这时,外面一阵嚷吵,有几个人一面喊:
“王亚芳!王亚芳!”
王亚芳不知出了什么事,正在发愣。
一个女同学一把拉着她的手就跑,嘴里不断说:
“吵起来了!吵得好厉害,真吓人呢!”
王亚芳见她这急惶惶的样子,便也跟上跑。
一溜烟,一直跑到学校的大门口,一听,那里已经闹得一团糟,两三个传达室的人,揪住一个女孩子,可是这孩子像小狮子一样又哭又闹,要向里面猛冲。这个女孩子气急败坏地噺喊:
“我找我姐。”
“谁是你姐?也得有个名有个姓呀!”
这女孩子只是一个破破烂烂的乞丐,头发像乱稻草一样扎撒着,衣眼撕破得一条一条地搭拉着,浑身是泥,是土,两只鞋已经在爬山越岭中磨光、磨烂,两只大拇趾从破洞里钻出来。那人拉住她,她便急得张开嘴咬那人的手。正在这时,王亚芳抢过去,她从这孩子的模样上认不出,可是这孩子一见她,就一头向王亚芳扑过去,将头撞在王亚芳胸膛上,她嘶裂着嗓音喊:
“姐!你不要我们了?”
王亚芳这时一下认出这是她的妹妹小灵。
王亚芳立刻伸出手紧紧抱住她,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小灵声嘶力竭,身子一软,就失去知觉,倒在地下。
王亚芳连忙把小灵抱起来,在几个同学帮助下急急跑着送进附属医院的治疗室。
王亚芳看着小灵这样子,她心如刀绞。
一个手脚麻利的同学打开氧气筒的开阀,把氧气管塞进孩子的鼻孔。王亚芳将听诊器按在小灵的胸部,--她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她不是听,而是感觉,小灵的心脏跳动微弱到几乎听不出来的程度……正在这紧要关头,有人一下排开众人闯了进来,他十分严厉地推开了王亚芳,从王亚芳手上夺过听诊器。王亚芳一看来人正是严厉校长,仔细听了又听,而后细心地检查了病人的肌肉、皮肤,他紧皱双眉,沉着而又急灼地闪了一下两眼,果断地说:
“立刻输液!--病人需要葡萄糖。”
在他的一声号令之下,几个护士忙着推挂吊瓶的架子。这时,王亚芳浑身颤抖,手足无措,经过一阵忙乱之后,她看见淡红色通过玻璃管一滴、一滴注入小灵的体内。这时,严厉在一切安排停当之后,又伸着手指切着病人的手脉,觉得跳动虽然缓慢,但不像刚才那么衰弱了。他挺起高大身躯,两眼找寻着王亚芳,十分严厉地说:
“这是怎么搞的!”
这句话分量很重,好像一切问题都出在王亚芳身上。
的确,问题是出在王亚芳身上。
小灵从小就亲自己的姐姐,姐姐也特别爱昵这个小妹妹。王亚芳入朝之后,给家里写过两封信,以后,就突然一切消息都断绝了。王亚芳自从发现自己被毁容,她就下定决心不再见于飞,也不再见比她容貌完美的任何人。这么漫长的时间内,她心里总反复问着自己:“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他们不会认识我了。”家里发现只是闷头不语,妈妈却常常念叨:“芳儿还在人世上吗?”小灵更是天天说、夜夜想。有一天,她下定决心说道:“我去找姐姐!””
“你?”
妈妈大吃一惊,慌乱地张大眼睛。
“小灵,你还小……天下这祥大,你到哪儿去找?”
是的,小灵才15岁,长得矮矮的,胖胖的,像个小男孩子。她在墙壁上,过一天划一道线,她随同这些表示着优虑和苦思的道道,她心急如火,实在忍耐不住,她决定万里寻亲。
“不管中国有多么大,我姐在任何地方,我一定寻到她。”一家人怎样也执拗不住她,她终于走上了跋涉之途。她一个一个军医院,都没找着,最后,终于找到王亚芳治伤住过的那个医皖。忙手忙脚的护士、医生,开始不愿答理她,后来发现这孩子,不追查到底是绝不放手的,就找老医生、老护士。她们说:
“是有个王亚芳,治好了她就出院走了!”“那样说我姐是活着的?”“不活着怎么走呢?”--小灵像从缠着的乱毛线团里好不容易找出一根线头。从此,她就到处寻,到处找,没有饭吃,就一路上向人家伸出手来乞讨几口冷饭,有时就饿着;没有宿处,就找一处屋檐或是门洞;淋着雨,冒着雪,狂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草一样,树叶子、草末子粘在头发里;她有时冻得缩成一团,可是生命之大在这小小的心灵中燃烧;她闯过黄河,浮过长江,她没钱买船票,就跪下来乞求。一人家见她这样幼小,又听见她说:“我寻找姐,我姐是从抗美援朝火线下来的!”便可怜她、同情她,让她载渡。“你这样找,到哪儿找?”“她是护士,总在哪个医院里?”就这样,大河上下,江南江北,在那开国的年代里,一双小小的脚印,把一颗爱心印在祖国大地之上。最后,她终于到了西北部找到王亚芳所在的医院。
严厉校长又看了王亚芳一眼对护士长说:
“这孩子饿得太厉害,太厉害了,要继续注射葡萄糖。她醒过来,只能给她少量的流食,过一个星期才能换半流,这一点很重要。这孩子饿得太厉害了,唉!她怎么能走到这里,按照她的体力是到不了这里的。这孩子!太苦她了!”
王亚芳从来没看到严厉这样动情。
他的温柔使王亚芳感到无比惭愧。
王亚芳守在小灵的床边,头脑里好像电闪了一下,她自己责备自己:
“我太自私了!为了毁了容,就没想到小灵的这颗心。”这消息立刻传遍全院,很多人来看,争着要给这孩子献血,被护士长堵在门口,都没有做声,悄悄走了。王亚芳此时此刻不敢见谁,只把背朝外,坐在病床沿上,看着小灵苍白得发青,瘦得刀条一样窄的脸,两只脚跟磨得如同糙厚顽石,两只手背撕得就像古老的树皮。她伸手到被子里摸着,骨瘦如柴的冷冷的小身躯,一这种冷突然使她想到在解剖室里接触到尸体的那种失去生命的冰凉。这使她非常恐惧,她忍不住哀哀痛哭,哭得像个泪人,哭得像个泪人……从白天到夜晚,小灵都毫无知觉、毫无生机地仰面躺在那里,谁知深夜三时,小灵突然呕吐起来。她并未恢复知觉,可是一股污浊的液体顺着她的唇边流了出来,而后,她的整个小身躯在一阵可怕的痉挛中缩作一团。护士长一面用盘子接着吐出的液体,一面急火火、怒冲冲地对王亚芳喊:
“给主任打电话。”
主任一面扣着白大褂的纽扣,一面往里跑。
王亚芳这个坚强稳定的人一下慌作一团,不料在主任后面,又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看是严厉校长。他一冲到床边,一只手摸了摸还在痉挛的小身躯,他的锐利的眼光跟主任的眼光交换了一下,轻轻互相说了一句什么话。
严厉发出指令:
“注射镇定剂!”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的跑去取药,有的准备注射器。
王亚芳颤动着脚步抢上去进行注射。
严厉喝了一声:“你走开!”一把把王亚芳推得远远的。
王亚芳没了眼泪,没了哭泣,只瞪着两眼,又往前凑了几步。
经过注射,小灵安静地平躺下来。
严厉跟主任端着装满小灵呕吐的液体走开。王亚芳趁空又凑到病床跟前,她看着小灵紧闭的眼睛,十分痛苦,可是当她伸手到被子下面摸着小灵身子时,她忽然发现小灵身上失去了那死尸般的冰冷,反而有一丝不容易觉察,但只有亲人的心才会感觉到的微微的温气,她非常高兴地向严厉跑去。
谁知严厉用慑子从小灵的吐液里夹起一根又一根青草,见王亚芳过来,他举起镊子说:
“你看看,这孩子吃了多少青草呀!”
说完,他把托盘交给护士长:
“送化验室化验。”
说完,他高大的身躯好像支持不住了,噗嗵一声沉重地坐在一条木発上,两手蜷在膝头捧着脑袋,他哭了……王亚芳被严厉这模样吓坏了。
愈是严厉的人,哭起来愈令人伤心。王亚芳屈膝跪在严厉身旁,连声说着:
“这都怪我!这都怪我!”
严厉拍拍放在他膝头的王亚芳的手说:
“也不怪你,要怪怪我们国家还穷,人家敢来欺负呀!苦了你,也苦了这孩子,我们这一辈人没给你们把路垫平呀!”
王亚芳听着这自责的声音,整个心不禁为之颤抖。
“不、不……校长!你们用血和生命筑成长城,现在应该轮到我们来保卫长城了。”
护士长脚步很轻,但近得急骤,走了过来:
“有了体温了。”
“多少度?”
“36冗。”
“好,”严厉一扫刚才笼在心上苦涩的阴影,昂然站起来,向病床走去,他伸手摸着小灵的手,他自己对自己说:“生命!这细小的生命多么顽强呀!”他显然感到欣慰,转过身对主任说:“我可以走了?”“交给我吧!”王亚芳恐慌地走上一步说,“校长!我请两天假。”“可以……不过有一天就够了。”这时王亚芳身上感到有清凉的水流过,一看窗上已经映出豆青色的曙光。严厉又变得严厉起来了,王亚芳不无埋怨地心下说:“多误一天课,我能补上的,扣得这么紧!”可是她不敢说,严厉已经昂然挺立,迈开大步,向黎明中走去。
王亚芳回到病床边。
小灵还没恢复知觉,脸上的青色虽然淡了一些,可是皮肤还是石雕一样煞白。是的,石雕里面没有血流的,难道小灵真的变成石雕了。
病房里极静,极静,有一个护士把脸伏在搭在椅背的双手上睡着了。
睡眠跟打呵欠一样是有传染性的,一种朦朦胧胧的倦意袭到王亚芳身上,可是,她眼皮刚一沾眼皮,头向前一栽,就猛然醒来。刚才这一阵紧张过后,她心思沉沉浮起:“小灵!你怎么嚼着青草,也要寻到姐……现在,姐在你跟前了……”正在她想时,她忽然发现小鼻子有了鼻息的声音,她连忙伸手到小灵的鼻孔去,她的柔软的手指感到十分轻微的呼吸的气体,“她活了!她活了!”近午的阳光红彤彤地照透遮着的布窗帘,她好像听到宇宙通过红光发出生命的声音,一随同这如同音乐的慢板的节奏,小灵的生命,掠过荒凉的原野,险峻的山峰,汹涌的河流,飞扬的尘土,一她回来了,她回来了。王亚芳的整个心扑在妹妹的生命之流上。她用自己身上所有的热力暖化妹妹的冰凉,一直到小灵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活了,活了,小灵,你睁开眼看看姐姐吧!”这时护士长带了几个护士围在病床周围,雪白的白大褂显得那样纯洁,宁静,她们大家所期待的一刹那到来了。
小灵缓缓睁开眼,好像经久在黑暗的窟洞中呆惯了,觉得光线非常剌眼,一双失神的眼睛又闭上了。
护士长说了一声:
“给氧!”
小灵吸氧这一个小时里,王亚芳看了那双磨得像糙砺石块一样的脚,那双像粗硬的树皮的手,可是,她的骨瘦如柴的身子渐渐有了温热的感觉,“这都是为了我!”守着苦难的小妹妹,她不禁柔肠寸断,吞着气痛哭,忽然护士长说了一句:
“王亚芳!你妹妹在找你。”
“小灵,我还有什么脸见你?”
小灵睁大了活灵灵的一双眼睛,转着眼珠在寻找。
王亚芳把脸凑到小灵的脸上。
小灵从胸腔探处费尽力气,但只能发出很微弱,但是很深情的声音:
“姐!一我真的找到你了吗?”
王亚芳泪如雨下,两条胳膊搂住小灵的小身躯:
“小灵!小灵!是姐……你找姐受了多么大的苦难,姐对不起你呀!”
从小灵的眼眶里流出一串串珍珠一样颤动的泪水,她说:“姐!我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
到此,姊妹二人紧紧搂抱在一起,惹得护士长和护士们都哭了。
护士长猛然想起说:“给严校长打个电话。”
王亚芳说:“我也说几句可以吗?”
她就放下小灵,用手在她的脸蛋上抚摸了一下,说:
“姐就来……我代替你向抢救你的严校长说声谢谢,好吗!”小灵灵活乖巧地点了点头。
护士长向严厉校长作了报告,还说:
“王亚芳要跟你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