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必须要停止挖掘了。”泰奥曼小声地说着,生怕被别人听到。
他和埃斯拉并肩走在新闻发布会即将召开的酒店花园里,这里连一棵树都没有。他们俩和队伍里的其他人隔了有大概两米左右的距离。
“我们所有人都不安全。”泰奥曼重申道,“我们不能再冒险了,还有可能有人被杀。”
在他们去往加齐安泰普的途中太阳就开始从山尖露出了头,现在更是越来越毒辣了。
“好吧,但是杀害凯末尔的凶手怎么办?”埃斯拉脸上带着一种紧张甚至可以说是责难的表情问道,“难道就让他这么逍遥法外吗?”
“不,但是追查凶手并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不是警察,我们是学者。”
埃斯拉停了下来。“但被杀的人是我们的朋友。”她盯着泰奥曼的眼睛说道,“而凶手很有可能就在我们中间。”
“这一点我们还无法确定。”泰奥曼说道,他也停了下来,“如果我们试图搞清楚的话,我们一定会把情况弄得更糟糕的。可能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中更多人最终会以死结束。我觉得我们需要稍微休息一下,暂时把考古工作延后吧,这就是所有我们需要做的事情。”
“我做不到,还不能。”
他们又开始走起来。一直跟在埃斯拉身后走着的泰奥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好吧,那会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她草草地回答道。现在她脸上有一种疲惫的表情,“我不知道。而且我现在真的不想再谈这件事情了。”
“但我们必须要谈。当这件事情还不涉及个人的时候,你就已经把这件事当作针对自己的事情了。我尊重你的责任心,但是这些凶案并不是针对我们考古工作。我们并不是凶手的真正目标。至于凯末尔,他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就是这样而已。”
“我没有觉得是在针对自己,我只是在考虑队伍里所有人的安危。”埃斯拉用一种比较轻柔的语气反驳道。她知道泰奥曼说得没错。她没有权利让大家的生命都置于危险之中。他们已经挖掘出了所有的帕塔萨那泥板,所以现在是告一段落的完美时机。古赫梯城已经算是很慷慨了,给了他们很多甚至连他们自己做梦都没想到会挖掘出来的东西。而现在,是时候叫停一切了。其他任何一个考古队领队都会这么做。就像泰奥曼说的,他们的工作是阐释过去,而不是去抓凶手。他们应该把抓凶手这个任务交给艾史瑞夫。这样做才是最为正确的,但是埃斯拉倔强的抱负和顽固的脾气让她听不进去这些话。凶手已经在挑战他们了,他已经夺去了他们的一个自己人的生命并把他们的生活弄得天翻地覆。她无法不去想,他仍然还没有落网,而且他很有可能在他们离开之后还会继续杀人。她在想,要是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叫停考古工作,像个成功的学者一样回到大学里去的话就如同是丢盔弃甲,像个逃兵。
“要是你能考虑到大家的安全的话,那你就应该叫停这次考古活动。”泰奥曼坚持说道,“这才是你应该做的正确的事情。”
现在他们已经几乎快要走到酒店大门口了,约阿希姆和其他两个人正在等着他们。埃斯拉意识到这是她逃离泰奥曼更多问题轰炸的最好时机。
“新闻发布会之后我们再谈吧。”她边说边朝门边走去。约阿希姆红色的头发让他在聚集在入口处的人群里显得格外突出。
“你昨晚是没睡好还是怎么的?”当他看到埃斯拉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才哭过,于是他用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埃斯拉在尽力逃避这个话题,“昨晚我工作到很晚……”
“你不应该这么做的。你不应该在这么一天做任何会在你美丽外表上留下阴影的事情。”
埃斯拉很快就觉得和约阿希姆的对话十分无聊。
“记者们都到了吗?”她改变了话题。
“没,还没有,现在还太早了。他们的飞机可能才刚刚起飞。”
他们把早上的干热甩在身后,转身走进了凉爽的酒店里。他们在酒店工作人员好奇的眼神注视下,走过巨大的塑料花旁边,一路沿着红地毯走到楼下的会议大厅里。这是一个面朝阿里本小溪的地方,虽然小却很讨喜,溪水两边长满了古老的悬铃树,这是加齐安泰普的标志之一。发言者将会使用的狭长桌子就摆在窗边。桌子前面摆放了大约有五十把张空椅子,在等待着记者们的到来。桌子上面放着四个名牌,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发言者的姓名。埃斯拉的名牌是从右边数来的第二个。克伦克尔教授将会坐在她的一边,而另一边则是蒂莫西,贝恩德会坐在最远的靠墙的地方。“希望我说话的时候不会失控大哭起来。”埃斯拉看着酒店工作人员做最后一次检查的时候想着。实际上,她现在已经好多了,从她胸腔涌上来的卡住她喉咙的悲伤看起来似乎是已经消失了。看到穆拉特和泰奥曼已经在努力工作,她的焦虑稍稍减弱了一些。他们开始分发影印件和艾丽芙的照片,在每一张记者要坐的椅子上留下了一个大信封。贝恩德站在大厅入口处,手拿着自己将要发言的稿件,问着约阿希姆什么问题。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凯末尔的死讯以及早上他们之间不愉快的争论。怎么会有人在这么紧张的一次讨论之后还能表现得如此轻松?贝恩德的态度让埃斯拉更加怀疑他了。蒂莫西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古老的悬铃树。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她觉得内心温暖了许多,她对他充满了信任。她自然而然地往窗边走去,这时,她注意到了艾丽芙,便停下了脚步。这个年轻女人坐在靠后排的一张椅子边缘,双手托着下巴,沉思着。短短几个小时里,这个健康快乐的女孩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她失去了至亲的爱人。埃斯拉为她感到可惜。她决定先不忙和蒂莫西谈,走到艾丽芙身边。
她向艾丽芙伸出了手:“快跟我走。”她会心地笑了。
“去哪里?”艾丽芙脸上的痛苦依旧很明显。
“跟我来吧。”埃斯拉用手抓住艾丽芙,几乎是把她拖出了会议大厅。她向警卫打听了卫生间的位置。他指了指走廊的尽头。卫生间里没有其他人。埃斯拉用手托住艾丽芙的脸,爱怜地看着她的眼睛。
“现在,我要把你变成这世界上最漂亮的摄影师。记者们看到你之后,就会完全忘记了帕塔萨那的泥板。”
女孩的眼睛又湿润了,全身开始颤抖起来。
“他是因我而死的。”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要是我没有离开他,他现在可能都还活着。”
“不。”埃斯拉擦掉女孩脸上的泪水,“他并不是因你而死的。”
“我一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那种受伤的神情……他抬眼看我时,眼睛里满是责备……”
“你不应该为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责怪自己。”
“他怪我。他死的时候正在生我的气。他会到我的梦里来,不会放过我的。”
“没事的,艾丽芙,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可不想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也不希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我不想,但如果我知道事情是这个结果的话,我绝对不会和他分手。”
“我知道。”埃斯拉说道。她抱住了艾丽芙,藏住了自己的泪水。安慰艾丽芙实际上也是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收起自己的恐惧、猜疑和紧张。
到二十五名记者到达酒店的时候,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埃斯拉为艾丽芙化好妆,在她将艾丽芙变成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摄影师的时候,她也把围绕在她身边的悲观情绪全都赶走了,赋予了年轻女人一个高贵、端庄的形象。满脸胡子、微笑着的德国考古研究院伊斯坦布尔分院院长克伦克尔教授和记者们一同到达了酒店,一一和考古队成员握手以示祝贺。他高度赞扬了埃斯拉,完全没有注意到贝恩德正用忌妒的眼神看着他们。他甚至向坐在身边的记者宣称:“这次考古行动里,真正的英雄就是这个年轻女人。”当他注意到凯末尔不在的时候,他问起凯末尔去了哪里。在一片痛苦的沉默之后,蒂莫西告诉他说凯末尔生病了。他不想告诉这位年长的考古学家真实发生的事情,他还不知道克伦克尔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不想冒险,因为这样有可能会让即将开始的新闻发布会取消或是延后。
现在坐在三个男人周围的埃斯拉对不断闪烁的照相机大为恼怒。她必须要斜着才能看见围在她身旁的记者。泰奥曼、穆拉特和艾丽芙站在桌子右边尾部,他们脸上的喜悦盖过了他们的悲伤。至于约阿希姆和他的两个手下,他们则站在离门很近的地方。
第一个讲话的是克伦克尔教授。在感谢记者们大老远赶来参加记者会之后,他谈到过去的七十年里德国考古研究院在土耳其工作的成果,在这里建立起了这个研究院的一个分院,这足以对世界考古产生重要的影响。他又谈到由研究院赞助的考古活动所取得的成就。最终,他以讲述帕塔萨那泥板标志着考古学历史上又一丰碑而结束了自己的短暂讲话。
下一个讲话的是埃斯拉。她看起来有一些紧张;起初她的声音都在颤抖,她用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让自己克服过来。但这也让她的讲话听起来更为真诚,记者们很快就被她的激动之情感染了。她介绍了这座古城的历史。尽管她写好的演讲稿就放在面前,她还是尽量不去看,想着那一定会让她更加困惑。她用简短但很详细的语言讲述了帕塔萨那生活的近赫梯时期的事情。在她的讲话快接近尾声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已经可以看着记者们的眼睛讲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看到了上校。他身着制服站在平民中间,很是抢眼。“他为什么在这里。”埃斯拉想着。他大概是想来赢回她的心吧。今天早上,埃斯拉对他很生气,但是当他们的眼神在会议大厅里相遇的时候,她还是没能忍住微笑了起来。
下一个发言的是贝恩德。他介绍了公元700年前这个地区的地理政治论。他用学术语言介绍了当时的城邦:近赫梯国、乌拉尔图、佛里吉亚和亚述国之间的关系。他的演讲各处都有些乏味,而他肯定也不会跳过任何的细节。他举例说明了当时的人们是怎样交流的,当时还属于是安纳托利亚土着部落的哈提人和有着印欧系血统的希泰人以及这个地区的一个闪族部落里的阿拉姆人之间的关系。在他整个演讲中,他时不时地推起滑下来的眼镜。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蒂莫西。像贝恩德一样,他开始时也是一副学术腔调。他介绍了这些写于大约两千七百多年前的泥板,这是用阿卡德语以楔形文字的形式刻在泥板上的,经过烧制才能保存更长的时间。他随身带来了第一块泥板,在他继续向记者们展示的时候,大家迅速地拿起相机拍照,以便记录下这个重要的物品。接着,蒂莫西开始解释帕塔萨那泥板的重要性。
也就是在这一刻,埃斯拉注意到美国人的声音大了起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词句和谐得就像是他在朗诵哀歌一样。他带着愤怒、恐惧、热情和他燃烧着的灵魂说着,仿佛写这泥板的不是帕塔萨那,而是他自己。他的演讲,令人联想到一只受伤动物发出的痛苦哀号,打动了会议大厅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埃斯拉。她用眼角看着自己的同事。看到蒂莫西红色胡子下颤动着的厚下巴,埃斯拉不禁在想:“这家伙到底怎么了?”
“可能会有考古学家想要通过这些泥板、史诗或是童话故事来讨论这件事情的真相。”美国人继续说道,“但是作为翻译这些泥板的人,我向你们发誓,帕塔萨那写这些泥板的时候用了自己的心血。他在努力用自己的心血把真相转移到这些土碑上面。在第一块泥板里,就是我要展示给你们看的泥板里,他这样写道”:
“其他事情你可能不那么确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楔形文字泥板讲述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用文字真实记录了我的恐惧、勇气、善意、恶行、信仰、猜疑、慈悲、背叛、自私以及牺牲。后来,我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这些词语的重要性。我摒弃了那些平淡无趣、虚假夸大的词语。我希望看到这宏伟遗嘱--我的内心独白的人能够对当年的事情有所了解,读了之后一下就能够了解农神特里皮鲁的事迹。然而,即使我没有把所知道的事情阐述得很清楚,你也应该了解我所写的内容没有一点儿虚假。在水门墙上雕刻着赞颂皮斯里斯国王的文字,那些都不是真实的,那些文字也是我用来欺骗佛里吉亚国王迈达斯的。我编造了这些文字去激怒乌拉尔图国国王鲁撒,让他们对亚述国王萨尔贡怨恨不已。我使用了夸张、想象、虚假的词语去赞扬那些徒有虚名、内心羸弱、相互攀比,喜欢阿谀奉承的国王。你现在正在阅读的这些泥板上却完全没有那些虚假的文字。”
“我相信他。帕塔萨那是当今学者的先驱。这个国家的官员用最坏的方式尝尽了他那个时代的审判与苦难,成功地摆脱了国王的束缚,想要将他自己的经验传与后代,希望他那个时代的大屠杀、恣意的谋杀以及残暴统治在未来再也不会出现。他这么做了之后,遭受了最严厉的指责,对抗神灵。帕塔萨那最早发现人类是野兽的同类。他的泥板充满了叫我们警醒的句子。因此,帕塔萨那泥板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考古发现。而且,不仅是对考古学很重要,对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伦理学,总之,对整个人类都很重要。”
蒂莫西沉默了,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温顺的眼神闪着光,“真的很重要。”他说着,伸出了双臂,绝望地把手心朝上,“但遗憾的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记者们面面相觑,试图想要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人群中也爆发出一阵低声的交谈。同时,考古队的其他成员也猜想这位经验丰富的考古学家只是在用一句惊人的话来给自己的演讲添彩。
在这一刻,埃斯拉的好奇心已经完全变成了困惑。她无法再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了。这一刻,她觉得她的同事特别奇怪。他的脖子上青筋爆起,他的脸也激动得紧绷了起来,他的下巴颤抖得更加厉害,说话的语调也变得很挑衅。不,这不是她所认识的蒂莫西。那个理智、高贵、久经世故的考古学家变成了一个情绪化、愤怒的疯子。克伦克尔和贝恩德也用好奇的眼神看着美国考古学家,想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蒂莫西并没有注意到同事们茫然的眼神,也没有注意到对着他的脸不断闪烁的相机,只是继续说着。
“在这些文章写完之后,人类继续着自己的残暴行为,甚至更为严重了。在历史上,20世纪将会被认为是最为残暴的时代。历史上,人类从未经历过像纳粹大屠杀或是像广岛原子弹一样的悲剧,成千上万的生命同时瞬间消失……”
克伦克尔对美国考古学家现在所讲的内容很不满意,所以他在一张纸写下了这些话:“你偏题了,请回到这个话题上来。”然后放在他面前。蒂莫西看了纸条,转过来看着克伦克尔,自信而又坚决。
“我没有偏题。”他说道,“相反,我正要说到事情的重点。要是帕塔萨那不认为人类会改变的话他也就不会写下这些泥板了。他写这些泥板是为了让人们停止互相残杀,其他伟大的文章也是因这个原因而出现。”
接着他转过去看着会议大厅里的这群记者,以一种仿佛是在和人闲谈的方式问他们。“告诉我,这有什么好处?”他问道,“帕塔萨那写完这块泥板已经快两千七百年了,在那个时候,人们已经解决了地球、大海、天空之谜,但是,请注意,他们并没有停止自己相互残杀的习惯。所以现在帕塔萨那泥板就能做到数百万圣书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吗?你有这么幼稚,去相信这样一件事情吗?”
人群中再次传来一阵低语声和笑声。
“那为什么你们邀请我们来这里?”一名女记者问道,“如果像你所说的,帕塔萨那的泥板这么没用,那为什么你们还要让我们来这里?”
克伦克尔教授刚想做解释,但是蒂莫西把他打断了。
“谢谢你,教授。现在该我讲话了。我讲完以后你想怎么说都可以。”
他用一种强调的方式说着,所以老人没有再坚持。蒂莫西转头过去看着这个提问的记者。
“你不会后悔来这里的,亲爱的小姐。”他说道。他脸上出现了一种神秘的表情,“今天来的记者没有人会后悔来到这里。你们会带着一个头条新闻回伊斯坦布尔,请你们稍微耐心一点儿。”
还有两名记者想要问蒂莫西问题,但是他都示意他们坐下,叫他们再耐心一点儿,接着他从自己停下的地方继续说着。
“帕塔萨那感受到了人类心理的阴暗之处,但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定义。带着未来人们可能会做得更好的希望,他试着用责怪神灵来寻找解决办法。帕塔萨那是一个智者,而他也像其他天真的智者一样,有着一样的幻觉,认为他所写的东西能够影响人,能够改变他们。但是事情的真相却是,期待人们因宗教、科学、艺术或者是哲学而变得更好仅仅是一个白日梦而已。”
他再次沉默了。会议大厅里的低语声和笑声也停止了。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蒂莫西身上。
“人类是最自私的智能生物。”他的声音在小小的会议室里咆哮开来,“对他而言,活着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重要,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有价值。不仅仅在今天是这样的,从古至今一直都是这样。一提到死亡,大家就会害怕、尊敬、紧张地安静下来,就像是大家几分钟前在这个会议大厅里做的那样。死亡召唤着我们,一个接一个,最终会是所有。这也就是为什么说服人们停止杀戮的最好办法,很遗憾,是被杀。就像是土耳其谚语所说:一个钉子总是被另一个钉子驾驭着。”
会议大厅里发生了一阵骚动,记者们可以听到周围人们谈论的声音。埃斯拉的血液都要喷涌到脸上了,她害怕地看着蒂莫西,她对她可能将要听到的话的恐惧远大于刚刚所听到的事情。
“所以,你是想说谋杀是停止谋杀的一个好方法吗?”刚才问问题的那个年轻记者更加大声地问道。
“是的。”蒂莫西说得特别自然,“再没有比死亡更能让你的信息得到传递的好方法了。”
“但是。”年轻记者举起手中的笔说道,“就像你自己所说的,纵观历史,发生过无数次的战争,也死了无数的人,但是人类依然没能学会这个教训。所以,我的意思是说,杀戮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蒂莫西赤热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冷冰冰的笑容,他的朋友们对这个表情完全已经习以为常了。
“伟大的法国哲学家,也是虐待主义的创始人马奎斯·德·萨德曾经说过:仅仅一次谋杀可能会使良心受到折磨。但是当谋杀的次数渐渐增加,超过十次,超过一千次,超过一万次,良心就安宁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战争让谋杀变得如此平凡的原因。但是巧妙计划的谋杀不仅让谋杀远离了平凡,还吸引了注意力。这也就是我想要告诉你们的消息。我将向你们讲述三起经过巧妙计划,并且娴熟完成的谋杀。我将会向你们传达一个信息,一个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做白日梦上面的现实智者传达的信息。”
记者们都全神贯注地听着,蒂莫西已经将话题从死亡转移到谋杀上面来了。
“什么谋杀?你在说什么?”克伦克尔打断道。老考古学家再也没有耐心再听他继续胡说下去了,他的右眼皮已经开始紧张地抽搐了,“请立即停止你的演讲。”
蒂莫西脸上有一种毫无顾忌的表情,他的嘴唇仍然是相同的冷笑:“让我问问他们。要是他们不想听我对这里发生的谋杀的陈述的话,那我就不说了。”
记者中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骚动,他们都想听听蒂莫西会怎么说。
“你看吧。”蒂莫西轻蔑地看着他年长的同事,“他们都想听听凶案的事情。”
他将脸转向记者们。眼神冷淡但带着感激地看着那一群人,开始说了起来。
“我很确定你们对凶案的兴趣比对帕塔萨那的泥板要大多了。我感谢你们每一个人,证实了我是正确的。是的,朋友们,你们都没有听错,自上周五以来这个地区发生了三起重大的谋杀。村子里的名人哈吉·赛塔尔被人从尖塔上推下;村庄护卫队队长热沙特被杀头;最后,一个铜匠的儿子被人吊死在他的花园里。这几起谋杀策划了将近一年,但是实际行动起来用了五天时间,这样才能赶上这次的新闻发布会。这几起凶案的策划以及实施是为了引起大家对七十八年前凶案的受害者的注意。七十八年前,就在这个地区,柯克尔牧师被人从当时是村庄教堂,而现在已经是村庄清真寺的钟塔上推了下来,奥罕内·阿伽的头被人砍下之后放到他的膝盖上,而铜匠伽罗被人发现吊死在他商店的横梁上。从他们的名字就不难看出,三个人都是亚美尼亚人,但是最近发生的三起凶案却不是为他们复仇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高高的电视台记者声音很有穿透力。
“因为这些凶案都是我犯下的。”蒂莫西说这话的时候仍旧带着笑容。
会议室里响起一波私语的回响。埃斯拉看了艾史瑞夫一眼,他完全处在一种震惊的状态之中,和她自己一样。他紧皱着眉头,想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在这一点上,他和考古队的其他成员完全一样。那些话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从蒂莫西口中说了出来,这也就解释了这么多天以来到底是什么该死的东西扰乱了他们的心智,侵蚀着他们的内心。但是他们不愿意相信他们刚刚听到的事情;他们内心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个现实,毫无准备,这么快就要被强迫去面对。他们就一直待在那里,眼睛定在蒂莫西身上,不知道怎么做或者怎么说。他们的眼睛里还有一丝希望。他们在等着他收回刚刚说的话,或是为他刚刚这么说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相反,蒂莫西仍旧保持着沉默,就像是在尽情享受他的话的影响力。埃斯拉是第一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开口的。
“你想要说什么,蒂莫西?”她的声音既紧张也很洪亮。
“不是蒂莫西。”美国人回答道,“我的名字是阿尔梅纳克·帕帕江。柯克尔牧师被杀后,他的儿子迪克兰·帕帕江就疯了,当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把我扔在一所孤儿院里,之后我被赫尔利一家收养了。是的,我就是阿尔梅纳克·帕帕江,很久之前还是娜德娅的老太太的侄子。”
考古队的每一个成员,包括上校在内,都受到了第二波的震动。贝恩德惊得目瞪口呆。
“你的意思是说你才是这些谋杀案的凶手?”
“是的,这正是我的意思。”他的表情完全是在炫耀,让大家不要再怀疑他的话的真实性了,“每一件案子都是我做的。”
和贝恩德一样,考古队的其他成员都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么,”贝恩德说道,“你是来这个地区杀那些人的?”
“不是。当五年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我绝对想不到自己会犯下这样的凶案。从战壕撤出来之前,我一次次与死神共舞,在那里,我几乎时时都与死神肩并肩了,我确信某一天死神会把我带走,所以我也就不再恐惧了。但是死神带走了我的家人,而不是我。我的养父母赫尔利一家,在一场空难中去世了。战争结束之后,我去寻求心理治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善良的养父母的离世。就像是有一种力量在促使我去干我在战争中干过的事情。”
“当我从诊所出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再一次完全地孤独了,就像是我在孤儿院的时候一样。我想去耶鲁大学完成我的硕士学业然后再去考古界有一番大作为,但是我没有钱。从那时起,我开始在一家博物馆里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第二年结束的时候,奇迹发生了,我回到了原来的职业中。当父亲发疯之后就离开家的母亲找到了我,她告诉了我所有关于父亲的事情。她告诉我父亲来自土耳其,来自一座幼发拉底河沿岸的小镇。从那一刻起,我决定去土耳其看看。但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是一个对自己的职业满怀热情的年轻考古学家。所以在母亲的帮助下,我完成了学业。十五年的时间里,我都快乐地从事着考古职业。在那段时间里,有好几次我在伊拉克工作,都有机会到土耳其,能够让我去看看父亲居住的地方。我看到的一切让我陶醉了。我被这里人们的热情感动了,尽管这个地方很落后,我对这里古老文化的保留程度印象深刻。我来这里待了大约一个月。我遇到了美国医院里的主任医师大卫和他的父亲尼古拉斯。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想要搜集关于我家庭的信息。我所了解到的事情很可怕,但是我对这里的人并没有敌意,那时候我从没想过要杀人。我很了解历史。在考古过程中,我自己亲眼看到过人们互相之间是多么的残忍。我决定忘掉发生的一切,找寻父亲家乡的古代文明。我应该让我的前妻也参与其中的。当她抛弃我之后,我和美国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了,所以我父亲的国家给了我一个重生的机会。”
“我暂时在这里定居下来。我越了解这里的人,就越喜欢他们,就对他们越好。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寻找我的姑妈纳迪德。我开始和她见面、交谈,但是从始至终都隐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仔细观察她布满皱纹的脸,试着想象我父亲的模样,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相信我,我甚至连一丁点儿复仇的想法都没有,完全没有。也就是说,直到这一天,我乘坐的大巴车在从曼尼耶去往加齐安泰普的途中被库尔德游击队拦下了。一个名叫欧麦的年轻二级中尉坐在我旁边。他带着妻子和五岁大的女儿一起旅行。他刚刚才被派到加齐安泰普,是个乐观的人,懂一些英语。当他发现我是一个美国人的时候,一直用英语和我交谈。游击队拦下我们的时候,他正在睡觉,但是当听到他们声音的时候他恐惧地惊醒了。一个游击队员跳上车要求检查每一个人的身份证,接着他把我们两个叫下车去了。欧麦的妻子哭着求游击队员,而我也告诉他们我是一个美国公民,叫他们放我走,但是他们并没有听我们俩谁的话。当我看到大巴车消失在黑幕中的时候,我最后看到的是那个小女孩不断擦着汽车窗户、寻找父亲的大大的、惊慌的眼睛。”
“他们把我们的手捆起来,把我们带到山里。我们走了整整一夜,最终他们才把我们关在一个山洞里。他们把我们的手绑在一起,然后派了一名武装警卫看着我们。他们对我们并不坏,分给我们食物和饮料。他们有什么,我们也就有什么。我们在那里等了两天,完全不知道我们在等谁、等什么,或是为什么我们要等。欧麦已经完全崩溃了,他像一片树叶一样不停颤抖,一遍遍地说着他们会怎么把我们杀了。我试着让他冷静下来,告诉他说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我要求和游击队领导说话,但是他们没有同意,说我是一个间谍。到晚上的时候,三个人过来带走了欧麦,什么话也没有说。欧麦害怕地靠着我,我也抓住他的脚想要留住他,但是他们用来复枪托打开我的手,把我们俩分开,拖走了他。”
“在越南,我看过也经历过很多次相似的事情。我甚至亲自参与过这样的行刑。那时候,我安慰自己说这是在战场上,当我回归正常的生活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但是既然那样,又怎么解释现在发生的事情呢?”
“第二天,他们把我带到山下的公路上,把我放了,这一次仍然没有任何解释。但是在那一刻,我才开始害怕要是他们杀了我怎么办。我四处游荡了一个月,完全麻木,没有任何情感。接着我开始思考。我开始想我被从教堂上扔下来的祖父,想我那疯了的父亲,想那个坐在我身边被杀害了的二级中尉,想他那有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的小女儿,想我自己。”
“我不认为我自己有什么不同。我参加过战争,为了一些诸如保卫民主的理由杀过人。我和其他人一样,应该为这个事态负责。这些想法组成了我谋杀计划的第一步。我决定引起人们的注意,注意到他们内心不断发动进攻和充满野性的阴暗面,因为我们心中这个真实的黑暗是每个人都避而不谈的话题。我们总是喜欢听我们是多么美丽、健全、美好的生物,没人愿意指出我们的畸形、残酷、自私、狭隘和对死亡的爱好。我们总是不断地用‘我们是多么高贵的生物’这样的谎言来欺骗自己,仿佛这些大屠杀、战争、野蛮状态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是的,有这么一些人,例如帕塔萨那,想要解释清楚这样的野性,但是他们的方法有缺陷。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的作品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原因。然而,我却不想我要传达的信息也落得和他们同样的境地。所以我选择了能被人理解的最为有效的方式--死亡。但是即将发生的死亡应该被完美地计划,令人联想起使人敬畏的凶案。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用了七十八年前发生的命案的原因,其中一位被害者还是我的祖父。这些谋杀案的发生全都不是缘于复仇。亚美尼亚人确实是大屠杀的受害者,但是要是处在土耳其的角度上的是亚美尼亚人,或者是库尔德人,或者是阿拉伯人,我相信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和土耳其人相同的事情。我做这些也不是什么种族报应。我要做的就是通过我犯的这些谋杀案给人们竖立一面镜子。我想让人们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可怕的嘴脸,尽努力释放出一些里面隐藏的可怕画面……”
说到这里的时候,蒂莫西脸上出现了一种惭愧的表情。他用胆怯的眼神看着埃斯拉。
“那时候埃斯拉--我知道不管我道多少次歉都不会再原谅我了--邀请我加入她的考古队。他们将要挖掘的地方就是我计划模仿凶案的地方,真实发生了。尽管我已经决定不再搞考古工作了,我还假装不情愿但很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在我们开始工作之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从城市的图书馆里,我们得到了极其重要的考古发现,帕塔萨那泥板。当举行一个新闻发布会的想法提出之后,我就意识到是时候进行我的历史使命了。所以我杀了那三个人,用和七十八年前命案相同的方法,恰好他们被杀的新闻就可以让新闻发布会……”
他谈到凶案的时候和他介绍帕塔萨那泥板翻译的时候一样轻松。埃斯拉站在那里听着,脸白得像幽灵一样,整个人都在颤抖。她扣在身前的双手也像不听使唤似的一直哆嗦,但是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最终她还是说出了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的话。
“你怎么能够如此冷静?”她用一种带有鄙视的口气问道,“你怎么能够在杀了这么多人以后还能走到这里来这么冷静地和我们说话?”
蒂莫西用一种真正后悔的温顺表情看着埃斯拉。
“我对凯末尔的事情真的很抱歉。”他说道,“我不想杀他的,但是他实在是猜疑心太重了。他以为我和艾丽芙有私情,所以他就跟踪我。当他看见我犯第三起谋杀案的时候,他袭击了我。我必须要保护自己。所以当他死了之后我将他带到那个岩洞那里,所以新闻发布会就不会推迟了。”
“问题不仅仅是凯末尔!”埃斯拉尖叫道。她犹豫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她看着美国人,继续悲伤地怮哭着,“我的天啊,蒂莫西,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垂头丧气的考古学家眼神里有一种阴郁。
“难道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他的声音很吃惊,“这是我的职责。我只是无法抱着双臂等在那里,看着人们不断地在重复着可怕的、古老的错误。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必须这么做。”他失望地摇摇头。“真是可惜。这个时候我还在想你应该是所有人当中最能理解我的处境的。”
“我应该要理解什么?”埃斯拉提高了音调大喊道,“你是怎么骗的人,然后阴险地将他们一个个地杀害?”她感到又痛又惋惜,大声哭喊道:“蒂莫西,你都做了些什么?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做了正确的事情。”蒂莫西说道。他眼里那种顽固的表情再一次地出现了。“即使你不懂,我也要说我做了正确的事情。”
埃斯拉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就好像是话在她喉咙里卡住了,塞住了。但是她仍然在继续说着,尽管是挤出来的:
“那些死去的人呢?他们有什么罪?哈吉·赛塔尔做了什么遭此下场?还有凯末尔和那个可怜的村民呢?”
她再一次停下了。她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她现在的震惊和失望之情:“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是一个杀人犯!”这就是她所能说出的话。
蒂莫西似乎对她强硬的反应有点吃惊,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过来。
“是的,我是一个杀人犯。”他的话,他的动作,他眼里的神情,他的声音都满是讽刺。“但是我是一个避免凶案发生的杀人犯。”
埃斯拉眼里的同情消失了。她不顾脸上仍然在往下流的泪水以及下面窃窃私语的记者们,说道:“这也不能改变你就是一个杀人犯的事实!”她大喊着,强调了每一个字。她的声音在剧烈地颤抖,“你明白吗蒂莫西,你是一个杀人犯……你不仅仅是一个杀人犯,你还是一个禽兽……一个……一个……”她又再次停住了,“你是一个靠欺骗自己朋友来达到自己无耻目的的无赖,你的良心会受到谴责的!”
有好一会儿,蒂莫西都用一种意味深长的悲伤眼神看着这个年轻女人。
“你说得没错。”他低下了头,“我是一个生活在暴君时代的无赖。”
泥板二十七
噢,耐心的读者,你了解我所犯下的罪行,见证了我欠考虑的行为带来的可怕后果。我挑战了神灵。我试图改变他们已经为我安排好的命运。我造成了他们在世上的代表--一个国王的死亡。而他们也给了我最为惊人的惩罚。他们宣判我在内疚中被烈火焚烧。
哈提的众神,天上的太阳神特舒卜、他的妻子太阳女神希帕特、他们的儿子沙努马和我们的女神库帕芭……是的,他们是你和我、土地和天空、幼发拉底河的主人,但是他们并不是好人。他们是没有同情心的可怕生物,通过玩弄人类得到快乐。
我知道我是一个懦夫,我也知道在我死后神灵不会原谅我。我反对他们,而我失败了。我不应该再请求他们的原谅。当我把我的话移到泥板上的时候,我就再也不能撞死在阿诗穆妮卡撞死的石头上了。这对我这么一个卑鄙的人来说是一件多么英勇的事情。我不是一个英雄,我也不是一个像祖父弥谈努瓦那样愿意为爱人做任何事情的人,我也不是像父亲阿拉拉斯那样愿意为自己的国家不惜牺牲生命的一个高贵的国家官员;我是在希泰人领土上我所见过的最为奸诈的叛徒,给自己的人民带来巨大噩运的坏蛋。我应该遭受神灵给我的惩罚,我应该背负最为沉重的生活负担,我的良心会一直遭受强烈的谴责,直到我死去。
但是我希望有人会读到这些泥板。不是叫他们去反抗神灵。我再也不希望有人遭受和我同样的痛苦了,但我希望人们可以了解他们自己,包括国王、神灵。这就是为什么我写下这些泥板的原因。那样的话人们就能更好地处理自己的命运;那样的话国王和神灵就不会再依自己所愿指使人民;那样的话可能他们就不会用同胞的鲜血,而是用爱来浇灌两条河流之间的土地;那样的话可能他们就会更加明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让他们的生活变成一次漫长的庆典;那样的话可能他们就留给后代的将是欢乐而非痛苦,微笑而非眼泪,友爱而非怨恨,生命而非死亡,那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