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九十多岁,老政委比曹老可结实多了。
王亚芳仔细看了看老政委病历资料,然后要于飞扶着老政委卧在床上,她用听诊器在前胸背后,作了细致的检查,整个胸腔,心、肺各个部分对于这样年纪的老人来说是难得的正常了,只是两下肢、足、背与胫后脉搏已经摸不到了,这就使得他走步有点发软,检查完毕,王亚芳说:
“老政委!你是个健康老人。”
老人笑了一下,显露出没装满口假牙,下颏有点塌陷了。
“老了,--记忆力不行了!”
王亚芳发现墙上挂着一大摞大字的《参考消息》“您还是天天读报,看‘参考”,看电视新闻呀!”
“怎能不天天听到中央领导的声音,了解国内国际大事。这是我充实的精神食粮,也令人保持心明眼亮。”
“这样很好,豁达开朗,心情舒畅,永不衰老。小灵子给您的生活安排得好吗?”
一提到小灵子,老人家就露出宠爱的神情,好像谁要责备他心爱的孙女,他立刻要为她辩护。
“我能活着,全靠她呀!”
王亚芳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大大咧咧像个孩子。”
老政委一听这话,好像才提醒小灵子已经长大成人。
他招手要王亚芳走近他。
“这孩子!我就怕她一心一意照顾我,误了她的终身大事,你给她拿个主意呀!”
王亚芳咯咯地乐了起来,使得老政委不知何故。
“小灵子!鬼心眼可多呢!人家早有了心上人了,只是瞒着您,她知道您舍不得离开她……”
于飞说:“她还要把您搬到她家里去呢!”
老人显出谁要夺走小灵子的神色:
“她的家,--这里不就是她的家,那两间房够她们用的刚说到这里,小灵子的声音就从门口响进来:
“我回来了!”
她一头闯进来,看到三个人面面相觑的僵局,就伶牙俐齿地说:
“老爷爷背后告我的状吧?”
不论小灵子怎样说,老政委总是眯眯地看着她。
王亚芳说:“在夸你呢!”
小灵子大模大样地把一只手指伸到面前,说:
“一百分!”
她一进来,就像有一阵旋风刮了进来,整个单元到处都活动起来,她跑进自己屋把手提包扔在床上,立刻跑出来奔向厨房,王亚芳要帮她忙,给她两手推出来。
“去!去!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小灵子从厨房里一次又一次地喊着:
“老政委!酸牛奶吃了吗?”
“老政委!下午散步了吗?”
于飞不禁笑出声音:
“总指挥……”
小灵子立刻打断于飞的话:“你这个师长能指挥千军万马,可转不来我们这个小单元。”
王亚芳说:“灵子,你别太狂了,连老政委也归你管!”
小灵子从厨房伸出头吐了一下舌头:
“老政委永远是老政委,我是他的小兵,他常常考问我:什么沙漠风暴呀!什么股票行情呀!把我问得一愣一愣的。”经过她这一说,满厅响起一阵哄堂大笑。王亚芳在美国苦斗,回来又在医院里苦斗,这时她感受到了家庭的亲密。
在老政委那里两天没有外出,几十年的战友,几十年的隔离,现在三颗心紧紧贴在一起,不知有多少话,说不完,道不尽,有一次老政委提出:
“你们应该好好看一看上海,这变化,真大呀!由冒险家的乐园,变成人民的乐园。小灵子推着轮椅,让我去看了杨浦大桥、南浦大桥,那气势实在壮观呀!你们看看浦东那个地势,外国记者都说,一个浦东,一个香港,都成为世界上两大金融都市于飞听得兴致勃勃,说:
“两个翅膀带动长江流域、珠江流域飞翔呀!”
王亚芳说:
“那一天到了这个大门口,一看这三十几层高楼,我都愣住了。这是老政委原来住的南市吗?不是。”
“万丈高楼拔地起,上一次来可委屈了你,只能把你塞到楼梯底,我做梦也没想到,住进这样高楼大厦,我总是不安心呀!”王亚芳说:“你为这个国家苦斗一辈子,这个国家不应该给你一个幸福的晚年吗?”
“唉,太过分了!”
“这都是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你住得起这一个小单元。”
“我老了,我只盼望我们的后代不要再遭受灾劫呀!”
“我看不大可能。我这次到美国转了一圈,连美国人也承认一个强国统治一切,在当今世界行不通,美国很难一呼百应了。我看美国的地位在衰退,其实这种衰退,是人类聪明与智慧的大发展,大进步。”
“是呀!亚芳!你不是到华盛顿去捅了一下,为了应付中国人,白宫发言人也不得不发言谴责暴力行为。”
在于飞跟老政委说话时,王亚芳想着美国的朋友,马丁、玛丽,更不要说汤姆森,特别令她怀念的是西蒙迪尔西。她一下想起波特兰那风雪交加之夜,她热烈拥抱的罗伊、费希尔。她们都是华盛顿、林肯的优秀的后代,他们忠诫、公正、勤劳、智慧。哎!美国很复杂,一我真同情他们,他们过的生活不比我们容易呀!她想回到北京,恐怕要写一封很长的报告给马丁,她想起玛丽那慈祥而和蔼的面容。正在她陷入波士顿的冥思苦想时,电话铃猛然响了起来。王亚芳连忙跑过去接。一听是陈院长的声音:
“亚芳!我马上就到飞机场去了……”
“院长!我们一起走吗?”
“我想,老政委也九十多岁了,天南地北,也难得见一面,你们三个老战友团聚几天。再说你也该休息一下了,我让顾师傅给你送去你和于飞买飞机票的钱,省得你们在这儿再兑换美金,挺麻烦的。噢!还有刚刚收到咱们医院寄来的一份邮政快件,真巧,要晚到一会,就只有打回北京,我拆开一看是从美国给于飞打来的一个电报,我一并交给顾师傅送给你。顾师傅是市委专门调过来给我们用的,我走了,你外出就请顾师傅,顾师傅是个好人,你对他别客气!”
“院长!我想送送你呢!”
“不用了,回北京见吧!”
王亚芳放下电话耳机,心里寻思,陈院长这人真是精明、干练、细心、周到的人,想到从收到哈佛马丁导师的邀请信,她不知道怎么办,就去找陈院长,陈院长熟练地一手把她出国的事包下来,连到使馆办签证,也没用王亚芳去,一直到现在从美国回来,她体会到陈院长真是一个好院长。在她想的过程中,陈灵风的整个人影又出现在王亚芳面前,王亚芳心里叨念着:“她真美,一不过这个美不是一般的美,而是一种风度,一种魅力……我这个人永远也学不到她那样……”
过了大约一个钟头,王亚芳听到门铃响,就忙着跑去开门,一看,果然是顾师傅:“您这样快呀!”“我从飞机场径直就到这里来了。”王亚芳请顾师傅坐下给他斟了一杯茶。对于美国的电报,她没有在意,只走到于飞身边顺手交给了于飞。她坐到沙发上,一方面跟顾师傅说话,一方面还沉迷在对陈灵风的恋恋深情之中。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于飞嘶裂的声音叫了一声:
“啊!这怎么可能?”
王亚芳不由得抬头一看,只见于飞满脸灰白。
她的心慌乱起来,“出了什么事吗?”
她连忙靠近于飞的肩膀,抓住于飞的一只手,像有一股电流从于飞身上传过来。他把在他手上抖得刷刷响的电报递给王亚芳,她一看那英文电报:
亲爱的于飞:
我以非常悲哀的心情告诉你,那位爱尔兰老人罗纳德‘亨特于昨天凌晨逝世了。
汤姆森于飞两手扶着低下去的额头还是重复着那句话: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王亚芳感到这闪电一样的打击,对于飞是太沉重了。
王亚芳抱着于飞的肩膀,可是,她怎样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说:“老人总算尽了他祖先留给他的嘱托。”
于飞以一种虔诚的声音说:
“我一看见他,我就觉他老得已经死亡了,可是他活着,活着,就等我到来的那一天。亚芳!你想一想他已经不能挪动,还是抖抖擞擞地亲手去抱出我祖先的骨骸。亚芳!那不只是我的祖先的骨骸,也是他的祖先的灵魂呀!可是,现在,他没有什么可寄托的了,他撒开两手走了!”
于飞是一个字一滴血呀!它们一声一声剌到王亚芳心上,她一时之间心慌意乱,简直不知怎样办好。
语言在这一滴滴鲜红的血水面前苍白无力呀!
“于飞!于飞!”
“他一切都为了我。”
王亚芳冷静一下自己,说:
“不只是你,一是中国,是爱尔兰呀!”
这很有分量的一句,使于飞抬起头来。
王亚芳说:“他活得很有意义,死得很有意义,我但愿他的灵魂成为美国的灵魂,要那样,苏雪梅也不死于暴力了。”
于飞对王亚芳体贴入微,这些天他都回避着不提苏雪梅一个字,他知道一提到她,王亚芳就痛不欲生呀!现在,她又自己提到她,使于飞猛然一惊,清醒过来,他的手一把抓住王亚芳的手臂。
……好像从遥远遥远的梦境之中。
……好像从飘渺飘渺的宇宙深处。
响起一个虚弱而苍老的声音:
“人是要有点精神的!”
这是老政委的一句历尽风雨的,他所深爱的一个真理。
他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可是他知道他们遇到了困难。
“哎呀!怎么把老政委撇在一边了,王亚芳连忙跑过去,用几句最简单的话,把事情说清。老政委有些黯然,但还是挺拔起来:
“为他的亡灵哀悼!”
老人这句话,提醒了王亚芳,她扭过身,朝呆呆坐在那儿的于飞说话。
于飞才猛孤丁地惊醒过来。
“起草个电报给汤姆森吧!”
于飞没出声,站起来向他们的房间里走去。王亚芳从他的背影就知道他心里很难过,她敏锐地觉得他的肩头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时,王亚芳才跟顾师傅说起话来:
“我们这一伙人来了,可把你累着了。”
“王大夫!你从美国一回来,就投进病房,把我们曹老给治好是大功劳呀!曹老可是一个名望很大的大学问家,--他可真是一个好人,坐一次车,临了还跟我握手,连声说:‘谢谢!谢谢!””
“在病房里这一个多月,我觉得他是十分谦逊而礼貌的人,人愈是有修养,就愈平易近人,你说是不是?”
顾师傅点了点头,说得有兴趣起来:
“你们陈院长可是了不起,干什么事都那样明快而果断,是个女强人呀!”
这句话正好跟王亚芳刚才对陈灵风的眷恋联系起来,她正想说话,于飞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一张纸,拿给王亚芳看,王亚芳说:
“是不是简单了一点。”
“我想说的很多,可这是电报,我想回到北京写」封信,尽我所言。”
“那也好,就这样发了吧!”
顾师傅说:“往外国发电报,还是到上海总局去,省得在小局子里压下来,末了还要送到总局去。”
这正合于飞的心意,他急着把他的心急送到汤姆森手上,汤姆森的电报从北京转到上海已经历了几天,刚才王亚芳说得很对:说明在上海收到电报,否则显得不热情似的。他想回头到电报局加上这个意思,就急急忙忙跟上顾师傅走了。
一路上,于飞总想到一个人的意志力有多强。
爱尔兰老人,生命已经像一根游丝随时可以吹断。
可是,他活着,活着等我。
这件事办完了,他的生命也就无所寄托,于是撒手而去了。由于思想总凝在这一点上,到了电报局,他想加的那句话也没加,就投递出去了。
回到老政委住宅门口,于飞伸出手想跟顾师傅告别。
可是,顾师傅说:“我还有话跟王大夫说呢!”
于是,他们俩人乘电梯又回到家里。
一进门,于飞“呀”了一声,拍拍上衣口袋:
“在上海那句话没加。”
顾师傅说:“收报的人一看是上海发的电报,不就知道你在上海吗?”
顾师傅看到于飞、王亚芳收到电报那一阵激动的情况,这一路上又发现于飞恍恍惚惚,就编了一句话跟王亚芳说:
“陈院长说今天天气挺好,要我拉上你们逛逛上海夜景。”这话正说到王亚芳心上,她十分敏感地望了这位老师傅一眼,是呀!应当出去活动一下,这样也可以驱散于飞心霾,就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没征求于飞的意见就大声说:
“那太好了,你看陈院长多照顾我们。不过顾师傅!白天累你,晚上还要累你。”
“没事,你们慢慢吃晚饭,我晚些来。”
老政委望了一眼王亚芳说:
“留下客人吃饭嘛!”
还没等王亚芳搭腔,顾师傅就敏捷地说:
“不客气了,我还要到加油站加油呢!”
这是一顿沉闷的晚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小灵子也没说话,将近9时,门铃声响了起来。
王亚芳拿了两件风衣,搭在手臂弯里,朝老政委说:
“我们去了!”
于飞十分平静,但也没因此感到特别愉快,只是跟上走出门去。
他们一走,小灵子就急火火地追问老政委:
“这是怎么回事呀!于飞好像有点别扭呀!”
老政委叹了口气说:
“人生当中就有这么多难过的事……”
经老政委一说,小灵子也十分惋惜地说:
“也真不容易,我觉得这爱尔兰老人十分可敬,他好像就为了于飞去才活着。”
“我也这样想,我看于飞心里也为这哀伤。”
“怎么能不哀伤呢!我更对那个收于飞先人的骨骸的爱尔兰姑娘丽莎同情。”
“是的,一在苦难中那像小不点的一点爱情是最可珍贵的这时,王亚芳发现于飞从车上看着繁华似锦的灯火,他立刻兴致勃然起来,她很感谢老于世故的顾师傅,她想:他说陈院长让他今晚带我们逛街,那是他虚构的,不过这可是真实的同情。顾师傅把车开得很慢,他一面开一面缓缓地介绍着:“这条淮海路可保持原样,--我们上海人从来都喜爱这条路,这里没有高楼大厦,都是一间一间不大的门脸,可是,大玻璃窗里装着的都是最高级的商品。”王亚芳接上去说:“我几十年前来过一次上海,我就喜爱这条街道。于飞!记得吗?”于飞说:“怎么不记得。咱们两个人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两趟,我真想给你买一样纪念品,可是没那么多钱呀!”一下勾起王亚芳心灵中像一朵盛开的百合花的那么美满。那是他们经过苦苦熬煎,间隔长年,而在这儿神圣的爱把他们结合起来了!只要一想起这个日子,王亚芳就兴奋得满脸绯红,她只轻轻地朝于飞说了一声:“我记得。”然后把脸转向车窗外,她觉得每一盏灯就是一块水晶,无数万水晶闪着亮光,一直从淮海路上潮水一般涌了过去。
不知绕了几条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像给水洗了一般闪亮,但是这么多的树把这些街道遮得有些阴暗,因而特别安静。
王亚芳不禁想起,其实我们最爱走的是这些幽静的地方。
一那是黄金一样的日子呀!慢慢走着,慢慢说着,相隔几十载,生死两渺茫,心里有多少话要互相倾诉呀!
其实,那时我们并没有多少心思观赏上海五颜六色的景象。
上海,只是我们爱情紧密结合的难忘的地点呀!
忽然一片亮光,晃照她的眼睛。
这是哪里?
顾师傅说这是广场,原莱并没有,后来几座大商厦拔地而起,这里成了个这样繁华的一个大广场:“你们要不要看一两个公司,可不比你们北京的王府井大街的百货大楼差呀!”于飞连忙看了一下手表,打销这万一可能发生的念头,说:“太晚了,不去吧!”王亚芳尽管是那样性格果断严谨的人,但她究竟是一个女性,于飞是很喜欢陪她逛逛市场的。他说“那是我消闲的日子。”可是他又很怕王亚芳买起东西来,细心细意,挑来挑去,不知销磨多少时间,于飞难免急躁起来。王亚芳明白于飞为什么这样急于做出否定的回答,但她只是望了他一眼,笑了一下。当然,在今天这样心情之下,她也无意去那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眩人耳目的地方。
这和她心里刚才萌生的甜蜜回忆多么不调和呀!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汽车驶上悬在高高空中的高架高速公路桥。
桥上没有几辆车,顾师傅把车子开得耳边一阵呼呼风声。王亚芳十分惊奇地问:
“我们这是到哪里去呀?”
“到虹口去。”
“那么,南京路呢?苏州河泥?”
顾师傅伸手往下一指,说:“都在下面!”
“哎呀!这可真有气魄,那么说咱们是从空中整个横过了大上海!”
于飞想起北京挤车的场面,不禁慨叹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