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别人怎么看,我都觉得那时我母亲身上有着一股别样的美丽。我猜测,那时也许也是我父亲许鹦鹉对她最爱不释怀的日子。十里八乡都闹腾腾地传播着我母亲与她父亲之间的故事,可是我母亲全不当一回事,她昂头挺胸,摇着脂肪过剩的丰臀肥乳走来走去,有时干脆直往我父亲身上靠,让我父亲又自豪又有点难为情。娥眉没有第二个像许家媳妇这样的女人,我母亲简直都有点故意张扬这个特点了,她放肆地跟我父亲打情骂俏,咯咯咯笑得让我奶奶都受不了了。我奶奶起先对我母亲的到来提供一切方便,可是,一旦木已成舟,她的和颜悦色就立即像一块幕布从绳索上一古脑脱落下来。没日没夜,我父亲许鹦鹉的房间都可能传出放浪的声音,我奶奶听得一根根头发都竖起来了。
“你骚得鸡巴朝天呀!”她骂我们家的那只母狗黄皮,咬牙切齿,声调铿锵。
我父亲房间静寂了片刻,马上又爆发出我母亲更放浪的声响。
“你骚得不要脸皮呀!”我奶奶又骂,还狠狠踢了黄皮一脚。黄皮委屈地惨叫一声,惊跳而起,夹紧尾巴逃走了。
我父亲对我奶奶因此有些不满,他说:“妈,你以后不要乱讲话。”
我奶奶眼泪马上像雨一样哗哗哗落下。“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兄弟拉扯大,孤儿寡母的容易吗?你有了媳妇就忘了娘!你就嫌我了。话怎么乱了?讲什么讲了?你这没良心的!你这狗东西!你这挨千刀的!”
我奶奶一哭我父亲就乱了分寸,他手脚无措地扶着我奶奶,嘴里喃喃着,不知该说什么。这时,总是我伯父许喜鹊出来解围。许喜鹊说:“妈,是你不对,人家鹦鹉又没忘了你,又没对你没良心,你不该闹,你闹就是你不对了。”
我奶奶瞪过一眼,许喜鹊简直火上浇油。对这两个儿子,我奶奶偏心得有目共睹,她从来都对我父亲许鹦鹉疼爱有加,至于许喜鹊,文弱内向,口舌又笨拙,除了捧书看还能做什么?书又没什么用,张铁生交白卷都上得了大学,还用读书吗?反而应该去学学手艺,哪怕是学做竹篾,也算捧个饭碗。我奶奶不知烧掉许喜鹊多少本书,叫许喜鹊烧火,许喜鹊坐在灶前头插在书中,烧着烧着,就忘了加柴火。我奶奶一气之下大步跨过去,夺下书,扔进灶膛。许喜鹊尖叫着,双手不顾一切伸进灶膛把书抢出来。往往是来不及了,书已经烧掉一角。每当这时许喜鹊就嘴一扁哭起来,居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是男人吗你?”我奶奶很看不起许喜鹊,要想让许喜鹊把我奶奶劝导住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是许喜鹊每次出来解围对我父亲都有意义,我父亲被我奶奶的眼泪弄得一时六神无主,许喜鹊一说,他马上就回过神来,他马上充满力量地大声说:“就是,你闹什么闹?别闹了,烦死人!”
通常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奶奶就会一下子安静下来,而我父亲意犹未尽,他肝火很旺地皱着眉头,用力吸着烟。我经常想,人心真是可怕的东西,地球到月球之间,还有一个具体可测的距离,只要弄出航天飞机,只要不出“哥伦比亚”那样的意外悲剧,就可以抵达了。可是人心仅仅隔张肚皮,却叫人寻觅不到由此心抵达彼心的道路。我的父亲许鹦鹉那时根本没有冷静地替我奶奶想想,我奶奶几乎没有正常做过女人哩,自己的儿子,一夜之间把另一个女人捧在手心,胶在一起,黏在一块,那样的情形,对她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刺激。如果换了我,我倒是愿意体谅一下子她。我父亲不应该那样,他皱着眉头气呼呼地坐在那里的样子,无疑进一步把我奶奶给刺伤了。这时,我母亲如果风情万千地走过来,往他身上蹭蹭,我父亲就会笑起,手在我母亲屁股上亲昵地拍一下,问道:“饿了吗?”
我母亲撒娇地摇头,说:“不吃了,再吃我就成猪了。”
我父亲就在她屁股上又拍了一下。
那期间我母亲已经犹豫不决地翻看从我伯父许喜鹊那里借来的书了。姜榕树的学习成绩曾经十分出色,学校常把她当成一个骄傲进行表扬,奖状一个接一个发下来。有个老师脑子一热,还曾语出惊人:“我们学校一百年都出不了这么优秀的一个学生。”我母亲那时对清华北大曾有过深深的向往,可惜后来学校停课了。大家都忙着停课闹革命,我母亲那时太小,但高年级的同学成群结队上北京串联,她心里痒痒,想跟着去,除了看天安门毛主席,她还想看清华大学北京大学。背包都打好了,兴致勃勃满怀豪情。可临动身前我外公把她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起来,五洲风雷以及四海风云等等。我母亲一下子把行李一扔,她说我不去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我母亲当年遵循的就是这条语录,她已经毫不犹豫地把我外公归入敌人之列。我外公是进入革命队伍之后才接受扫盲的,识字不多但他肯冲锋陷阵,一颗子弹钻进他脸颊,血像礼花一样往外猛喷,我外公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继续往前疾跑。眼睛溅进血,他用手一抹。嘴流进血,他用力一咽。这颗子弹让年轻的姜二受到上级的嘉奖,还往上提了一级。接着,还是凭这股劲,一路把蒋军追得逃到台湾。这是最重要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至于书,根本不重要,知识分子的毛病多得很。我外公不让我母亲看书,我母亲却偏偏一头插进书本,没有人能够阻挡她的这股劲。
初中还没毕业学校就停下所有的课。不过我母亲翻着我伯父许喜鹊的那些课本,不难呀,一点都不难。
我父亲看出她的心思,我父亲问:“你也想去考试?”
我母亲没有答,她望着许鹦鹉,心事浮动。
许鹦鹉一拍大腿,他说:“对呀,你去!去考试!”
我母亲正给我喂奶,我叭哒叭哒的吮吸声在整间屋里响亮有节奏地回荡。我母亲看看我,半晌没支声。
我父亲说:“许凯歌没事,有我哩!”说着他一把将我从我母亲怀里抱过去。
我正在兴头上,小肚还未填饱,遭此打击,顿时不要脸地耍起泼,哭得四肢乱蹬,脸发青,几乎别过气去。我母亲于是又把我抱过去,撩起衣服,将奶头塞进我嘴里。“许凯歌还太小哩。”她自语自言,分明有些犹豫不绝。
我父亲一下子有了主意,他陪我母亲去镇中学听辅导,替我母亲报名,又送我母亲进考场。录取通知书寄来时,我奶奶惊跳起来,差点就一把撕碎。是我父亲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他不容置疑地对我母亲说:“树,准备上学!”
我父亲的话音刚落,我奶奶已经躺到地上,接着就翻滚起来,掠起满屋尘土。“学什么学,上什么上!不能去不能去呀!”我奶奶边哭边喊,湿漉漉的脸上沾了泥土后,很快就变得面目全非了。我奶奶把反对我母亲去上学的态度表现得光明磊落,她认为其一我母亲一进城,当了大学生,就可能抛弃留在娥眉的我父亲。其二我还幼小,吃奶的孩子怎么离得开娘?其三,这是最关键的,我伯父许喜鹊也要去北京读书了,北京怎么能不去?一家走了两个人,这钱怎么顾得过来?
我母亲姜榕树抿着嘴,换了其他时候,她的反应不会这么平静,别人越说,她总是越拧得紧。然而,要命的是,我奶奶的这些理由也正是她在心里一万遍想过的。这时候,我父亲作用就置关重要了,关键时候,总是需要一个人来力挽狂澜的。
“有我哩,看我的。”我父亲说得不容置疑。
他挑起担子,上面放着我母亲的行李。他很开心,比我母亲开心多了,担子在他肩上活泼地颠动,他边走边哼《白毛女》里的歌:“太阳出来了罗,呀噢尹呀噢,太阳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啊,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看见出了太阳,今天看见出了太阳。太阳就是毛泽东,太阳就是共产党。太阳就是毛泽东,太阳就是共--产--党--!”
我母亲眼前立即就现出舞台上的欢庆场面,她手开始舞起来,脚不由自主动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宣传队。我父亲喜洋洋地配合,忽前忽后围着我母亲转动。娥眉通往城里的马路,在1978年初春明媚的阳光下舒坦地向前铺展,两旁的行人都看呆了眼,他们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母亲才不管他们,她旁若无人地笑,一直笑着走进师范大学的大门。那年我母亲26岁,我父亲27岁。
若干年后,当我也进入师大,跟我母亲做了校友后,心里不免替我母亲一阵后怕。跨出这一步对我母亲来说是多么至关重要的。尽管在毕业时,她不顾学校的极力挽留,执意要回到娥眉去,在那所不过几十名教师的中学任教,但这所高等学府,一定彻底改变了我母亲的生活,世界在她眼前变大变立体了。
我父亲当年如果也参加高考,也进入大学,我们家就该是另一副情景了。但是我父亲根本没有这个念头,他留在家里照顾我,又想方设法四处闯荡力求多挣进每一分钱,因缺乏睡眠而熬得两眼通红。然后,他就去了日本,一去不回。
我外婆往前倾过身子,趴在我耳边悄悄问:“听说你父亲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我说:“但他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外婆坐立,放松了身子,点点头,说:“他跟我更没有关系。”
我外婆其实始终没有见过我父亲许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