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出生的这座城市四面环山,山像个大盆子,把一座城团团围住了,展露出一番要刻意呵护关怀的姿态,看上去让人很温暖,也很有美感。前几年为了纪念建城两千两百年,一群摄影师端着照相机像战士揣着枪炮一样冲锋陷阵,他们要把这座城市最美的风光告诉大家。所以那一阵,到处可见高楼大厦边缘隐约露出巍峨山体的照片,报纸刊物上反复呈现。现代化的时尚锐气与大自然的古朴雄浑交相辉映,确使一座历史悠远的老城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但是要我看,他们都弄错了,这座城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水。山上冲刷下来的水,在城里组成了纵横交错的42条内河,总长99.3公里。专家测算过,这些河的积水面积达到157.77公里。城内有水,我觉得比城外有山重要。城里有河,到处都是河,一座城马上就水灵起来,这就比女人有两个大酒窝还身价百倍。我以前不生活在这里,我高中以前都没离开过娥眉,所以河的好多处倒没享受过。据说从前这些内河可不得了,是全城的交通运输主干线,上面来来往往的都是船,比现在路上挤着汽车还热闹,河两岸一排排大榕树参天庇日,风景如画。宋熙宁年间,曾巩在这里做官时,就写过不少诗,说到河,他心情不错:“人在画楼犹未睡,满船明月五更潮”。还有一个从四川到这里讲学的文人叫龙昌期,名声倒不是太大,但他把河说得更大快人心:“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
我到城里读大学时,河已经窄了,淤了,臭了,根本看不见船只,哪还有一点酒窝的娇妍?简直比麻子还招人嫌了。后来清理过几次,政府下了大本钱,想把河重新弄成酒窝,可是没用,住在岸边的人,他们可没这份扮美的心情,总是不断往里扔垃圾,半夜常可听到扑通扑通的响声,挡也挡不住,所以河转眼又成了难看的大麻子。据说政府还打算再投资清淤疏通,不过我是没信心了,花再多的钱也抵不住那么多人的糟蹋嘛。
但有一点倒是让人欣慰,无论河怎么臭,岸边的榕树还是照样长,一棵棵枝繁叶茂。不仅是岸边,因为地下水源丰富,整座城都是榕树的乐园,绿阴阴的一片片相连。所以从唐朝起,这座城市的别称就叫榕城,算下来,这个称号已经叫上一千多年了。唐朝至今,兴亡多少代,涨落多少事,可是居然还有当年古人亲手种植的老榕静静地留存在古坊旧巷的深处,呼着今天的风,沐着今天的雨,站在它们的面前一仰望,多少感慨都涌得起来。我喜欢所有历过沧桑的东西,古建筑以及老树,它们寂静而脆弱地伫立于现代都市的嘈杂喧闹之中,宛若我们年迈的祖辈。所以,进报社后我做的第一个与城市文化有关的报道题目叫“和树在一起”,写的就是榕树。选题递交上去时,主任不解地问我为什么。报纸的版面已经被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社会新闻充斥,张三抢劫,李四偷情,王二与赵六火并,类似的故事有卖点,上稿容易,报纸的发行量跟着直线上升。有发行量让人睡起来很安稳,上上下下心满意足。可是我并不加入血淋淋的队伍,我后退一万步,竟然要写城市的文化与历史。为什么?为了什么?我觉得说起来真的太复杂了,就一笑,笑得十分谦虚谨慎,我说:“因为我母亲的名字叫榕树。”这样的理由当然招来讥笑。新来的家伙,乳臭未干啊。可是,主任最终还是仁慈地让我去采访,采访树。
我非常愉快地向一株株老树走去,这显然比走向人有趣多了。再没有什么比树更温良恭俭让的东西了。水会淹,火会烧,石会砸,沙会埋,但是树,它走又走不了,动又动不得,往下伸的根保护了水土,往上展的枝叶庇阴了行人,美德不少。
至于榕树,四季青青,树冠极大,不需多少水,无需多少土,毫不利己专人利人,都像是树类中的雷锋了。站在树下仰望时,我总恨不得做一片叶子,挂到上头。或者做它的气根吧。榕树的气根可真是一个特别的东西,它从树上垂下,宛若胡须,在风中无拘地起舞,一旦触到泥土,立即脱胎换骨,竟渐渐粗大茁壮,成为枝干之一,共同支撑起庞大的树冠。
认为老百姓只喜欢抢劫火拼的事,真是低估了他们的智商。榕树到处都是,在路的两旁,叶子层层叠叠,浓密得像古代美女的云鬓,百姓生活在榕树丛中,却没多少人肯闲出眼光来回眸探看一下。突然之间,有人把树的历史翻开来,他们不免吓了一跳,原来每一株树竟然都与纷繁的世事如此密切相关啊,原来树的命运与人的命运是如此相妨相似啊,所以他们把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大肆表扬。我简直有一炮打红的苗头。那几个在血肉横飞的故事中出生入死跑得大汗淋漓的记者来向我取经,问题提得咄咄逼人:“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题材的?”
我还是那句话:“因为我母亲叫榕树。”
所有人都认为我回答得很诚恳,因为档案里记载我母亲的确是这个名字。我母亲叫姜榕树。想想是有趣的,我母亲其实不是本地人,她的祖籍地在遥远的黑龙江呼兰河,也就是女作家肖红的同乡。我母亲的姐姐在辽沈战役风口浪尖的紧要关头出生了,取名姜辽沈。几年后,我母亲降生在南方这座榕树成阴的城市,于是名字叫榕树。她的父母在解放全中国后,立即斗志昂扬地参加了南下服务团,如果当初他们去的是成都,我母亲的名字就可能叫“芙蓉”,如果去了开封,我母亲就可能叫“牡丹”,而如果去了海南岛,我敢断定我母亲的名字就该叫“椰林”了。
那个姜辽沈,我的姨妈,她可真是命苦,一出生就被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吓着直拉绿大便,嗷嗷哭得像只快断气的小猫。接着,她父母要跟随大部队打过长江去,曙光在前头,红旗在召唤,理想多么宏大,浑身的血液都不由自主地为之沸腾,我姨妈姜辽沈与之相比,实在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于是,她的父亲迈着大步,脸上泛着红光,气宇轩昂地抱着她,走进当地一个老乡家,把她托付掉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呼着口号向南出发。姜辽沈被留在关外,等到她父母在一片翻身道情的嘹亮歌声中北上寻找,却再也找不到那个老乡了。我母亲姜榕树始终没见过她的姐姐姜辽沈,换一句话说,姜榕树是她父母唯一的孩子,按当年的知青政策,她本来可以不用插队,不用到我们娥眉来,最终她却来了。命运这东西,一旦作怪起来,实在不是我们抵挡得了的。
我母亲姜榕树以前动不动就把“我姐姐姜辽沈”挂在嘴边。姜辽沈在姜家生活了不足一个月,可是我母亲总是说着说着,就提起“我姐姐姜辽沈”,让人觉得这个姜辽沈就伸手可触地行走在我们身边,连身上的气息都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我母亲曾对我父亲许鹦鹉说:“我姐姐姜辽沈如果在,你爱的就是她了,姜辽沈比我长得漂亮。”她对我则是这么说的:“我姐姐姜辽沈的儿子肯定比你机灵可爱,因为姜辽沈比我聪明。”我和我父亲都觉得这样的话是无法反驳的,怎么反驳呢?现实中根本找不到姜辽沈,因此就无法应证姜辽沈的长相和她儿子的智商。
已经不见踪影的姜辽沈直接影响了我母亲姜榕树的生活。姜家那对夫妇,我的外公外婆,直到后来,在遍布榕树的城市安居下来之后,蓦然一回望,才揪心裂肺地想念起遗失在北方的姜辽沈,于是便格外珍惜起揽在怀里的姜榕树,揽得很紧,怕突然间也遗失掉。我母亲出生的那一天,我外公曾手舞足蹈地在省直机关大院里种下了一棵榕树,这个举动带有一点小资情调,不像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尤其是我外公这样的人乐意做的,这只能说明我母亲的出生曾让她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多么欣喜若狂。现在树已经很壮观,枝繁叶茂,在风中摇曳生姿。51年,对榕树来说,不过是少年时代,而我母亲姜榕树,正一步一步走向老年,她已经头发花白。我在采写“和树在一起”这篇文章时,带着照相机,请一旁的行人帮我在我外公亲手种下的榕树前拍一张合影。那人是热心肠,他指指远处的一棵大树,诚心诚意地劝说道:“那株已经三百多年了,你去那里拍吧。”我摇头,我说:“就这里吧,我就站在这里,在这株榕树前,你帮我拍一张。”
这是一个重复的场景,二十多年前,那时我不过两三岁,我父亲也曾站在这棵树前拍过照。那时会拍照的人可不像现在这样随手就可以揪过一个,我父亲捧着他那台120海鸥照相机去城里几天,回来时一进家门就大声喊道:“拍了拍了!”问他拍什么,他笑嘻嘻的就是不说,一扭头进了暗房,然后捧着几张照片出来。是我外公亲手所种的那株榕树的照片,还有一张是我父亲靠在榕树上做深情状。
照片在我母亲眼前摆开,我母亲好半天才悠悠地说:“都长这么大了?”
我高中毕业以前,始终没进过城,也没见过外公外婆。他们都还健在,可是,我母亲跟他们没有来往。我母亲是可以不下乡插队的,可是她自己要来。我母亲是可以不嫁给我父亲许鹦鹉的,可是她自己要嫁。我母亲还可以按政策回城的,可是她自己不回。
我进城去读大学时,带着许盼望敲响了外婆家。门打开时,我看到一个极其瘦小、满头银发的老妪。她眯着眼警惕地打量我,问我找谁。我说:“我是许凯歌,我是姜榕树的儿子。”然后又指指许盼望,我说:“她是姜榕树的女儿。”
外婆她整个人晃动了一下,几乎要摔倒。那一瞬间她好像不知所措,扭过头在屋里慌乱地寻找着什么。“姜二!”她叫到,声音是空洞的,尾声颤抖。姜二是我外公的名字。
过了一会,一个穿着肥大军裤的老人就出现了。
我说:“我是许凯歌,我是姜榕树的儿子,她是姜榕树的女儿,许盼望。”
姜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叉开腿,背着手,硬梆梆地看着我和许盼望,什么都没说。我发现他左脸颊有个凹进去的洞,这是一颗日本子弹造的孽。反扫荡时年轻的姜二差点就死于这颗子弹了。洞因为周围的肉往下松弛,而呈现了不规则的三角形,幽深,古怪,让人不敢细看。
最后还是我外婆把门开大,我知道这是让我和许盼望进去,便拉着许盼望,腿一抬,跨进屋。这显然是个历史性的时刻,我外婆跟在我们后面,眼泪很快就滚落下来了,抽泣声惊心动魄地翻滚着涌过来,几乎把我吞没。我忍不住回过身,把她扶住,低声叫了一句:外婆!许盼望马上也跟着叫,许盼望的声音阳光般灿烂绚丽,透着一股让人难以置信的亲昵,仿佛是一汪精心酿制的花蜜。她说:“外婆外公我好想好想你们呀!”
没法知道我母亲姜榕树的这个决心是怎么下的,她怎么能断定已经隔绝二十多年的父母会收留许盼望?带着许盼望一路向城里走去时,至少我心里是没把握的,我很担心许盼望连同我一起被赶出来,然后,在一边勤奋求学的同时,我还得一边辛苦照顾着这个麻烦的许盼望。可是我外婆落泪了,我外婆一落泪,我就知道她不会拒绝了。单单我外婆不拒绝还不等于问题解决了,在这个家,姜二从来都说一不二,我外婆连哼一哼的反抗都不曾有过。我看到我外公眼中有一汪水气浮起,他望着许盼望,整个人一点一点地松驰了,柔软了。
许盼望后来果真就在这里住下,连周末和寒暑假都不回娥眉。只有我,不停地在两个家庭间走来走去。有一次,我带回我外公外婆的照片,他们并排靠在沙发上,坐得笔直,表情麻木,好像两尊供在佛龛里的泥塑。
照片是我拍的,我外公外婆都知道我的用途。我把这张照片递给我母亲后,也向她讨一张,我说:“是我的主意,你也挑一张自己满意的,我带去给他们看看。”
而且我还补充一句,我说:“他们都老了。”
还能不老吗?二十多年过去,连我母亲都白发纵生了。
我母亲想了想,拿出那张在师大门口抚着长辫子歪着头笑得万紫千红的照片,它是我母亲生命巅峰状态的记录:花样年华,爱情蓬勃,事业在望。那以后,我母亲可能都没有拍过好照片,尤其是我父亲一走,她就再也不拍照片,一张都不拍。二十年的韶华像水一样无痕地流逝,哪一个瞬间都没有被定格下来。
我母亲肯让我把照片去给她父母,多少还是使我有些意外,至少这是一种意向,表示我母亲愿意冰释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