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时,周文祯走得十分果断,义无反颐。他没对何琦说什么,何琦也没对他说什么。车来了,人走了,就这么平淡。直到周文祯的身影随着远去的车子消失在马路上时,何琦才陡然升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紧咬着嘴唇,长时间地伫立在路灯下一动不动。
上了楼,何琦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刷牙,拼命地刷牙。以往,她都是睡觉以前先洗澡后涮牙。今天,她倒过来了,先涮牙再洗澡。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是喜欢周文祯,愿意让他搂让他抱,却不希望让他吻,和他肌肤相贴。她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有一个解释,她嫌他。当他的嘴凑上来的时候,她的身体立刻就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怎么回事?她问自己。难道说她需要的真的是那种“柏拉图”式的爱吗?她把牙齿涮得生疼,出了血好像还不够,她觉得他的那种气息始终弥漫在她的身上。在莲蓬头下,她一遍又一遍地用“舒肤佳”涂抹脸颊、脖颈。她不愿回想刚才他们的举动,她感到自己身上的什么地方好像被玷污了。她有一种洗不净,涮不净的感觉。她想哭,又觉得莫名其妙。
真应了那句俗话了: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何琦终于洗完了,浑身上下像脱了一层皮。她躺在床上,一切都显得那么舒适、自然。一个人,千干净净的,安安静静的,虽然寂寞和冷清又趁虚而入,可她还是觉得这样挺好。刚才……幸亏是她醒了,推开了他。否则……她闭上了眼睛。
电话铃响。何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11点。
是周文祯的声音“你还好吧?刚才你的情绪好像不大对呀?”
“不,我没什么,只是忘了说一句话:祝你平安!”何琦心里又涌起了一缕暖意。
“谢谢!不过你今天是怎么了?怪怪的。”周文祯好像有意要把什么话题进行下去。
“没怎么呀?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奇怪,你是什么书看多了,才会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举动?”
“莫名其妙的举动?我怎么了?”何琦大惑不解。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喜欢我吗?”周文祯认真地问。
“这……当然!”何琦的声音很小,心嗵嗵直跳。她想,他在电话里可真够大胆的啊!那可是个插分机的单位招待所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吻?”
“可是,可是……”何琦欲语难言。
“听着,我喜欢你。否则我能吻你吗?小傻瓜!回答我,为什么?”
何琦吱晤了半天说:“你非要让我说吗?”
“当然,我们之间还需要有什么隐瞒的吗?”
是的,他们之间的确不需要有什么隐瞒,他们是可以交心的朋友,是“高山流水”,是“柏拉图”。何琦好像一下子松弛了许多,虽然是在话筒里说话,可是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吱晤地说:“我只是觉得……觉得……哎,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生气啊!”
“你真有意思!”他笑。
“我只是觉得,像我们这种年龄的人,肠胃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口腔都不太卫生,所以……你知道我连儿子的剩饭都不吃的……”
周文祯打断了她的话,“我女儿的剩饭我也不吃,可这是两回事啊!唉!你真傻,难道你真不懂什么叫爱吗?”
何琦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我不懂什么叫爱?不不……你没有?”
“我有的,我要的,可是你不给!”周文祯的语气听起来像个耍赖的孩子。
“不!我还是觉得成人的嘴不干净!真的!我们都不干净!”
“什么真的假的,嘴不干净可以刷牙漱口,两情相悦才能亲吻。难道你和你丈夫也从来没有过?你真是个……小鬼!”周文祯又好气又好笑,他想象不出何琦怎么会说出这么个理由。可笑至极,还死坚持着当成真理。看来,何琦虽然结过婚,生过孩子,可事实上,她真是个很少领略爱的女人啊。
“你说什么?”何琦的语气明显地有了女人的娇嗔。
“我说你是个小鬼!”周文祯有意逗她。
“那你就是个老鬼了。”何琦还了一句,她很开心。
“噢,这下我明白了。你的拒绝原来是嫌我老啊”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要是说不出来就还是这个意思。好吧,以后有机会我们比一比,不管是从工作,学习,娱乐还是……看看我们俩到底是谁真的老了。
“是我,我承认。”何琦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那好吧,耐心再听我多罗唆几句。你呀,是需要好好洗洗脑子了。”于是,周文桢在电话里侃侃而谈,给何琦补上了致命的一课。他给她讲爱,讲爱的付出与回报,讲什么才叫情感结合,什么才是灵与肉的结合。他驳斥她的性无知,驳斥她的“柏拉图”,驳斥她自欺欺人的“洁身自好”。他说得有理有利有节,她听得入情入理入扣……
电话打了两个钟头,当周文祯以温文的“晚安”结束话题时,何琦已经彻底被他降服了。谦谦君子!周文祯在她的心中简直是太完美了。为了他,何琦现在什么都可以付出!那个电话让她的整个精神面貌发生了质的变化。
何琦后来想,周文祯这个人,也许在杀人之前都会温文地问上一声:可以吗?
这晚上的通话,可能连周文祯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他给何琦的影响会如此地深入灵魂,溶化骨髓,以至于一觉醒来,事情竟发生了难以令人信服的变化…
杨帆一连两天找不到何佳,心里不由像十五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南方的购物冲突,是杨帆一时激动所致。事后,他很后悔,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何佳进行弥补。当然人还是不能软的,脸上照例是铁板一块。但是,不管杨帆如何努力,何佳却始终不以为然。两个人的关系就像这入冬的天气,一天凉似一天。杨帆不怪何佳,这都是他自己的错。没办法,命里只有三升米,哪可强求到五斗呢。但既便如此,他也想向她把话讲清楚。他要告诉她,他不会强人所难的,恋人不行,还应该是朋友。他们犯不上像市井小人那样耿耿于怀,进而再反目成仇。就为这句话,他寻寻觅觅找了她整整两天。可真是活见鬼了,从来不出门的何佳,就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无影无踪。
今天晚上,杨帆远远看见何佳房间里亮着灯,便有了一种特别的冲动。他一本正经地前来拜访。他不怕何佳不高兴。相反,何佳越是不高兴他就越是能找回点面子。今天,他只想在她而前撂下几句硬梆梆的话就走,从此他们的恋人关系便一了百了了。事实上,他也就一身轻松了。杨帆这样想着,就把那门敲得很响。
何佳开门。见了杨帆一怔,随即便很热情地把他让进屋里。
正当杨帆对何佳的突然变暖感到奇怪时,却出乎意料地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他不仅认识而且还很熟悉的男人。何佳和吴方客客气气地招呼杨帆喝茶,吃糖,俨然是一对夫妇的感觉。杨帆很尴尬。
吴方倒还冷静,谈吐自如,若无其事。
但何佳的脸上却是藏不住任何秘密的。
杨帆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如坐针毡,不知该说什么。原先想好的一肚子气壮的话,被突发的变故冲得无影无踪。
“有事吗?”何佳面色潮红,笑着问。
杨帆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想问问你,那篇报告文学写好了没有?主编又催了。”
“还差一个结尾,明天给你行吗?”何佳的语气十分温柔。
杨帆感到别扭,他想起了一句话:女人有了爱情才能变得美丽温柔起来!不由脸色陡变。他赶紧起身告辞。也没听清何佳和吴方在他身后说什么,避瘟神似地开门就走。
走在路上,杨帆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登这个门了。
回到宿舍,杨帆的脑袋不由得又大了一圈。他妈的,又是一群麻将贵族。他把自己重重地放倒在床上,头枕着两手,望着日光灯出神。屋里,牌友们的嬉笑怒骂像高分贝噪音一样尖锐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耐着性子在床上靠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了,使一跃而起,踢门而去。脸阴得像要一刀宰了谁似的。
初冬的夜晚,凉风习习。杨帆趿拉着两只拖鞋,游侠一样在马路上漫无边际地走着。不知漫游了多久,来到了一家灯红酒绿的小餐馆前,他这才感到饥肠辘辘。是啊,好多天了,食不甘味,为一个女人,一个对他的情有独钟无动于衷的女人真他妈的不值得杨帆一头扎进小餐馆,要了一瓶“五粮液”,一碟花生米,一碟松花蛋,一碟四川泡菜。好久没喝酒了,今天要好好地烧烧心火。因为他解放了。从感情的误区中解放了出来,是应该自斟自饮庆贺一番了。他没等到小菜摆在面前,就喝了起来。酒很辣,他眉尖动了一下,长长地吹出了一口酒气。
杨帆不为别人而是为自己生气。今天的一幕,虽然他并没有看见什么,但他明白了一个事实:何佳,他心中的一个美好的形象破碎了。吴方,他心中同样的一个美好的形象也破碎了。现实使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蠢汉,一个傻瓜,一个二百五似地被人愚弄了。而愚弄他的人竟是他最信任的两个人。
他愤愤地想。何佳堕落了,堕落到一个为名为利为虚荣而去插足一个有妇之夫的领导干部家庭的地步。吴方也堕落了,堕落成一个勾引单纯女人的色狼货色。虽然杨帆早就知道吴方给何佳让房的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引发出这样一种令人瞠目的结局。事出有因!吴方就更是一个卑鄙的小人了。一套房子,一点关心就骗得了一个冷血女人的心,手腕不能说不高,本事不能说不大。苏红表姐这下可惨了。她将来怎么办?下半辈子怎么办?杨帆一口咽下了杯中酒……
在杨帆过去的心目中,吴方不仅是他一个好的表姐夫,一个好的领导干部,还是一个铁磁的好哥们。记得那次和吴方一起出差,杨帆原以为自己必定是个跑腿的,听差的。但没想到,一上飞机,平日身体棒得像运动员似的他先病了,百年不遇的一场急性肠炎竟在“可上九天揽月”的浪漫空间发作了。杨帆很难受。高烧烧得他云遮雾罩,病毒骚扰得他肠胃翻腾。那一会儿,吴方倒成了跑腿的,听差的了。他…会儿去找空中小姐取药,一会儿又帮着扬帆用冷毛巾敷额头,擦胸口。最让杨帆感动的是,他上厕所时,竟不小心吐了吴方一袖子。那笔挺的纯毛西服,是专为这次开会才买的。杨帆很难堪,吴方却像没事似地在水管边涮涮了事。照例大大咧咧,照例说说笑笑,没有半点的腻烦和不快。虽然那场肠炎几天就过去了,但吴方夜以继日的特别护理却使杨帆非常感动,从而对吴方的认识又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他们的关系一下子跃过了领导和姐夫,而成了一个无话不谈的挚友。路上,他们谈了很多很多。有对社会的看法,有对政治的认同,有对人际关系的分析,有对女人的看法等等。杨帆还和吴方谈起了他个人的情感问题。谈得毫不保留,明明白白……
可是今天?杨帆好像第一次领略了什么叫“人心叵测”,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一瓶酒不知不觉就见了底,杨帆感到头昏目眩。情场失意,他这次败得很惨很惨……
几天来,吴方的情绪直十分低落。何佳床上的那梅花般的殷红深深地震撼了他。那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是一个……
他心跳加剧。他感到自己的行为真是无耻,下流,甚至还有些残忍。他虽然很爱何佳,但事情发生以前他并没有想过将来怎么样。他原以为他们的相爱是自然而然的两情相依,是不受任何限制,绝对自由的。是一种认真的,默契的,高层次的“情人”关系。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无意中伤害的竟是一个绝对纯洁的女人!他想起了她的呻吟,那不是做爱的幸福之声,而是一个女人被破开的痛苦之音。何佳的声音那么小,那么弱,像是在叹息,像是在诉说。这是爱,是她最深切的爱的最明确的表示。那就是忍受痛苦,哪怕是撕心裂肺,也要为自己所爱的人献出一切!对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吴方还想轻率地把她当成“情人!”真是无耻至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