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芳轻快地开着汽车,沿着查尔斯河,有时看到摇曳着几条红色的灯影,有时穿过一丛有小花园的住宅区,很偶然地飘来柔软而清亮的钢琴的声音。特别是进入一大片树林,传出淡淡的树木的青气,正在这里,高空中悬着雪白的一轮明月,这里除了几柱黯淡的路灯,完全是黑漆漆的幽静之夜。王亚芳发现于飞按下玻璃窗,她知道这个在大自然中混了一生的大自然之子,这时很想把自己的整个心融和在月光之中。是的,在战场上,在油田上,他总是处在一望无际、心胸开阔之中,不管是炮火连天,战火熊熊还是钻塔的上上下下辉煌的灯光,都遮不住高天大地,空旷无垠。的确,一个军人,一个石油人的整个身心都被这大自然陶冶出来。王亚芳把汽车开得很轻很怏,垂下来的树枝从窗外刷刷地扫进来,王亚芳倒过脸来看了看于飞:
“于飞你有什么心事吧?”
于飞一直保持着沉默,只说了一句:
“没有……”
王亚芳懂得于飞从来是这样的习惯。
他在沉思的时候,好像自己也不愿意打扰自己。
其实,他认为这一个和西蒙迪尔西相处的夜晚是非常有意义的夜晚。因此,他有他的心思,而此时,王亚芳把车开得很快,急于回到住处,她也有她的心事。
只是,在此时此刻,谁也没向谁交流。
命运总是在崎岖莫测之中远行,谁知,于飞这一刻的心思在美国,竟掀起了轩然大波,把王亚芳推上了人生的高潮。当然在俩人默默无言,只听到汽车轮胎的微妙的转动的声音,特别是于飞一直望着那水晶一样明亮起来的月亮。西蒙‘迪尔西的一番谈话,引起了于飞的心事,雪白的月光好像在轻轻地轻轻地想着什么,说着什么。至于王亚芳着急的倒是一件家务事,锁上汽车,开了电梯,到了自己的住房跟前,从背在肩上的挂包里掏出门钥匙,把门拧开,顺手打亮了电灯。俩人走到沙发跟前坐下,王亚芳匆匆地看了一下手腕上的小手表说:
“正好,这是北京的近午时间。”
至此,于飞才恍然大悟,说道:
“你是说给家里打电话。”
“你看从我到纽约,一直到从纽约回到波士顿都没有停一步脚“是呀!张红妈妈不知怎样惦记着我们呢!”
当王亚芳甩掉皮鞋,光着脚走到电话机前去摇电话这一瞬间,一条历史的河流却潺潺不息地在宇宙中流过。经过漫长的年月,王亚芳已经在北京的一家大医院里做了神经科主治医生。中央领导同志想到于飞在战争中留下的多种病症,不能让他在石油前线上劳累了,就决定他从工作岗位上离休了。做医生是很艰苦的,于飞考虑到王亚芳常常值夜班,就在家里有时半夜深更一个电话便把她急急叫走了。于飞觉得还让她挤公共汽车,跑很远的路回家,唉!实在太苦她了。他经过仔细周详地盘算考虑,他也没有跟她商议,要商议,王亚芳这个一切按原则办事的人是绝对不肯的,不料他有一次到公司里看文件,在和总经理闲谈中,无意地露出了这个苦衷。总经理是一个班子的老战友,马上说:“老于有困难就说吗?我可是真正推行中央照顾老干部政策的人。唉!现在的风气难说呀!有些人一到领导岗位,就先抓房子,捞油水,到处安插自己的人。有个部长连他的理发员都升级提干,对于退位的人,哪怕走到死路,这种人是绝不会伸一把手的。同志,同志!还有什么共产党人的同志感情!还有一个总经理大肆挥霍,过端午节,这算什么节,他可请他的部下大吃大喝,到后来,一个个醉醺醺的歪歪倒倒的人让人们扶着走散,这是什么模样,普通工作人员能不斜着眼看。我们石油人就是不能这样。铁人死了,可是铁人的精神不能丢。老于!王亚芳是在抗美援朝火线上负过伤的人。可老于呀!你们两个人就是有苦自己吃,从不向组织上要什么……我还在位,我能帮就帮你一手。你说吧!”于飞听了这番话,心里热烘烘的,就讲了他想把副总经理这套房子交出来,“请医院分两间房子,我搬过去。”总经理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是降格以求呀!”这个魁梧的总经理说到这里,把两手在桌上一按,站了起来,“这事我给你办。”一哪里晓得总经理亲自登门拜访医院的院长,院长也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听完说:“这事就按老于要求的办,只是我们可不像你们石化公司那么富裕,给他们对付一个单元还可以,不过于飞可吃亏了。”这样王亚芳分到了三室一厅的单元。于飞领她去一看,她就火了:“于飞!我怎么对人说呢!这事情怎么能这样做呢?”这一下就僵住了,于飞好久不做声,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说了一句:“亚芳!你太苦了!”还是王亚芳打破僵局:“你总是想到我,你退了,有那么好的大房子,我很想装修装修。你劳苦一生,也该过几天舒服日子,当然退下来让出那么高级的大房子,这是你的风度。”“亚芳,你总是为我着想,你在医院黑夜白天地工作,回家还要料理家务,我反正退下来,要那一套大局面干什么。我打了半辈子仗,干了半辈子石油,现在我得补课,有一张桌子,好好读读书就是我的幸福。”“唉!反正我说不过你,不过,你要有精神准备,住在医院里,我还是要值夜班。哼,离得近半夜里有急诊,护士长更容易打电话叫我了。”“亚芳!你死心塌地扑在工作上,我什么时候干涉过呢!”
有一天,王亚芳值夜班,在值班室里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突然间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
这种时候,这急促的声音意味着病危,死亡。
她一翻身挺起身子,睁开眼顺眼看了一下手表,下半夜1点25分。她接过电话,只听到“12床有情况”。
她揉了揉眼睛,便穿上雪白的大褂急匆匆迈着脚步,一路小跑向病房里跑去,一看值大夜班(下半夜班)的护士,是个有经验的老护士,她倒有几分放心便向12床那个单间病房走去。灯光雪亮。护士便精心地叙说起病情:下午病人上洗手间,手脚不灵便,一跤跌在浴盆上,几个护士连忙跑来,只见这患脑血管病的病人,从滑溜的浴池上一下又滑倒在瓷砖铺的地面上。人老了,动作不灵活,护士连忙搀扶起来,送到病床上,进行仔细检查,没有砸破,没有流血。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事故,病室里的医生立刻打电话请了外科医生来,外科医生作了检查,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态,判断属于正常。病人自己也还安慰护士、医生,埋怨自己不小心,麻烦了大家。可是病人从那以后,就精神不好,一直爱睡觉,直到夜深。值大夜班的查房,按亮了地灯,觉得病人有异态,便果断地给值夜班的王亚芳打了电话。她们打亮了病房里的电灯,可是雪亮的灯光没给病人一点反应。
王亚芳仔细地动手进行检查,病人还是没有反应。
她判断病人出现了一种病情反射。
她心中暗暗觉得问题严重,便立刻果断地决定,只说出几个字。
“做。丁。”
王亚芳,没有交给护士去办,而是和护士们一道把失去反应的病人抬上平床。她心里有一个可怕判断,但她没有做声。根据她的判断,她决定亲自跟上去做0丁。深夜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冷,她一边走着一边想:我下这样决心是对的,这是一个医生对于一个生命所负的责任。”室里灯光雪亮,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会听到,穿着白大褂值班的医生已经接到电话,早已作好做ct的准备。当病人做完检查之后,王亚芳跟上值班医生到工作间,没多久的时间,一张ct片子送到王亚芳手上。她看了之后,心上好像闪了一下:
“果然是严重的脑出血。”
一小队人推着病人回到病室。
王亚芳立刻走到工作室,一连打了几个电话。
不久以后,病室主任、外科主任、一小群穿白大褂的人走到病床旁边。
在他们还没有到来会诊之前,王亚芳理解这时最重要的是果断,特别是她发现病人瞳孔扩大,有向下一步脑疝发展的可能。在王亚芳指挥之下,输液的输液,输氧的输氧。输液的玻璃瓶、玻璃管都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蜿蜒、盘旋的输氧的胶皮管插入病人的鼻孔。
王亚芳知道:
“这是生命和死亡进行决斗的时刻。时间一下错过,就会造成不可挽救的危险。”
王亚芳非常镇定,又非常果断地指挥,护士们手脚伶俐,动作准确,给予她的配合使她十分满意。这时几个专科主任陆续到来,几个人的眼光彼此交换了一下,然后,一道转向王亚芳,这是对亲自检查又及时采取措施的王亚芳的询问。王亚芳已经成竹在胸地说:
“做开脑手术!”
这个病人并不是王亚芳经常照管的病人,但经过她及时地进行一系列抢救措施,她产生了一种医生对病人特殊的感情。当平车缓缓通过甬道、上下电梯的时候,王亚芳从身材小巧的护士手上接过输液的药瓶,高高举在头上,一直送到手术室。她看了看手表,发现晨光已经从一扇玻璃窗上渗入,她本来可以走了,但是她没有走,手术结果,凶吉莫卜,她打发已经疲惫不堪值夜班的护士走开了。她以值班医生身份进入手术室,悬在屋顶的太阳灯照得雪亮。这是一次大手术,凿开脑骨,在颅左侧找到纤细纤细的堵塞的血管,清除了淤血,所有的医生、护士包括王亚芳就这样好像一动不动,而又紧张细心地不停地操作,整整六个钟头过去了。病人的头部包扎了药棉,缠满了纱布,推回病房。已是上班时间,主管医生、病室主任都陆续到来了,可是一种神圣的责任感,使王亚芳不肯断然离去,“我究竟是值班的医生呀!”病人还沉沉昏迷在麻药之中,王亚芳做了一个关键性的动作,就是用听诊器按在心脏部位,她耳朵里听到哄咚哄咚的强有力的心脏跳动的声音,王亚芳觉得一个人的生命活过来了,这时她的确感到一丝安慰。她为了自己敏锐的发现,及时的判断而认可。她要耽误了迟延了,也许她就不能听到这生命的声音了。可是当她看看手表,发现已经11点多钟,她忽然觉得全身酸软,疲惫不堪,护士长发现王亚芳满面苍白5十分樵悴,就拉了一下她的手说:
“王大夫你应该休息去了。”
王亚芳又看了看像是沉沉入睡的病人,又摸了摸病人的脉搏,她朝护士长点了点头,转过身走了。她的脚步很沉重。她慢慢走回家去,脱下白大褂到了门口停着脚,稍稍振作了一下精神,然后推门进去。于飞正等得十分焦灼,可是他看到的却是一张微微的笑脸。于飞还是问了一句:‘“怎么这样长的时间呀?”
“遇到一个重病号,我是值班医生,脑血管又属于我的专科说着就向自己室内走去。
于飞手里拿着一封信,说:
“张红妈妈一封快信。”
“什么?快信?”
她觉得有点异常,急忙转过身来,拆开信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她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语言有点蠕蠕嗫嗫,她歪歪倒倒跑进屋去,伏在桌上痛哭失声。这一下惊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于飞连忙跑了进去,急得连声喊叫。王亚芳把信递给于飞,还是痛苦不堪,难以自持。于飞看信:
芳芳:
这封信我盘算了两个月,我却动不了手,我让你悲痛、受罪,宁可我自己承担一切,你的老院长离开我们,撒手走了……于飞从王亚芳嘴里知道,在她处境极其困难时,老院长拖着一个衰弱的身躯,给了她多少信念,多少恩惠,现在这个消息给她的是多么大的打击。王亚芳这时真个是心身粉碎了,她带着满脸斑斑泪痕抬起头,站了起来:
“我得马上到妈妈那里去,她现在就是一个人了。”
于飞见她说得非常果断,不好阻止,但只是犹豫了一下,表示商量商量,他又从头到尾把信看了一下,好像从这中间得到启示,举着信递到王亚芳跟前,说:“你看,她这不说了,芳芳你千万不要来,那样我会更痛苦。”这却说不到王亚芳心里去,她这时只想一心奔到黑龙江那大草原上去,于飞理解王亚芳,这事他是阻止不了的。
“你一定要去,可是我们得商量商量,总还得有些手续要办吧!”
王亚芳两眼直愣愣地想了一阵,说了声:
“张红妈妈孤苦一人,好苦呀!总为我着想。”
说着又泪水涟涟而下,可是她坚强地用手背擦了一把。于飞走了几步取了一条毛巾递到她手里。王亚芳又把信展开在桌上,这真是无涯之痛呀!一个字进到眼目,就像一个刀尖刺疼她的心窝--她把信装在口袋里,说:
“我先去请个假。”
可是,她整个身心都在颤抖。她刚迈一步,一歪撞在墙上,她是刚刚进行过半夜半天的抢救的劳累呀!于飞实在急得发火了,把王亚芳扶到长沙发上躺下来,将头枕在沙发靠手上。于飞站得直挺挺的,气昂昂地:
“你就是这样逞能,把信给我,我给你办!”
王亚芳和于飞两个人都是强人,这时于飞却一股怒气把王亚芳镇住了。于飞接过信,转过身就走了,他说服院长,开了请假单,去转了一个大圈。等他走回家,一看整个一个单元房子空空洞洞浚有人了。于飞一发现这样现象,禁不住怒火冲天,可是仔细一思考,一定有电话又把她叫走了,这个人就是这样没法治。他立刻拨通病室的电话,莽冲冲地朝一个护士发吼,他叫她立刻找来王亚芳,他大声喊叫:“我连火车票都给你买好了,你给我马上回来。”遇到于飞倔劲头一上来,王亚芳也就软了下来了。她把病人交给主治医生,问护士长:“通知主任了吧?”“她马上就来。”话刚落音,主任已经一边往白大褂袖口里伸手,一边一脚迈了进来。主任是个国际上名声显赫的神经科专家,只是年纪大了几岁,有时遇到一般病号,他就完全交给王亚芳处理。这时,他两眼盯住了王亚芳说:“你走吧!你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王亚芳想必是院长已经打电话给主任了。这些年王亚芳跟着主任在神经这一专科上已经提得很高,特别是主任的医风、医德,实在令王亚芳五体投地。他和蔼可亲,可是他的权威性真是一句话就令整个病室行动起来,谁想到他后来患了不治的癌症,几次手术,几次转移,在病床上苦苦拖了几年。王亚芳看着他骨瘦如柴,但还用已经听不清的声音跟王亚芳分析他脑子并未停息的有关神经的分析,他留给王亚芳最后一句话就是:“攻克帕金森……”这就是现在王亚芳在哈佛跟路易思·马丁导师苦苦钻研的项目。
王亚芳回到家里一看于飞脸上还有怒色,就不无歉意地说:“我已经睡了一觉。”于飞叹了一口气:“你的命是别人的。”王亚芳一看桌上,已经摆满火车票什么的,还有一大堆塑料袋面包、罐头、饮料,她笑了:“你老先生也能料理这些家常事了,真难得。”于飞对这似是嘲讽似是夸奖的话,但没笑出来,只说:“你快收拾收拾,就得动身了,请假倒很顺利,原来院长也是你们老院长的学生。”
列车在广阔的原野上奔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