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问团的一群人开了一天会,傍晚时,带了十辆卡车慰问品,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于飞怎么样也没想到他会得到这样一份好差事,出发前到值班室给团里打了一个电话,他一听那熟谙的声音,知道是政委,心里忽然一阵热乎。他又舍不得离开前线,万一有仗打,自己落了空,这是多么大的损失,他只把回国的任务说了一下,他听到政委的声音:“你放心去吧!好好看一看咱们团的同志吧!代我向他们问个好。”其实这真叫做内心的矛盾,他的整个心灵都比他还快地向国内飞,--向王亚芳身边飞:“我见到她说什么呢?”当夜,在天将亮时,找了地方隐蔽了车辆。这是已经给美国飞机炸得一片荡然的村庄,现在荒凉、冷落,除了废墟什么也没有了。大伙分散开来,找了些防空洞,炸弹坑,于飞却自告奋勇说:
“我放哨……”
夜间的寒风吹得人透骨冷,可是于飞心里很暖和,他为了即将看到王亚芳而无法入睡,他背靠一段废墟,把橄榄色美国北极服大衣张开来,像雨伞一样,顶在头上,而在大衣的隐蔽下,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王亚芳给他的信,打亮打火机,他说这些信都很短,但是王亚芳那潇洒而流畅的笔迹,却时时闪亮着她那明亮的爱昵的目光。
飞:
我在枪救室,一时不能到前线来接伤员,我真想念你,我真爱你。
芳于飞找出王亚芳写得最长,他最爱看的信:
飞:
我送一批伤员到了鸭绿江,我没想到这样快,我又看到祖国,我站在那儿,望着那黑沉沉的安宁的大地。当我想到这大地上每一间小屋里,人们都在绀蜜地酣睡时,我心里说不出的温暖,我记得我读过苏联的一部小说,题目是《祖国的炊烟》。是的,这一切就是像炊烟一样柑蜜,温柔,从这我似乎理解了,我们在战场上斯杀的意义。这时我又想到你,不是这战争把我们的命运捆得紧紧的吗?飞,让我们深深地爱,深深地爱吧!
芳有一次见面,当他们俩人秘谈时,于飞称赞王亚芳有文学才能,王亚芳只是看着他笑,那笑像一朵玫瑰花一样美。现在,当于飞靠在残垣上读完这封信,他想到他很快就要看到她,他觉得他正在慢慢接近她,他感到她肌肤的温暖,呼气的芳馨。他整个心爱得疼痛起来。在青蒙蒙的晨光里,他看见了她的身影在动,每当他们分手时,他总是望着她动人的背影,一总是一直望着,望到看不见了,那背影好像还在微微颤动。
天大亮了,于飞执行起放防空哨的任务。他原来以为到处都是狂轰滥炸,烟火奔腾,谁料这一天竟十分平静。有几次听到飞机隆隆的声音,看到一架一架飞机正从上空飞过,只当夕阳照红天空时有一队飞机忽然下降,盘旋,好像在寻找什么。这时,于飞镇定而又警觉地两眼注视飞机,一眨不眨,“是不是发现了目标?”一可是,盘旋了一阵,飞机就走了,嗡嗡地响着消失在远方。
这时,于飞才发现,不是他一人在放防空哨,还有一个,是曹天标师长。于飞一怔:“他是不是一夜没睡?他会不会发现我在看什么?还打亮了打火机?”这样想时不觉一阵羞怯,曹天标却喊了一声:“伙计,到河边去洗洗脸,清醒清醒。”当俩人向河边走去时,于飞试探着:“曹师长,你是不是也通宵没睡,对这十辆宝贝放心不下呀!”“不,不,我狠狠地睡了一夜,这春天荒郊野外的夜晚,还很冻人,你把大衣披到头上,这很好!”于飞心里咯噔一下,“这后一句话,不是明明说师长是发现了他的所作所为了吗?”他只好装作没有听懂,就打叉说:“朝鲜可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每一条河都蓝得像蓝宝石……”“哈哈!伙计,你还很有点诗人的味道呢!”于飞没有管他,便蹲到河边,撩起清冷的水,往脸上一泼,就感到无比清新,凉爽……他只听到曹师长高兴得哈哈叫起来,连连说:“太舒脤了!太舒脤了!”于飞一看:这老先生竟然脱光了上身,在做冷水浴呢!冰冷的水浇在身上,师长那种手舞足蹈,乐不可支的样子,使他忍不住高兴了起来。师长喊着:“小伙子,来比试比试!”其实于飞是天天睡觉前总用脸盆盛满冰水从头到脚浇个痛快,师长既然挑战,他就脱了个净光,扎了一个猛子向河流里游去。于飞在那冷得剌骨,蓝得透明的河水中,俯仰自如,悠然自得,当他在碧蓝琉璃般的轻微波荡中享受着,陶醉着,忽然一种声音使他吃了一惊,他把头从江水中仰起--啊!这是汽车奔驰的声音,他再仰伸起脖颈望去,果然是一辆小吉普如同利箭一般飞驰而来,吉普上站着一个人,手里扬着一张纸,一“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停止回国慰问的活动,转身投入一新的大战役?”就像战马听到号角,就要向前狂奔,一阵好战之情涌上心头。当他游到江边,穿上军衣,看到曹天标正站在那里读电报,他听到于飞的脚步,就呼唤于飞过来,把电报递了过来:
曹天标师长:有一批重伤员,必须急运回国,由你们执行任务。
志后(志愿军后勤部)“于飞!怎么办?”
“脤从命令,等候伤员。”
曹天标见到于飞果断的神气,很欣赏地点了点头,在电报上签了字,交给志后的那个参谋,那参谋敬礼后就纵身跳上吉普,旋起一阵旋风,从废墟上扬起烧焦的灰尘,吉普车很快就无影无踪了。曹天标转脸对于飞说:“你去转一下,要大家待命,不要暴露目标。”于飞并腿敬礼,说了声“是”就跑了。
大约在夜间十时左右,于飞和曹天标在路上站着,不断看着夜光表,这时隐隐听到汽车马达的声音,由远而近,俩人不觉大喜,曹天标脱口而出:“这就好了,按这钟点计算,用不到天亮就过鸭绿江大桥了。”当几辆卡车平稳地停了下来,于飞看见从车上头第一个跳下来的竟是老政委,老政委从灰蒙蒙的黑夜里见到于飞,心中不觉一怔,但随即镇定下来:
“于飞团长,你怎么在这里?”
于飞欢天喜地地说:“我去慰问伤员。”
老政委立刻想到王亚芳满是紫色疮疤的面孔。她一再说:
“我不能再见他!我绝不能再见他!”可是现在他去了,就要见到了,这怎么办呢?老政委寻思了一下,下定决心,回避一切,但心慌意乱,语无伦次,于飞并没有觉察出来,只说:“去见一见慰问团团长,交代任务吧!”曹天标一见是老政委,就亲热地跟他握手:
“怎么还要你亲自送来!”
老政委压低声音说:
“这辆车都是重伤员,--还有一位副师长,要用最快的速度送进医院,进行抢救!”
曹天标立刻命令于飞:
“马上编入我们队列,立刻开车,我在前头带队,你在后尾压阵,告诉司机,车开得不要太震动!”
慰问团的卡车早已整整齐齐排列起来等候在一边。于飞把两辆伤员卡车编在最后面,自己根据曹师长的指示,他跳上最后一辆卡车,扭转身来,向老政委招手告别,他一点也没有觉察为什么老政委连一句王亚芳也没有提。这一列车队浩浩荡荡向前急耻软。
开始于飞还看见老政委的身影,可是浓密的黑夜很快就把这身影吞没了。
可是,老政委一直站在那里。
他想到王亚芳痛苦欲绝的形象,自己也简直肝胆欲裂……这一长排车队赶到鸭绿江桥,天已大亮。
正在这时,他看到一场激烈的空战。先是美国飞机排成三个方阵向鸭绿江愈飞愈近,于飞他们的车队一半上了桥,一半还落在后面,以桥中心为界线,他们还没进入自己安全的国土。于飞皱着眉头,露出一脸刚毅、愤怒的神色,闪动的眼光,如同摆动的探照灯注视着敌机的动向。他想到他们难道想趁这最后一刻,把我们消灭在朝鲜战场上。正在不知不觉之间,一群雄鹰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发出撼天震地的剧烈的轰隆声。不知是什么缘故,于飞想大概是方向问题,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射出闪闪亮光,在这亮光里,两群飞机闪着两种不同的颜色,像是一种幻觉。于飞觉得美国飞机是深绿色,中国飞机是深黑色,漆黑的飞机有如霹雳闪电,不容分说,向银色机群直冲而去,一瞬间,便混战在一起,有的斜楞着翅膀,有的打着盘旋,一架跟一架厮着对儿拼杀,有的往上蹿,有的向下冲,有的奔逃,有的紧追,飞机上突突突突射出一阵阵火箭炮子弹。于飞看见一架深黑色飞机猛烈地击中了深绿色的飞机,深绿色飞机起火了,随后就像折断了羽翼的鸟儿,耷拉歪斜坠了下去。于飞高兴地挥着拳头:“好一打得好!让你们这些美国鬼敢来偷窥我们神圣的国土。”这时,好些伤员目睹这壮烈的场景,憋住一口气,再看我们那深黑色机群横冲直闯,把深绿色机群打得落花流水,又坠落下几只之后,其它的就狼狈逃窜了。伤员们这时早已忘记疼痛,连声呼喊,喜得发狂,我们的机群并不追击,从分散作战,很快集中编队,只在高高空中慢慢悠悠地迂回旋转,一于飞十分骄傲,十分自豪,这时他所乘的殿后的一辆卡车巳过江桥,于飞心灵里非常激动,就像几个月前在朝鲜东海岸打的那场歼灭战一样,如火如荼,痛快淋漓……当大家把伤员一个个抬上早已等在那里的铁闷罐车皮,小心而又稳妥地安置在厚厚的柔软的稻草铺的垫褥上,又把十卡车慰问品,也装进车辆当中。于飞看到干这些活的,都是穿着有些破烂的绽露出棉花的普通老百姓,于飞不觉心神颤动,心里呼唤着:祖国,这就是祖国!这时我们还很穷,这时我们还很困难呀!可就是这个国家,顶着时代的脊梁,人们日夜不息地抢救自己的亲兄弟,亲儿女,不顾劳累,不惧艰辛。不知为什么于飞这个刚强的汉子,两眼注满热泪……火车头鸣叫了一声,如同对天空发出威严的长啸,火车轮向前缓缓驰动。于飞刚才仰望空战,愉快一下收敛起来,他整个心神转到这一车厢的重伤员身上,一可是,他很惊奇,他们都那样安静,没有一点呻吟声音。一个个伤员,挣扎着仰起头向外了望,辽阔的大平原令人觉得那样亲热,可是伤疼难忍,就这一眼,也满足了心中的依恋了。一个护送伤员的医生悄悄走到于飞跟前十分绝望地说:
“有几个伤员,怕挺不过来了!”
于飞心细,他早已从慰问品中搬来十箱牛奶罐头,十箱苏打饼干,他说:
“给伤员增加生命力,无论怎样要送到后方医院!”
他说完就跟着医生--去检查伤员,抚慰伤员,当他走到一个伤势最严重的伤员面前,他蹲下身来,看到伤员整个头颅、整个胸膛都绑扎满绷带,殷殷的鲜血把绷带染得鲜红,可是这伤员使于飞感到很不平常,在伤情严重、奄奄一息情况下,还神情泰然。当护士首先冲了一搪瓷缸牛奶送来,他声音很低很轻说道:“给同志们去!”
一听这话,于飞又是羡慕,又是钦佩,他知道这是这一批伤员中最重要的一个伤员,就说:
“副师长,喝一点吧!增加热量,安安全全到医院。”
副师长淡淡地笑了一下:
“于飞!我这里不需要什么,给他们!”
于飞对于副师长怎么叫出自己名字,十分惊讶。
“我在志司的通报里看到过你的名字,可是没见过面,在鸭绿江那边临走时,老政委告诉我:是于飞带队,你可以放心副师长很费气力地说完这一段话,又淡淡笑了一下,可是于飞从这笑意里感到那样苦涩,那样无望。于飞知道副师长伤很重,刚才医生已经告诉他,头部三处重创,还有一颗机关炮弹从前胸穿到后背,炸得血肉撕裂,筋骨断折,他的心脏跳动已经十分微弱。于飞想到副师长在这样剧烈疼痛之下,还惦念着别人:“唉!他就是没有自己!”想至此处,于飞忍不着垂下头来,护士端着茶缸呆在那里,于飞抬起头对护士说:“先给别的伤员喝,要再有人推让,你就说这是副师长让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