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命运跟历史的命运一样难以预料,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命运决不平坦而舒展,而是宛转而崎岖的。人们身子里有多少血,眼睛里就能流出多少泪,哪怕你是最刚强的人,哪怕那是看不见的泪。我们在这里必须说明王亚芳用自己的血与泪而编织出来的自己的命运。这是极艰难苦涩的命运。这是极宏伟博大的命运,正是这样的命运在铸造她这样一个人,只有她这样一个人在本书达到高潮时,才做出了震动全世界的正义的行为厚厚茅草顶棚压盖的农舍改成的病房里,王亚芳整个脸整个身子都缠了雪白的绷带,她平展展地躺在病床上,她像古希腊的雕塑,棱角纯朴,线条精细,在亿万年的雨雪风霜的侵蚀与磨损之下,显出那样的美,一的确,是这样,尽管缠了绷带,方芳仔细端详王亚芳的脸是那样美,稍长的脸上高隆起来的鼻子下尖尖的下颌上,一张嘴巴长得很丰满,真是一个睡美人。这一天夜晚方芳值班看护她,这个年龄和她相等,身体比她矮小的女孩子,由于在朝鲜战场从猛烈的炮火下把王亚芳抢救回祖国而同生死、共患难的经历,她对王亚芳总怀着一种温柔而深挚的情愫,她走到床前,她弯下身子,把脸靠到王亚芳的脸上,她感觉到王亚芳从鼻孔里发出微微的气息。她想道:“是我的血在她的血管里在温暖着她的冰凉的血……”当她这样想时,在只有做护士的眼睛才能发现的微细的精确的变化,她的心一阵簌簌地跳跃起来:“哎呀!她活了!她活了!”她发现王亚芳一直苍白得像两片冰块的嘴唇显出了一点点微微的血色。好像王亚芳马上会被惊醒似的,她蹑了双脚跑出,气喘吁吁地找到护士长:“快!快!”护士长以为病情恶化,吓得瞪大了眼睛。方芳知道护士长误会了她的意思,连连摇着手,急促地说:“不是那么回事……”便不容分说拉了护士长跑进病房。方芳指了指王亚芳的嘴唇,护士长老练地用手细心地摸着王亚芳的嘴唇,是的,两片冰块在溶解,王亚芳的嘴唇柔和了,温暖了,随后又检查了王亚芳原来像冰砣子一样的手和脚,也有了一点要不细心就摸不出来的生命的活力。护士长亮晶晶的眼睛向方芳投去:“好好照顾,我就来……”护士长一走,方芳却突然抱着脸哭了起来,哭得那样伤心,哭得那样快意……严主任随了护士长进来,他伸手切着王亚芳的脉搏,他的两眼闪出一种温柔的闪光,脉搏跳动力虽然还很缓慢,很微弱,但已经从原来的60下上升到80下了,一他忽然感动得两眼有点湿润,但严肃的精神随即笼罩到他的脸上,他亲自伸手到鼻孔上稳定了一下输氧的鼻塞,又看了看输液的玻璃管里匀称地一点一点滴落的晶亮透明的液体,他对护士长吩咐了什么,说完就转身走出去了。护士长松了一口气,要方芳去好好睡一觉,可是方芳执意不肯,用几乎是乞求的声音说:“不,不能,让我守住她,看到她活过来,我好去报告老政委。”……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在一个大雪遮天的黎明前天最黑的时刻,方芳本来正在打盹,她挣扎,可是上眼皮跟下眼皮总是像两片胶纸一样又粘在一起了。她站起来,正在这时,她的心忽然间如同阳光照明黑夜般闪动了一下,她睁大了两眼,一他听到了王亚芳口中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太好了!她缓过来了……”方芳又轻轻地摸她的手,手发热了,又轻轻地摸了她的脚,脚发热了,她两眼怔怔看着这一只长得小巧而纤秀的脚,“怎么能让这样的脚到朝鲜战场上去踩弹片,去趟遍地熊熊燃烧的烈火!”方芳把这只柔和的活了过来的脚,抱在自己怀里,她又忍不住哭起来。这时,整个胸脯朝下,脊背朝上,静静的一不过,在方芳眼中王亚芳已经不是冰冷的石雕,而是将醒的活人了。她的缚了绷带的脸歪侧着的脸上微微张着好看的嘴唇,方芳多么希望她再吁一口气,就张开眼,可是没有,她又沉沉地昏迷过去了。方芳对王亚芳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她希望她赶快活过来,但是作为一个医务人员,她知道,她正在昏迷不醒,在死亡的门口游离,十分危急,但是一旦醒转过来,她便知道了疼痛,那刺骨的疼痛将要狠狠地折磨着她……王亚芳终于苏醒过来了。
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但是眼前一切都是朦朦胧胧,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方芳只是一团缓缓移动的白影。方芳又惊又喜,因为她发现王亚芳在说话,但是声音微弱,断断续续,但还是吃力地在说--王亚芳觉得非常非常的软弱,但还是用尽全身的力量,一她多么想说出第二次人生的第一句话,方芳把耳朵凑到王亚芳嘴上,她听到王亚芳在说:“我……在……哪……里?”“你在医院里。”“离……前线……远……吗?”“很远,很远,回到了袓国。”王亚芳闭上眼,不再做声了。在她的模糊的意识中,出现了于飞的影子,一那是朝鲜东海岸火线上,在她喊了声“我上!”拔脚急奔去抢救伤员那一瞬间,她似乎觉得于飞向她投射过来一道不忍心又无可奈何的眼光……她努力想、再想,可是想不下去了。方芳去报告护士长,护士长又找了严主任一起到来。严医生把听诊器按到王亚芳心脏的部位仔细地倾听,王亚芳的心脏跳得明显的比从前整齐、匀称、有力了,严主任对护士长说:“要随时量体温,千万注意不要感染!”然后很高兴地转过头问:
“方芳呢?”
方芳走过去。
“方芳!你可以回去报告老政委,她活得很好,她是一个很顽强的人!至于你,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
方芳没做声,只把眼光望着王亚芳,恋恋不舍。
护士长劝说方芳:
“战场上还有很多伤员等你去抢救。”说到此她语言变得深沉、忧虑:“看来仗打得愈来愈厉害了……这几天伤员不断送来,床位都占满了,现在就把老百姓的住房都占用上了……”
这几句话,使得方芳如大梦初醒:“我马上过江……让我再看一看王亚芳!”
她的乞求的声音使护士长怜悯地叹了一口气。
方芳俯身到王亚芳脸上,在她耳朵上呼唤了一下。
王亚芳用尽全力撑开眼帘,看了方芳一眼。
“你该回去了……我谢谢你!告诉老政委我挺好……”
王亚芳!在这时,你还恋恋不舍地想着前线,你羡慕方芳,你为了自己不能马上到烽烟战火里去。奔跑、抢救而万分痛苦,忽然之间从你的眼眶上充满了晶莹的泪水。说不出这是为了什么?你还不知道你自己的一场大灾难即将降落在自己的头上。你想跟方芳握一下手,你的两只手并没有受伤,因此手上没有绷带,可是你用尽千斤之力就是抬不起来……你只能用眼色向方芳示意。方芳好像听到她在说:“我想跟你握一握手,可是我抬不起来!”这时王亚芳的神态那样尊贵而雍容,忽然透过泪水,闪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使得方芳心房为之一颤。方芳大哭一阵,可是她知道如果那样对病人只是一神伤害,在那灾难的年月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也懂得怎样负担压在整个中国大地上的灾难的命运。方芳看到她活过来的手竟是那样十指纤纤,温柔秀美,于是她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她便果断地紧闭了两眼,方芳仿怫听到她的声音:
“走吧!你快走吧!”
王亚芳模糊地意识到,她为什么那样羡慕方芳,因为方芳要去的地方有一个人,一那便是于飞……“于飞在做什么?当然他在火线上……他会不会遇到危险?
她不敢想下去了,她静静地闭上两眼,她以极大的毅力调整自己的心态,她镇定地想:
“他会很好的……他经历多少次冲锋陷阵,他身上只留下几块伤疤,他会通过的,会通过的!”
王亚芳微微笑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很痴呆,自己不是也通过了?的确,她活过来了,但是痛苦却像夏日空中漫漫乌云向她身上低压下来,那是在她觉醒过来之后,头一次换药的时候。严主任带头背后是一小群穿白衣脤的人,是护士长、护士走进病房,王亚芳感觉到一种特别的庄严郑重。她觉得他们有点好笑,--自己像一个生了病的孩子。当她的眼光碰上严主任的眼光时,她好像在说:“我会很乖,我会经受一切。”严主任走到病床前,凭着老医生的经验,他敏锐地从王亚芳的脸色上得到了很大的信心,王亚芳从他的眼光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护士长解开了王亚芳身上的绷带,露出布满整个脊背的贴了药的纱布,护士长用盐水濡湿了干胶在伤口上的纱布,这一刻王亚芳像一下走到树林里呼吸到凉爽而又清新的空气,可是,突然间一下疼痛刺遍全身,尽管她心里有准备,还是不觉颤抖了一下。这时她听到严主任轻微但是严厉的声音:“顶住点!”--她立刻觉得很恢愧,羞得满脸通红,但一次又一次揭开纱布,疼痛一次就像火烧了她一下。她的刚强的性格,产生了无比的力量,她紧紧咬住枕头,不让自己哼出声音,一但疼痛还是疼疼,额头上冒出一颗一颗黄豆粒大的汗珠,她挺着,挺着:“我一定挺得过来!于飞!我一定挺得过来!”这时于飞在火线上皱紧眉峰,瞪圆的两眼闪出严峻的眼光蓦然间出现在她的眼前,这形象一下给她增添了一股力量:“我要跟他一样,要不,我就不配爱他。”爱情是生命的汁液,爱情是生命的热力,在每一次换药最疼痛时,她都从于飞的身上寻找到非常的耐力,非常的韧性,使她度过一关又一关,而且给她带来无限的未来,无限的希望,无论在酣憩的梦境里,还是在静寂的沉思中,王亚芳都没想到等待着她的是那样无以挽救的灾难。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有时从朦胧的憧憬中,她还感到甜蜜的陶醉,因为,她给自己安排了一条日益接近,即将到来的道路:有一天她会奋然而起,再踏过鸭绿江桥,再走上朝鲜战场,--她心里在嘲笑自己:“你是因为那里有那么一个人!”她竟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料这笑声随即引起身上几个最痛点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日子就这样在莫大的痛苦中度过……连王亚芳自己也惊讶!
爱情竟然能战胜这样大的痛苦。
可是这是她毕生中最难熬的痛苦。
她寻思,想到一件使她兴奋的事:
“我一定找到……会的,如果我死了,他便会把那些东西当做遗物送还我的家去,一定,他们一定不会丢掉的……”
她的伤口主要在脊背上,她的力气增加了,她的两条腿能够移动了。有一天,她把她的心思跟护士长讲了,她的声音那样温柔,宛转,谁听了也不能不为之感动。她说:“护士长!我想从我身上撕下来的血衣还在吧?”护士长这些天为王亚芳的刚强毅力而爱上了她。正因为如此,王亚芳此时发出的声音,特别有一种无法抵制的魅力,护士长沉吟了一下:“我想会在的,我们把每一个伤员的东西都保存下来……”护士长后悔不应该这样说,因为伤员是最敏感的,她会想到下面会现出的是“生命的遗物”。可是,王亚芳用大而明亮的眼睛望了护士长一会,一她没有悲哀,没有沉痛,她显示出她性格中的执着和追求。老练的护士长,用抚慰的语气说:“我找一找,一不过得等你的伤势再好一些,你放心吧!我会满足你的愿望……”王亚芳在这无涯之痛的一段时间里,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护士长身上,她像小孩子对待母亲一样依赖护士长,她很听话地点了点头。护士长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手背。为了让护士长放心走去,她安静地合上了眼睛,但心情十分激动,“护士长说都保存着,我的也一定会保存好。”这样想时,王亚芳的纯洁而娴雅的心灵里,像涟漪一样微微荡了一下,“我等待着,等待着那一个时刻,我等待着那一个时刻。”
这时刻终于到来了。
她睡着了,不过睡得很轻,一点轻微的声音传到她耳中来,她就睁开眼,一看护士长那有点俏皮的眼皮,她就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护士长背着两只手臂,弯下身来,亲了亲她的手背,说:
“王亚芳!不准激动!”
“护士长,我不会,我想你给我带了好消息来了!”
护士长把藏在身后的一个布包捧到胸前:
“我在保存室里翻腾了很久,总算把你的宝贵的纪念品找出来了说至此处,护士长把包袱皮打开。
一件破烂不堪的血衣。
王亚芳想:
“这是我的军衣吗?”
血衣的后背朝上面,她只见一片黑糊糊的烧焦撕碎,血渍模糊的东西,“这是我的血?不像,像是火烤的……”她的心一下向万丈深渊跌落下去,她绝望了,“没了,什么都没有了。”正在这时,护士长翻出血衣的前胸。“啊,找到了,我找到了。”她想起她是扑在伤员身上,炮弹只炸烂了后背而护士长炸着了前身,想到这里,王亚芳两颗明亮的大眼睛一下闪亮起来,她伸手接过血衣,忍着肩胛骨上的刺痛,伸手到军衣的口袋里,“她们会不会掏掉,扔掉?”……她的心又扑簌扑簌珧起来,一种深深的恐惧感,一下控制住了她的手,她不敢把手向口袋里伸去。迟疑了一下,她果断地把手伸进口袋,她摸住了一个揉烂的纸团一她如获至宝,抓住了这纸团,她手指尖在口袋里还扎上一个硬的东西,可是再也顾不上了,她得到这纸团就得到了一切。护士长会意地哑然一笑,问:“你找的就是这个……”
王亚芳的脸一下绯红起来,透过红色泛出羞怯、满意、幸福、感谢。老练的护士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正经地说:“这血衣我还是保存起来,出院时带上做个纪念。”一王亚芳如同小孩子得到他所想要的宝贝,她笑了一下,点了点头,等护士长转身走去,她就急火火地看这一个纸团,这纸团上粘着一些血溃,不过红的血色已经变成黑的血色,一她非常非常高兴,她不颐伤口的疼痛努力把这团纸送到唇边,她感到一种出奇的温柔,甜蜜。这是于飞给她写的信,由火线上带回来的,信很简单,一没有一句说情谈爱的句字,“你呀!你为什么不写一句,我爱你?”“不过,这样就足够了。”有一封信给她很深很深的幸福,信上说:“马上就发起冲锋了,我很想念你,想念就是力量,你等着好消息吧!”王亚芳在病床上笑自己真痴。一共就是六封信,她早已背得烂熟了,可是,现在拿在手里心头还是觉得特别的、特别的美……她吐出舌尖,用口沫舔着,沾着,经过几天几夜,把这纸团濡湿了,濡软了,她用纤纤的细手把纸一点一点揭开,一她头上出了汗,惟恐一下撕碎,她成功了,她终于把一张又一张的信纸摊在枕头旁边。她看到了他粗大而有力的笔迹,她怔怔地想到于飞写这些信的形象--弹片在纷飞,硝烟在拂荡,他把皮图囊搁在膝头,从小本子上撕下一张信纸,匆匆写上几句话……可是,他是多么爱我,爱我呀!现在他在哪里?他还给我写信吗?她吞着声音伏在枕头上哀哀哭起来,眼泪把枕头沾湿了一大片……可是,她的痛苦的阶段并没过去。给她换药的已经不是严主任而是一个同她一声话也不说的医生。作为一个护士,她知道这是正常的现象,因为她的疮疤已经渐渐痊愈,严主任理所当然地去抢救危急的伤员了。
谁知在不知不觉之间,更大的痛苦突然落在她的头上。
那天,她朦朦胧胧,半睡半醒。
忽然,她听见有悄悄说话的声音:
“你别老哭,哭也是没用的!”
“严主任这样好的人,怎么就死了。”
“什么?严主任,死了?”这真是大祸临头,王亚芳大声地喊“你们说什么?你们说什么?”
在她这痛苦的厉声喊叫下,两个小护士知道惹了祸,撒腿就跑了。王亚芳睁大两眼,大声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