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当我看到你的名片时,我真惊讶哈佛大学有一位黑人教授。
“而且是女人。”
说完这句话,西蒙迪尔西沉默了很久。
“其实,我还是跟我们黑人同胞一样的黑人,我的黑颜色的皮肤是刮不掉的,在白种人群眼光中还是黑色,走遍全世界,你住富丽堂皇的饭店,你乘豪华的游船,可是,你到处还是看到特别的、异样的眼色……”
为了减少这个黑人的感伤,王亚芳说:
“可是有罗伯逊这个大歌唱家,他为美国挣得多么响亮的荣誉西蒙,迪尔西笑了一下,她说:
“正因为这样,我无法挖掉我心中的痛苦。我告诉你们还有一位由于写了一部《所罗门之歌》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呢!也许因为她是女人,我就有所偏爱,一她本人和她的作品,也许正好说明黑人在美国是怎样挣扎的。她生在俄亥俄州罗伦镇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在大萧条环境中长大,但是她拼命奋斗,在中学毕业,来到哈佛大学求学,你们看,黑人一点也不比白色美国人愚蠢、落后,但是,哈佛的白人占上风的正统氛围使她不聪明吗?她在无可忍耐之下,决然离开了哈佛大学,转到专门为黑人开设的霍德华大学,她宁愿和黑人聚在一起,正因为在那里有机会往南方去了一趟,南方向莫里森展现了黑人文化宝藏,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启示。她寻找了大批黑人迁居北方之前的祖辈的踪迹,正是在这里,形成了后来她成为小说家的源泉,--我想由于黑人的痛苦心灵吧!她开始写起小说。到美国来的人,总会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黑人那样贫困,美国白人的回答是一样,因为黑人懒惰,懒惰就落后,落后就应该挨打受罪,这是一些白人,一当然不是所有的美国人的至理名言。可是,我到各国去常常有人问为什么在世界运动会都是黑人给美国捧回大堆的金牌?我说,因为白人懒惰。”这幽默的语言一出,就惹得王亚芳和于飞哈哈大笑。
雨停了,阳光缓缓移动着,从窗外射进来,落在西蒙迪尔西身上,用女人的眼光观察女人,也许再仔细不过了。王亚芳觉察到西蒙迪尔西的面孔柔软得像黑色的绸缎一样,光滑柔嫩。王亚芳的心立刻跟西蒙‘迪尔西亲近起来,迪尔西好像想躲开阳光,站起来,走向书架,从架上抽出一本书,回到沙发上,拿给于飞看:
“于先生,王亚芳已经过起美国生活方式,她的生活节奏是不允许她看什么小说,于先生假如您看波士顿看腻了的时候,你不妨读一读。”
于飞接过来一看书名:
“《蓝眼睛漂亮》”
他抬起头对西蒙发出疑问的眼光。
迪尔西立刻发觉了于飞的疑问:
“可是我更喜欢的是她的这本处女作。写得很痛苦,一我有时想我也会像书中女主人黑人少女佩考拉那样嫌自己丑陋,梦想有一双白种人的蓝眼睛,使自己变得漂亮起来。”
王亚芳很郑重地说:
“西蒙,你美极了!我已经爱上你了。”
西蒙迪尔西微微一笑,她说:
“可是我没有蓝眼睛呀!”
“我们都没有蓝眼睛,不过,我们珍爱我们的黑眼睛。”
“可是莫里森写的这个少女,真是入木三分。她一她写出了整个黑人痛苦的命运。蓝眼睛是白人审美的标准,白人审美标准迷惑了黑人少女。佩考拉!不幸的佩考拉,给她的生父蹂鲷,生下一个死婴,佩考拉发了疯,在疯狂中还认为自己不仅是蓝眼睛,而且是世界上最蓝的蓝眼睛,一个黑人给白人的审美观所占有,一直到发疯了还执迷不悟,念念不忘想着蓝眼睛,这太惨忍了,太悲苦了。我每一次读到这里,我既忍不住流泪,又忍不住痛苦,这是多么沉重,这是多么阴森,小说结束得简直是人间最惨痛的悲剧。经过佩考拉的祈祷,她终于得到一双蓝眼睛,但是蓝眼睛带来极大的灾难、祸害,使得她所在的小镇都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了。”
王亚芳在这个大半生里,流过多少次眼泪,泪水已经涸干,可是当西蒙谈到这个悲惨的事迹时,她的两眼噙满泪,掏出小手帕捂着眼睛。
于飞接过这本书,他像接过了极其沉重的灵魂和命运。
在这沉默、只能沉默的时候,窗外一天晚霞辉煌灿烂,好像在告诉人,人生还是充满希望的。
是呀!这儿坐着一位黑女人,她就冲出笼罩在头上的灾难烟雾。是呀!她是美国哈佛大学的一个黑人女教授。
于飞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充满尊敬和羡慕。
王亚芳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到纽约去和他会合,你知道他为什么到美国来吗?”
王亚芳想到衣橱里那个装着于飞袓先于虎尸骸,她心上感到一阵颤悸。
西蒙·迪尔西说:
“我完全知道了。”
王亚芳十分惊讶地急着问:
“你怎么会知道?”
“苏雪梅传开的。何止我知道,差不多哈佛大学大部分人都知道了。于飞!我作为一个美国人,我向你表示衷心的敬意。”
红色的霞光把这幽暗的厅堂照得明亮起来。
是的,我们应该把话题转一下了。
王亚芳这样考虑之后,她伸出自己的手握住西蒙的手:
“你能说说你吗?”
“我有什么好说呢?我一定要离开哈佛大学,他们对我的确是很重视的,可是,当世界各国的学者来哈佛参观时,他们特别介绍我,但他们的真实的意思,不是看我作为一个合格的教授,而是看我们美国是多么民主。我们这里有一个黑人,而且是女黑人,可以当哈佛的副教授。我感受到是一种耻辱,因为我做了他们的装饰。你们知道,我是一个穷黑人,就像莫里森写的那样小镇上出生的,我得感谢我的父母,他们贫困,但是有志气,他们爱我,他们整天整晚出去打工,但是他们是马丁,路德金的信徒,他们也有一个梦,你们知道马丁‘路德金说的那句名言吗?”于飞立刻读出:
我有一个梦,梦见有朝一日我们的国家将站起来并实现它的信仰的真正意义,这信仰就是美国《独立宣言》所说的了,我们认为这些宣言是不言自明的,--一切人生来就平等……我还梦见我的四个小孩有朝一日会在一个不以肤色而以品质衡量人的国家里生活。
马丁路德,金的名字在中国是很响亮的。
“我听说了,中国人民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应当携起手来共同奋斗。你们花了很大力气援助非洲人,我是感激的。我还需向你们介绍我自己吗!是的,我的父母也有一个梦,就是要我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他们认为只有有了文化,才能跻身社会上层做一个出色的黑人。谁知,他们的梦也就是我的梦,我刻苦用功,一直走到今天。可是我永远不能忘记在田纳西州的孟菲斯遭到暗杀,中弹身亡,他才39岁,那一场悲惨的事件使美国黑人愤怒了。”
于飞:“全世界正义的人民都愤怒了。中国很多城市也举行了抗议游行,西蒙,我也在游行队伍之中。”
“是的,中国人民是我们真正的朋友。我是哈怫大学的一个副教授,可是我的真正的任务是把梦变为现实。黑人的处境并没有好转,大部分还陷在贫穷的灾难当中,时时受到殴打,受到凌辱,遭到杀害。一位教授说得好,羸得了同白人一起进餐的权利,但如果付不起餐费,这权利又有什么用,这也许是圆的第二梦。黑人和白人的手握在一起,穷苦的黑人和穷苦的白人联合起来,为了反饥饿而共同斗争。王亚芳!我为什么在火车上碰到你,一我并不经常在赛肯山,为了实现马丁路协金的梦想,我几乎跑遍整个美国。”
谈到这里,王亚芳由衷地感动,便把于飞这次来美国寻找祖先尸骸的事讲了出来。西蒙静静地听完,她说了一句话:
“是的,我们黑种人、黄种人同样是苦难的灵魂,可是,中国人胜利了,现在已经成为世界上第三个富强的囯家,我们现在于飞打断了她的话:“我相信黑人的梦一定会实现的。”
“我也有这样的信心。”
这时,微微清风里传来一下教堂的钟声,接着像得到信号似的,远远近近悠然响起一阵钟声。赛肯山路边上,山坡上,家家户户窗上闪亮了灯光,但王亚芳看在眼里,心中却有些凄凉,她觉得赛肯山好像在微微战悸着,在回忆当年作为殖民主义者的大英帝国鞭挞、奴役美国人的可恨的年华,可恨的过去。窗外棱形的路灯亮了。西蒙看着王亚芳,她聪敏地猜想到:
“你是在想这灯柱大概是很久以前,即两个多世纪前树立起来的吧!事情的确是这样。你看历史多么无情,美国这个刚刚发迹起来的美国当权者手里又挥动起奴役的鞭子了。美国人很聪明,没有多久又很迟钝,我们这里的人都这样说。我看这说法也是对的,美国人最大的特点是记忆力太差,你们要了解波士顿,不能只看哈佛大学和市中心这一面,你们要知道还有另外一面,贫穷、落后,其实整个美国就是一个两面人:它有它的繁华,它有它的衰败。你该会感觉到美国在衰落。”
在他们吃晚饭时,黑夜已经像黑压压的浓云,压在赛肯山的上空,一种奇异的心理升上王亚芳心头,为什么历史总是这样无情地轮回呢?可是,我相信时代总是会挣脱旧的枷锁,而顺利前进的。她用纤纤的手拿起炸得焦黄的土豆条,“真香,西蒙!你的手艺真不差呢!”人,受到表扬总是愉快的。西蒙说:“你再吃-点,这鲜鱼是今天早上才从海里捞出,送上菜市场的,我想你会喜欢。”王亚芳用刀切了一块鱼肉,太好了,她不添加浓郁的作料,只是用清水煮了一遍,可是这块鱼送到口里,那样鲜,那样嫩,就像雪一样溶化了。于飞一直比较沉默,他啜着威士忌,冰块在慢慢溶解,使得酒溶得那样冰冷清凉,他很少插话,因为这里是两个女人的会晤,他听到的是两个女人的心声。但西蒙,迪尔西的话特别感动他,他望着悬在壁上的一幅油画是一只船,很奇怪,这船上悬挂的是荷兰国旗,西蒙·迪尔西发现了于飞的疑惑就看了看于飞,看了看王亚芳,就告诉他们:
“这是1619年。一艘悬挂着荷兰旗的船驶到大西洋岸詹姆斯顿,这是第一批载运20名黑奴来到美洲大陆,从那以来,美国有了这么多黑人,但是奴隶的子孙还是奴隶。我请一位画家给我画了这一幅油画,纪念我的祖先。”
经过王亚芳说明于飞来收取祖先的骸骨的事以后,三个人之间的心灵就更加亲切了,是的,大西洋和太平洋是大自然给予整个地球人类的莫大的恩惠,没有两个大洋和由它们而繁衍开来的千千万万的海、江、河流,没有这些汪汪洋洋的水流,地球上的人们就会处于干枯饥渴,难以生存的境地。可是,当我们掀开历史的一页,我们又明明确确看到两个大洋,在地球上正像两道充满灾难、流满血溃的就像被刀斧利刃在人的胸膛上劈开的两道红得发黑的血流:白色的奴隶主,从大西洋上留下长长的黑色人种的血迹;从太平洋上留下的则是长长的黄色人种的血迹。于飞的眼光很久很久停留在那幅油画上,他不禁戚然想到放在橱里的自己祖先的骸骨,一大西洋就由着地理位置,由它称做大西洋去吧!可是木平洋、太平洋,从什么时就给他起了这个并不太平的名字……旦是,他还是更多地想到这位黑人女教授,她的智慧,她的勇敢,她的搏斗。小风从窗口吹进来,把两根蜡烛上的小火苗吹得微微拂荡。王亚芳敏锐地看到,当于飞听到这一只悬挂着荷兰国旗的纪念祖先的话时,他的两眼露出他从爱尔兰老人罗纳德-亨利手中接过自己祖先骸骨那一瞬间的愀然的眼光。王亚芳想用什么话把这种气氛转移一下,哪里晓得倒是于飞流露出老军人、老石油人的气质,他说:
“教授!你的朋友来了,看看这第一艘运黑奴的船,是不会无动于衷的。黑人很久远以前对人类就做出最早的贡献。我在意大利,我很为古罗马,为芬奇,为米凯朗基罗,为每一块铺在地面上的石块而倾倒。可是,我见到一位意大利科学家,他说出一段令我吃惊的话,他说欧洲并不是人类文明发源地,你知道吗?是非洲,非洲文化穿过地中海,是黑非洲聪明才智,才像最早的树木的发芽打开了古希腊的文化。教授!我在中国见到一个美国黑人学者杜波依斯,我读了他的几本书……”
“我认识他,但是这样学识渊博的人,还是回到非洲的故土去了“我认为他回去是对的,他要把他的知识的火花点燃落后的非洲。教授!我到非洲去过一次。”
王亚芳说:“现在我们家的至宝,就是那几只黑非洲的木雕,一他常常说这才是美的来源。”
经过这段谈话,那种凄凉的气氛转到自信与坚强的意境之中了。
“我非常佩服杜波依斯,他在美国学术界有那么高的地位,优越的生活,但是人老了,还是毅然回到黑非洲,他把自己的灵魂终于献给祖先的土地上。现在黑非洲的国家一个一个正在蓬勃而起。”
“于飞,你说得很对,我们在美国的黑人不是孤立的。”
西蒙,迪尔西很敏捷地闪动身子,从厨房里捧出一盘东西。王亚芳感受到从冰箱里带来的一阵冷气,觉得特别凉爽舒适。她惊叫了一声:
“啊!猕猴桃,这是我最爱吃的。”
于飞哑然一笑说:
“特别是一边喝着威士忌。”
不久,挂在墙上一只古老的挂钟,当、当、当地响了几下。西蒙很满意地听着钟声:
“你们看,人,其实人生是短暂的。这钟是我的老袓母留给我的,连我母亲都不在世上了,可是这钟声还是发出生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