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仪式开始了!苏家老人那样衰老,他们已经进入礼堂,给安排了座位坐在那里等候。亚芳!镇静。”亚芳十分平静,当她捧着骨灰盒走进里面大厅的大门,忽然一阵轻婉的哀乐在整个大厅的空间,如同微风,如同轻云,轻轻地飞绕、回旋起来。王亚芳心里一阵愀恸,但是她坚忍地抑制了自己。她穿着一件敞开来的黑色的长长的大衣,随了她的脚步,在簌簌地摆动。这时,所有照明的灯光一片雪亮,王亚芳稍稍抬了一下头,一她的心脏的跳动一下停止了,她看见正面墙上挂着由她提供照相馆放大有真人那样大的照片,这是她们在旧金山照的,苏雪梅!一你活着呀!你还是那样娇艳,那样玲珑。太阳充分地照在她脸上,她的背后是白浪滔天,汪洋一片的太平洋。王亚芳忍不住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在簌簌颤动,她觉得苏雪梅就要走下来,向她走过来。可是她没有放任感情激动起来。整个大厅里站满了人,左面是苏州来的,右面是上海来的一哀乐那样悲凉,凄楚,在大厅里王亚芳一刹那间忘掉一切。她觉得于飞、小灵子在她的身旁,她好像从他们找到心灵的支撑点,只顾缓步前进。
“亚芳!到这边来!”
她听到陈灵风的话声,震惊了一下,抬起头来。
陈灵风领了她走向坐在木椅上苏家的两位老人。
王亚芳一看,两位九十多岁的老人那样哀伤,那样孤苦伶仃,她紧紧走了几步,来到苏妈妈跟前。苏妈妈想站起来,可是她那一头如霜似雪的头发颤动了一阵。王亚芳把骨灰盒放在苏妈妈怀里,她说:
“苏妈妈!我把雪梅抱回来给您了!”
这时,她再也无法忍耐,泪水刷地落了下来。
苏妈妈把骨灰盒递给苏爹爹。
一就是他们从血腥屠场中救出这个小生命,他们以深厚的父爱、母爱,从这个宠爱的女儿身上得到幸福,谁知祸从天降,他们等着迎接活灵灵的女儿,可是现在却是一盒骨灰,他们一切的命运都粉碎了。
工作人员,把骨灰盒接过去,端端正正放在大照片前面的一只高高的方几上头。
“苏妈妈!我就是雪梅,从此我就是你们的亲生女儿!”
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急急惶惶跑过来。
可是,她们也为这人间悲惨的场面流了眼泪。
陈灵风掏出手帕擦了一下眼睛,冷静地说:
“亚芳!起来……告别仪式要开始了!你就站在苏爹爹、苏妈妈身旁吧!于飞、小灵子,你们照顾她……”
陈灵风急急忙忙从灵堂来到休息室,又从休息室跑到灵堂。本来决定由牟院长致悼辞,可是,到现在他还没露面。她打了无数电话,院长办公室,院长宿舍,一直到各个科室,甚至打到抢救室,都没有牟院长的踪影。哀乐只是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回旋鸣响,满堂的人穆然肃立,灵堂外面还能进入灵堂的人群排成迂回婉转的长龙。尽管一片鸦雀无声,但人们心里都十分急切,陈灵风急得没办法,忽然想--会不会在曹老那儿?不会。但是,试一试,谁知正好在这儿找到了牟院长。陈灵风气吁喘喘地劈头盖脑地喊了起来:
“哎呀!老人家都等着你呢!快来,快来吧!”
王亚芳看着一大片雪白花圈,她痴痴地看,可是上面都写着什么,她一点没有看到。她甚至也没想到,为什么追悼会还没有开始?她不敢向正面墙上抬头,她不忍心看见苏雪梅的形象……谁知她猛然转头向灵堂大门口,就是刚才她走进来的大门口,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看见一只轮椅,--上面坐着曹老,她简直像救火队员,猛然向轮椅跑去,她连声喊着: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她一时之间对这个不听话的病人恼怒起来。
她瞪着两只亮炯炯的眼睛,盯在曹老脸上。
她哭了:“你不经过我同意,怎么可以到这里来!”
一个医生的威严,可以使病人赧然低头。
老人,摸抚着王亚芳的手,不知怎么是好,就说:
“亚芳!一不来,我于心不安呀!”
王亚芳完全没听见牟院长的悼词究竟讲了些什么……只见那位上海副市长向轮椅走过来,向王亚芳询问:“曹老先去致哀先走吧!”
这位有着崇高声望的老人又执拗起来:
“不能!我来晚了,让大家先走!”
王亚芳理解这善良、谦让的老人是不愿占首席的位置,便对那位副市长说:“就依老人家的意愿吧!他不会站在领导人前面的!”
她的手指一直按着曹老的脉搏,她又惊又喜。
一脉搏不但平稳而且有力。
这时,她才发现朱惠风和六七个医生、护士穿着白大褂随在后面。
王亚芳有点羞涩,一怎么没看见?
她便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朱惠风向她走进一步:
“要不要给老人输点氧气?”
“在这样大庭广众之间,怕他不会同意。”
“你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王亚芳想了一个主意,这实际上也是非常需要的,她对曹老说:“灵堂里的人太多,人声太嘈杂,空气也不大干净,咱们到休息室里,您最后一个去致哀好不好?”这正合乎曹老从来不肯特殊的良好的愿望,也可看出他对王大夫的顺从。他们一小群人把轮椅推到王亚芳来时呆过的那间休息室,一-进去,她便用力地把门紧紧关闭,她听一听哀乐声果然不大响了,她从一开始就想到这哀乐对老人家的神经是非常不利的,现在她放心了,转过身,路茜在朱惠风指挥下,已经在给老人家输氧,她细心地观察:曹老并没怎么激动而十分平静,一到底是一个大学者的风度。她发现他和自己的不同,他是理智地对待这个悼念活动的,至于自己则是感情地对待这个悼念活动的。她发现在老人面前,自己太幼稚了,于是见到苏家老人的悲痛,见到曹老突然出现的焦急,缓缓凝结平静下来。过了不太长的时间,门开处牟院长走了进来,他对王亚芳说:
“我来迟了,是曹老打电话把我找去,他坚持一定要来参加这个追悼会,你想我怎么能够同意。”他望着曹老幽默地说:“我们俩人互相争夺,僵持不下,还是陈灵风把电话通到病房里来告急,我才想起我口袋里还装着悼词,我还要致悼词呢!我只好甘拜下风,举手投降。”曹老也幽默地望了牟院长说:“我若不来,于心不安呀!”王亚芳这时才想到陈灵风在灵堂和休息室间跑来跑去,焦急难熬是怎么回事了。
牟院长出去看了一下,回来说:
“我们可以去了!”
朱惠风推动轮椅。
王亚芳弯下身在曹老耳边说:
“曹老!要控制……”
老人伸手摩抚了一下王亚芳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
“你倒是要控制……”
一个历经九十余载雨雪风霜的人,他的学问,他的品德,已使他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想到这里,王亚芳尽管还是担心不要出什么意外,但她的情绪倒真的安宁下来了。
追悼人群络绎不绝,已经走到最后几个。
轮椅推到苏雪梅的骨灰盒前。
王亚芳说:“到这里就尽了您的哀悼之情了!”
但是曹老不听,他两只手臂微微抖动着要站起来。王亚芳、朱惠风无奈,只好从两旁搀扶把老人从轮椅上立起,往前走了两步,弯下身鞠了三个躬,然后,抬起头来,久久凝视着巨大照片上的苏雪梅。他还是动了感情,口齿含混不清,但是只有王亚芳听得很清楚。
“中华民……族……多么好的女儿呀!”
牟院长不容分说,下了命令:
“好了,一回去了!”
牟院长的心里明白,这是冒着多大的风险。
可是曹老固执地说:
“我要向她父母表示我的慰问!”
苏家两个老人已经从陈灵风那里知道了曹老,这时听老人家要过来,就急急忙忙颤抖抖地站起来,很明显他们经受不起曹老过去,于是陈灵风和护苏雪梅父母来的几个人就搀扶着他们向正在向他们转动的轮椅扑了过来,三位世纪老人六只手一下抱在一起,这是伟大的民族精神的凝聚,曹老指了指自己心窝说:
“心……放宽些。”他拉过王亚芳,他看看王亚芳又看看苏家两位老人,指着王亚芳说:“你们又多了一个女儿!”王亚芳深为曹老的通情达理,爱人至深这一举所感:“他怎么说出刚才我说的一样的话”。于是,她又说了一遍:“我就是雪梅,我是两位老人的亲生女儿。”曹老听了,深深点着头,老人家为人处事如此精到。至此,他好像完成了自己此行的嘱托,苏家两位老人连连鞠躬致谢,轮椅的轮子缓缓向大门口转去。
王亚芳只顾照顾曹老,跟着轮椅走,忽然听到陈灵风喊她,她猛然惊醒过来,她应该跟苏家二老告别了。于是她飞快地向另外一个大门口跑去,苏妈妈一把搂着了她,颤抖着嘴唇说:“孩子!雪梅出了事,我们急得饭都吃不下去……现在,你把她抱回给我们,我们能向你说什么呢?”“我一定来看您们。”她跟苏爹爹告别,苏爹爹从头到尾,木然无声。一种不祥之感压上亚芳心头,她觉得雪梅的灵魂已经把这个从血腥屠场里救活她生命的人的灵魂带走了。但她掩饰了这凄凉的心境,她还是亲切地跟老人说:“爹爹!一你要保重呀!”苏爹爹望着她。她发现老人的眼睛发出痴痴的眼光,但,那里面含着一种爱。她想:
“也许他就是这样爱雪梅的!”陈灵风和王亚芳把两位老人扶上汽车,苏妈妈两手紧紧地抱住骨灰盒,在陈灵风的“保重”声中,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只是紧紧抱着骨灰盒,但是陈灵风、王亚芳还是招着手,站在那里,目送汽车驰去。
王亚芳一转身,看到于飞、小灵子在她身后边。
陈灵风说:
“你们回去休息吧!”
“院长!你可真劳累了,我会去看你。”
王亚芳在妹妹和于飞陪同下回到自己屋里。王亚芳一进屋立刻拨通曹老病房的电话,急急地询问:“曹老怎么样?”路茜的江南姑娘娇嫩的声音说:“他很好,好像做完了应当做的事,心情泰然。”“还要小心观察,你要让他在床上躺到中午……”曹老说“服从命令!”随着带来一阵使她放心的咯咯笑声……王亚芳坐下来,胳膊肘支在桌面抚着额角轻轻叹了一口气,于飞感觉到她的确心神僬悴了。
于飞有意做出振奋的神态:
“这件大事总算办妥了!”
王亚芳好像不懂得他的意思,她的眼神里含有一种失落感。
“从洛杉矶起,你日日夜夜奔波,焦虑,不就是为了把苏雪梅抱给苏家老人……”
“我是做到了,可是两位老人回去难过呀!”
还是小灵子一阵疾风骤雨,打断他们的对话,她大声叫道:“姐!你怎么了?亏你们还是朝鲜战场上打过仗的,我看你躺一会儿吧!我陪于飞看看我们的医院。”
她连推带搡地把王亚芳拉到床上,王亚芳顺从地倒下去,屋中很静,开着的窗口外送进啾啾的鸟声,经妹妹这一阵吓唬,她真的睡着了……给声音惊醒,日已中天,温暖的阳光把窗玻璃照得闪闪发亮。
小灵子说:“姐!吃午饭去吧!”
饭后,她们到花园里散步,花园中心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坪,从绿草丛中,像天上的无数星辰绽出许许多多鲜嫩的小黄花,她们沿着碧荫荫的柳树下走着,王亚芳仰头看到已经满天飞着雪花一般的柳絮,天湛蓝得像是一湖清澈的水,流到天上去了,金黄色的阳光那样轻缓,那样温柔,空气中好像荡漾着香草的气息。王亚芳为这江南的春日所陶醉了,一“宇宙是上帝”,大自然的美比人间美!它纯洁、清静。
“于飞,等我退休了,咱们到上海来吧!”
还没等于飞反应,小灵子就悠然自得地说:“住在我的家里!”
王亚芳嘲笑妹妹:“你都有家了?”
小灵子毫不在乎地说:
“你来的那天夜晚,我拉你跟我睡,我不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吗?”
于飞忍耐不止:“小灵子!可不能扔下老政委不管呀!”
“我带上老政委!”
“要不你的家就安在老政委那里。”
“老政委说,一切都听我的。”
“你的家什么时候安呀?”
“快了,于飞,你还替我着急呀!”
她们三个人的笑声,一下把树上的鸟儿都哄的一声惊飞了。小灵子把手指按在嘴唇上:
“安静!”
王亚芳看看手表说:
“我该到曹老那里去了。”
小灵子说了一声:“我还要到我们病房去看一看,护士长就是这样嘛!”说罢扭转身就跑了。
这里就剩下王亚芳、于飞,他们一下僵住了。
王亚芳灵机一动说:
“曹老知道你在上海,想见见你。”
“我真想见他。”
“好,那就去吧!”
他们乘电梯上楼,一直向曹老的病房走去。
王亚芳轻轻敲了一下门,路茜从敲门声就知道是王大夫,便急匆匆跑来开门。门开处,王亚芳看到曹老正坐在轮椅上安安静静地用小勺在吃藕粉,仰头一看是王亚芳还带着一个男人,他立刻笑逐颜开地要她俩进来。王亚芳领着于飞走到轮椅旁边,曹老几勺吃掉小碗里的藕粉递给路茜,王亚芳想把于飞介绍给曹老,曹老却幽默地说:
“从你脸上的笑容,还不明白吗?”
老人于是伸手握着于飞的手,于飞高兴王亚芳治疗的成功,觉得老人的手已经没有帕金森症那种颤抖。曹老从轮椅上抬头向上仔细端详了一阵说:
“大将风度!”
于飞连忙弯下身说:
“小卒!小卒!曹老,我们都是读你的书才走进哲学这个大门的。我崇拜您,今天能看到您很荣幸呀!”
老人一笑:“我说了一辈子空话,消磨你们大好光阴,得向你们道歉呀!”
王亚芳笑得用手捂着嘴,于飞也笑了。
老人一下严正地伸出两根指头竖在空中:
“20世纪哲学真正的亮点是‘两论”。毛泽东的哲学能粉碎蒋家王朝,这才是有用的哲学。”
于飞很惭愧,仗也打了,‘两论”也学了,脑子里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老人说:“你可是我请来的客人,我不请,你还不来呢!”
“不敢来打搅,现在你好了,可以来,你上午那一举可真惊人呀!”
“这都是亚芳的医术精通。”
“您可别夸奖我,是您配合得好。”
“战火中锻炼的爱情是金子。亚芳,在朝鲜前线,美国暴力给了你一个沉重打击,在华盛顿你给美国暴力一个沉重打击,这也算自由、平等了吧?”
春天的阳光穿过窗玻璃照在病房的地板上,发暖发亮。
随着春暧,曹老已经消失了大部分病态。
有一天,院长来了,王亚芳也在,曹老说:
“我恢复得很不错,不能老占着这张床位,该安排下一步了吧?”
牟院长没做声,望了望王亚芳。
王亚芳:“一听说您病好了,回家了,您家的门槛就要给人踏烂了,我看不如到外地疗养。”
牟院长这时才拿出他的主见:“这是最佳方案。”
曹老经过一阵沉思说:
“那就听你们安排吧!我比较喜欢杭州。”
“杭州太好了,不要回家,一张扬开了不好办!从医院直接上车。曹老!一个人没病住上一年医院也会住出病来,你出去要逐渐适应一段时间,浙江方面我去联系。”
“可不要兴师动众啊!”
曹老终于成行了,上车那天,王亚芳、于飞都到车站上送行。在临别一刻,曹老动了感情久久握着王亚芳的手不放,眼眶里闪出泪花,这是一个老哲学家,轻易不容易显露的表情。在火车开动时,王亚芳哭了。她踮着脚步,高高招手,渐渐看到火车远去,最后在遥远的远方只看见一个黑点,而后一切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