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眉人说看到沙记者了,沙记者去了秦多尿家。秦多尿说,沙记者来过,又去了你家。我冲回家,我奶奶说噢,她来坐了一会儿,又坐汽车走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
我奶奶看上去很伤感,整个人恹恹的。她正织着那件蓝毛衣,已经织到袖子,看样子快收工了。织几下,她就停下来,从放在一旁的碗里抓几粒黄豆扔进嘴里噜着,发出叭叭叭的声响。我觉得我比她还有气无力,我看看大门,看看屋子,它们都比我幸运,我回家之前,它们都再一次见到沙佳邦,而我却不能。
我奶奶突然往前一倾,揪住我的肩臂摇了摇,说:“三毛死了,秦多尿的三毛!”
我点点头,我说我知道,我刚刚去过秦多尿的家。秦多尿家中挤满了人,主要是记者,各地的各报的,包括那个张记者。当事人的父亲,死者的父亲,他究竟是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悲剧?做报纸的人都知道,读者喜欢看这个。记者这个职业从本质上说,都唯恐天下不乱。
秦多尿刚刚外出回来,带回的是秦三毛的骨灰。他神情淡淡的,好像只是旁观者。记者问三句,他也不会应一句。他一直抽着烟,一根接一根,好像他有责任抽这个烟,非得把全世界的烟都抽光了才对得起别人。而秦三毛的母亲,那个四川女人,我没有看到她,但听到了她的叫声,她一个人关在里屋抱着骨灰盒,不时发出打咯般的声响,抑扬顿挫,断断续续,让人毛骨悚然。
这么多年,娥眉没出过这样的事。娥眉人有走不成的,半途被抓回来;有走成后,付不起钱,被打得半死最后以做工还债的。这都没事,抓就抓吧,这个“偷”不是偷人偷东西,不丢人,关一阵,以后再去。打也就打吧,如果身上每一块疤都能换成日元,还恨不得被多打几下哩。总之,一批又一批“出去”的人,他们都还活着,可是,这一次,包括秦三毛在内,却一下子死了四个,死在途中,连双脚都没来得及沾一沾外国的土。
镇子安静极了,非常安静。风在堤外刮着,树在堤内摇着,刺桐树上阔大的叶子已经取代了硕大的花朵,但树叶摇得非常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太大的声响似的。扳着指头一算,全镇哪一户人家里没有“出去”与试图“出去”的人?大家心不免颤动了,总归要后怕一下的啊。比如我,我在想,如果二十年前,我父亲许鹦鹉出去时,他所乘坐的那条船也出了事,他在二十年前就死掉了,那么我们家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我母亲很快就改嫁了吧?毕竟那时她还年轻。她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伯父许喜鹊她想必是不会嫁的,许喜鹊那样的软蛋,我母亲是瞧不起的。即使他的才情曾经让我母亲欣赏了一把,但是,他后来光着身子站在那里簌簌发抖的样子,一定彻底让我母亲失望了。我想我母亲宁可把自己撕碎,也不见得会嫁给他。
外面突然喧闹起来,极为喧闹,路上的人都在跑,都往一个地方跑去。我拦住一个人问:“出了什么事?”
那人并不停下来,心不在焉地答道:“四川婆在扔钱,快去捡!”
秦三毛这趟要花二十一万元,除了预付了一万元做订定外,余下的二十万元都放在家里,只等着秦三毛平安到达日本,打回电话,钱就交给蛇头。可是,秦三毛永远打不了这个电话了。秦多尿的老婆,那个四川女人,她左手提着一个白色口袋,右手不断从里头抓出钱来,往空中撒去。
钱都是百元的,有些是散开的,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有些是一捆一捆扎在一起,它们飞到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如同一只只被枪击中的鸟,猛地俯冲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围上去抢。娥眉在死一般地平静两天之后,蓦地又沸腾了起来。
我扑过去,抓住四川女人手中的口袋。娥眉人大叫起来,他们以为我想把整袋钱都独吞了。我瞪大眼,我吼了一声,我说:“你们还是不是人?”
四川女人乐呵呵的,她不停地笑,她说:“拿去,拿去!给你钱,拿去!”
谁都相信她疯了。
我揽住她的肩,把她拖回家。四川女人一点都不反抗,她在我手中如同一个稻草人,任由我向东向西,脚步歪来歪去。她说:“拿去,哈哈哈哈,拿去拿去拿去。”
我把四川女人和钱袋子一起递给秦多尿,秦多尿看了一眼,并不接。
我说:“钱是借的,我知道,拿去还人家。另外,还得给她看病。”
秦多尿一跺脚,过去推我,他说:“走走走,你给我走!”
我不生气,不怪罪他,尽管他以前曾批斗过我奶奶。我还是举着钱袋子,我说:“这钱你先收起来。”
秦多尿把钱袋子一把夺过,摔到地上。他嘴巴大张,我都看到他喉管处的小舌头了,红红的,湿湿的,嫩嫩的。原来那个小舌头是不会老的呀,秦多尿脸上的皮肤早就皱得跟刺桐树皮似的,可是他藏在嘴巴深处的小舌头,却娇嫩得跟婴儿没太大的差别。应该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吗?我从前没注意这个这部位。我以为他把嘴张得这么大是要说话,可是,他突然嚎啕大哭,脸上一下子全湿了。“都是你奶奶害的!”他说,“你奶奶不嫁给我,她不嫁给我,我只好找这个四川婆。四川婆生三毛,三毛被四川婆逼去日本!三毛!”
四川女人说:“拿去,拿去,嘻嘻,拿去。”
我吓了一跳,我想这两个人都疯了。这就麻烦了,这个家里仅剩下两个人了,如果都疯了,未来的日子里他们将如何打发?我拍拍秦多尿的后背,他比我奶奶大几岁,是我的长辈,但现在,我得尽力安抚一下他。我说:“你别急,不要急,都会好起来的。”
秦多尿一把推开我,他往上舞起的手,差点都打到我脸上了。“你奶奶,你奶奶她不是东西!你奶奶明明可以嫁给我,她又不嫁!她为什么不嫁?我去找她,她不嫁!她明明是想跟我好的嘛。”
我后来得到证实,秦多尿说的不是假话。当初,在竹篾匠走掉之后,我奶奶确实有过一段时间看到秦多尿脸就红,这暴露了她内心的隐秘。但是,突然她又改变主意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常坚决地改变了主意,秦多尿来提亲,被她骂出家门,她的中指还有力地戳到秦多尿的鼻子上,差点没把鼻血戳得满地流。秦多尿怎么咽得下这口恶气?有机会批斗时,他还不跳起来把我奶奶揪出来?
一桩陈年往事,也许我奶奶自己都忘得精光了吧?
我把四川女人和她的钱袋送回秦家后,手机响了两次。打进来的是沙佳邦。这一次,我不容她多说话,我冲着话筒就喊:“你在哪里?告诉我在哪里?我要见你!”
沙佳邦说:“一帅,你听着,我有你父亲的一些消息。”
我说:“我不听,我要你的消息。你在哪里?我马上去见你。”
沙佳邦说:“我已经离开你们那儿了。听我说,我刚刚听人说,你父亲不仅是开百货商场的,百货商场只是他微不足道的一个企业,他可能最主要的还是做另一件事。”
我咽一口水,问道:“什么事?”
沙佳邦说:“我现在还不是太清楚,我刚下飞机。有消息再告诉你。”她把电话又关上了。号码还是隐藏的。
第二个电话是许盼望打来的,我的妹妹许盼望对我说:“哥,外公快不行了。”
我母亲正在上课,我气喘吁吁跑到学校,把她叫上,然后一刻也不停顿,坐车赶往城里。
还是迟了一步,我外公已经在太平间。
我母亲上次见到她父亲姜二,还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那时姜二六十岁不到,还身强体壮,步伐矫健,“有种你就一辈子呆在这里!”这句话声若洪钟犹在耳旁啊。可是现在,他却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嘴再也张不开,话再也说不出。
我母亲没有哭,她非常克制地站在那里,比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还面无表情。直到我外婆出现,我外婆颤抖地拉住我母亲的手,我母亲犹豫了一下,眼珠子慌乱地转动,好像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最后还是伸出手把我外婆抱住。我外婆削瘦得只剩下小小的一团,被我母亲圈进双臂间,看上去她们就如同两棵交错纵生的榕树。那一瞬间,就是铁人也一定要悲从心起的,我母亲的泪这时候才从眼眶中冒出来。
给她们母女相见伴奏的是许盼望声震云霄的哭声。真没想到,许盼望不仅会笑,还如此能哭。在我外公气息越来越微弱的过程中,许盼望的哭声则越来越强劲。医生都被弄烦了,医生正手忙脚乱地动用各种器械试一试能否再度发扬一下人道主义精神,许盼望把大家弄得心烦意乱。医生严肃地对许盼望说:“家属,出去!”
但我外公却以最后的力气动了动,他可能想举手臂,结果没举动,连手掌都举不起,只是手指头微微动了动。许盼望看懂了他的意思,许盼望上前去抓住他的手,对他说:“外公,我在这里,我不走。呜呜呜外公!”
我外公显然很满意,他紧闭着双眼,但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浮起来。这时候,心电图已成一条基线,平平地从屏幕上滑过去。医生互相看一眼,说:“去了。”他的话音未落,许盼望就竭尽全力发出刺耳的高音贝,她的哭声惊动了整幢楼的人,其他病房的人闲着无事,都挤到门口,各怀心事地往里看。
许盼望最后居然哭倒地上,休克过去。
我和我母亲赶到医院时,许盼望刚刚被医生救过来。医生说:“这么孝顺的孩子真是太少见了。我们都感动得不行。”
而我外婆当时不在医院,她的心脏也不好,医生为了慎重起见,已经早早劝她回去休息。
后事办理完毕,我母亲黯然地站在那里不知何去何从。我说:“妈,你别急着回娥眉,你在城里住两天再走吧。”
我外婆也说:“回家吧,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这个家是我外公“解放”后才分到的房子,它对我母亲来说是陌生的。我母亲踏进来,我看到她的脚步甚至迈得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什么似的。她先进了许盼望的房间,许盼望在墙上贴满了各种彩色卡通挂图,密密麻麻的没有余下一点空间。“来!”我外婆在厅里叫道,“你来看看。”
我外婆让我母亲看的是一堆照片。刚开始是一个小女孩的,小女孩站在一棵小树前,每一张都是同一地点,同一姿势。接着,是我外公外婆站在树前,也是同一地点同一姿势。仔细分辨,那棵树在照片中是有变化的,它一张比一张壮大。照片的中人,那个小女孩,她也一点点变成了大女孩,而我外公外婆则从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
那个小女孩是我母亲,后面那棵树,就是当年她出生时我外公姜二种下的榕树,从一周岁起,每年生日那一天,我外公都带我母亲去拍一张照。“和树一起成长,当树长成枝繁叶茂时,你也将是建设祖国的栋梁”,这是写在照片后面的话。猜得出来,我外公的这个创意曾经遭受我母亲强烈的抵触,在每一张照片上我母亲都是愁眉苦脸,正在受刑似的。她与榕树的合影一共拍了十六张,也就是说在我外公下乡劳改之前,她在每一年生日这一天,都被迫站到这棵榕树前,完成这项活动。接下去,再也没有了,我母亲从榕树前面消失掉,我的外公外婆在“解放”之后就自己替代了她。他们并排伫立在树前,表情肃穆,肢体僵硬。越来越苍劲巍峨的榕树,把他们反衬得越来越垂老衰败。最后的那一张,我外公双手用力压在拐杖上,好像一松手,整个人就会轰然倒塌。
我母亲手在照片间摸来摸去,好像要从中寻找出一张来,可是一时之间又没了主意。最后她把照片一张张收拢来,仔细叠好。
她把照片带走,带到娥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