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浓冽剌鼻的碘酒的气味充满火炕烧得十分暖热的农村的房间。王亚芳的担架摆在长条的火炕之上。方芳急促地催着医生:“快!快!你们检查个结果,我得向朝鲜前线的老政委作个交代!”一个身高体壮的外科医生没有理睬,没有回答,只急步走到病床前,一他俯下身子,用手指十分精心、十分镇定地摸了摸王亚芳的四肢,都像雪块一样冰凉,他立刻迅速地把着王亚芳的脉搏,脉搏很微弱,但是过了两分钟,上升到120次。他掠眼看了一下她整个脊背和整个面部,一片血肉模糊。
他估计到惊人的事态将会出现,果然脉搏没有稳定在120次,而上升到160次。这时医生脸上露出了焦灼的神态,像阴云中的一线微微的闪电在颤动,病情危急、恶化,从此展开了生命与死神的剧烈的搏斗。当脉搏猛然上升到200次,这时死神的黑色的羽翼一下扑展开来,笼罩了整个病室,像乌云一点一点向王亚芳压了下来,“死亡的信号!”医生一下挺身而起,谁也没看,只严厉地说了一声:“紧急输氧!输液!”在这一声号令之下,全屋的白色大褂纷纷闪动,护士长将一个巨大的炮弹那样的大氧气筒,没有一点声音、但十分迅速地推到病床边上,将氧气吸管塞在王亚芳的鼻孔上,“嘶”“嘶”两声,麻利地撕了几条胶布条将吸管固定在王亚芳的脸上。一个身材高大的护士高高举起手臂举起装满液体的玻璃瓶,护士长亲自做注射,她把针头敏捷而轻巧地一次完成刺入王亚芳手背上的一根已经失去青色的细血管,玻璃瓶里的液体便开始一滴一滴向这垂死的人体内注入,多么伟大的生命之液呀!它将科学地结晶人生的智慧流入垂死垂死的人体,给它带去希望,带去活力。这时医生一直紧紧把着王亚芳的脉搏,他的额头上布满细细的汗珠,然后,汗珠汇成几道汗水沿他脸上皱纹缓缓而下,濡湿了嘴上的那方大白纱布的口罩。方芳在这几天几夜里抢救这个病人,她已对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感情,她惟一的盼望就是她能活,她从医生的汗流上感到医生是在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在拼搏,跟她在鸭绿江桥上的拼搏一样。
她不无同情地掏出手巾,走上前去想把医生额头的汗水擦擦干净,哪里晓得医生一发现她的动作就猛然用胳膊肘一下把她推得差一点站不住脚,极其严厉地叱责:“你不去消毒就往伤员跟前凑……你知道这时候,一点细菌感染,她就要死亡。你不知道美国人在朝鲜战场上施放了细菌弹吗?”这声音并不高,可是充满那么深的仇恶、愤怒。在他这连珠炮一阵斥责之下,方芳举止不定,手足失措,不知道怎样办是好!这时刚刚缓过一口气的护士长,迈着细碎的脚步轻轻走过来,一手握着方芳的手。方芳觉得这手非常柔和,跟护士长刚才那一阵干净利索的果断的抢救,简直十分不协调。护士长把方芳拉出手术室,一把手把自己的大口罩拉掉,方芳十分惊讶:护士长长得竟是那样端庄、温柔,她嫣然一笑,就使方芳噗咚噗咚跳的心慢慢稳定下来。护士长给方芳换了衣服,随后又给她套上白大褂,护士长用印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这个红字的白搪瓷荼缸喝了一口水,接着长长舒了一口气:“手术刚开始……医生为了从美国残暴杀伤下抢救一条性命,医生要在手术室里呆几天几夜,饿了从我们手上咬两口冷馒头,渴了从我们手上喝几口冷开水,这种时候你不能去惹他……你还小,你没进过手术室吧!在这里跟朝鲜前线一样,也是战场啊!美国强盗在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诞生时,他们就恶狠狠地扑来要把我们扼死在摇篮里,办不到!”在这严酷而寒冷的冰冻的冬天,狂风挟着暴雪在屋顶上横翻乱滚时,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的话,就是我们整个民族的刚强意志的表现,--在人类文明史上遗留下来多少铭刻在古老的铁器和岩石上的从而成为人类至理名言的铭文、警语,都不如这一端庄、温柔的女人口上这几句话,这样闪闪发光。
说着护士长在方芳肩上拍了一下说:“你这样年轻就过了鸭绿江,你再参加这里这场战斗吧!你听我的,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手术室里进行着抢救的一场剧烈的争论,王亚芳的血型属于稀少罕见的职一阴性,护士长轻轻问了一声“用0型血浆吧!”“不。”严主任斩钉截铁地说:“输我的一我和她同一血型。”方芳一听这话语,把一只袖筒往上一拉说:“输我的”…,决定我护送她就因为我和她同一血型。”严主任严厉地瞪了方芳一眼,声音有些发颤地说:“你还是个孩子!输我的!”方芳猛然间像小狮子一样,冲了过来:“就你行,就你厉害,你到朝鲜战场去走一走……”她含着无限委屈,想到在鸭绿江桥给强烈的暴力一下抛上高空又落在江涛里的老担架队员,她噙满眼泪,浑身发颜。这时的方芳一下把严主任吓得愣住了。护士长乘机解围,缓缓说了一句话:“严主任,你马上要动手术,就输小方的吧!”一严主任点了点头,走出外间,在一只木凳上坐了下来,把臂肘支在桌上用手按住自己的额角……这个钢铁般典型的外科医生的汉子,忽然哭了!而且哭得那样伤心,是为了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王亚芳?是为了这意想不到冲上来的稚弱、少小的方芳?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所有这一切。
等到方芳输完血,给护士长扶出来,严主任忽然像向他肃然起敬一祥站起来,把座位让给方芳,他看到方芳细撖的脸孔有些苍白,他下意识地从暧水瓶里倒了一茶缸开水,掺了几勺白糖,然后用小勺搅了搅,亲自把搪瓷鳒送到了方芳面前。方芳吃惊地抬起头来,用含疚的眼光向严主任投去,严主任悠悠转过身,大踏步向手术室走去,一场决战开始了,他想:“碎弹片布满全身,她承受得了吗?是的,承受得了!在朝鲜火线上她能那样勇敢地抢救伤员,她就能在病床上抢救自己”……他躬下身子,一个护从手上的搪瓷盘里取出大小不等的刀子、镊子轻轻递到他手里,他从王亚芳身上夹出一块一块的细碎的弹片。这种锐利的钢铁,刺进这女人的细嫩的肉体,是十分凶狠的,每取出一块,血液便溢了出来。
护士长立刻用棉花球堵着伤口,就这样从死神手里抢夺生命的搏斗进入了高潮……每一个钢铁片“当”的一声落在另一个搪瓷盘里,隔一会“当”的一声,隔一会“当”的一声……不知响了多少声……响一声,方芳的心上就刺疼一下,一阵强烈的仇恨冲到头上,她咬牙切齿,心里说着:“这就是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呀!”当手术从整个脊背转向面部时,他伸嘴就从搪瓷罐大大喝了一口水,他没看谁,也没说一声,但周围这一小群人中立刻出现了一种强烈的紧张气氛,因为大家都知道,鼻子以上的三角地带,细血管最多,因此是容易造成大出血,这样不堪设想的恶果。但是,但是严主任以无比的勇气,无比的慎重,无比的信心,--把手上的镊子向刺在那里一块细弹片伸去。这是多么短暂又是多么漫长的时间,人们谁也没注意过了多么悠久,钟点多么短暂又是也不知,电灯光照得雪亮的手术室以外,换了黑夜,还是换了白天,但是,胜利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严主任凭藉精湛的医术,小心而又敏捷地取下那一块--最后的一块弹片。这一瞬间给周围人的感觉时间却是那样漫长。严主任一挺起身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严主任却非常平静,他没说什么,他的眼光跟护士长的眼光对了一个对照,他的眼光问:“伤员怎么样?”护士长的眼光说:“情况正常护士长轻轻摇着手上的搪瓷盘,小铁片相撞发出冰峻的声音。
护士长说:“一百一十六块广严主任仇恨地向盘内扫了一眼,一那沾了血液的弹片好像刺痛了他一下,然后他向护士长挥了一下手,好像在说下面的事归你们了!”他转过身,向手术室门口走去,护士长却十分担心,向他走来,果然严主任一出手术室,好像全身都瘫痪了一样,一连踉跄几步,向墙脚跟用稻草铺的地铺扑倒下去。护士长抢过去问送你到床上……”他什么也没说,他死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