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井沧澜一路奔出乌蒙地界,身后的乌蒙城已越来越远,他放慢速度,任由马蹄在雨雾中慢慢行走,他看着四周的莽莽群山,一派天高地阔的壮景,心中思绪万千,此时淋着这样的细雨却叫他感觉有些惬意起来。
坂井沧澜的长发被雨水湿透,水滴顺着发梢不住滴落,他出神的看着沿途风景,冰凉的雨水中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他目光划过腰间的三把长刀,沾湿的刀鞘上,被深深刻着的天下二字格外清晰,雨中冷气弥漫,他不禁回想起了与钟璃子的那一夜谈话。
也是不期而至的一场夜雨,他与他对坐在屋中,他清晰地记得当时他问自己,沧澜,你的一生要追逐什么,你的未来要去到哪里。
他记得那一年他十四岁,他是坂井家最有潜力的王子,也是钟璃子与他父王最看好的继承者,他对钟璃子的问题有些迷茫,他回答他说,我要追逐天下,我的未来便要在这天下的每一处。
他记得钟璃子当时的神情,他眼中似乎有一丝不安的惆怅,又带着许多的安慰,他认真的对他说道,沧澜,天下是一个大理想,有些理想是追求不到的,你要记住你一生中最真实的东西是什么,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王者,师傅希望你能做到师傅希望的样子。
他迷茫的问道,师傅希望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钟璃子目光深沉的望向屋外的夜雨,说道,是太平,只有所有人都过得开心,那才是王者该有的天下,你背有青龙诅咒,虽可成就王者,却过多嗜血,师傅此去中原便要寻法除去你背上青龙之咒,愿我能得偿心愿,我走之后,你要切记今夜之谈,做一个天下人的王者。
他望着他深邃的眼神,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不舍的问道,师傅,这青龙不除不可吗,我不想让你走。
他自幼长在钟璃子身边,他与他情同父子,此时面对分别难免心中难受,钟璃子笑着拿过他腰间他赠与他的长刀,在刀鞘上深深的刻下了天下二字,说道,刻此二字,望你能有一日读懂其间深意,师傅此一去,不知归时,你要珍重。
他含着泪看着钟璃子消失在蒙蒙夜雨中,这一别未想竟是十四年,十四年里,他迅速的成长成为了一位出色的王者,他带领坂井家经过连年征战,终于灭掉八府兵甲,一统东陵,他最终成为了东陵的唯一王者,他君临天下的时候却第一时间想起钟璃子,这十四年,他心中日夜想念的人都是他,他曾在一场又一场的夜雨中感觉到他会回来,可是除了空茫的雨夜他一次次的失望,他打下了东陵的天下,然而却一直没有读懂钟璃子的话,他的寂寞越来越深,他的野心越来越大,他拥有庞大的军队,强势的王权,他心中日夜复杂的不安与躁动让他按耐不住燃烧战火的欲望,他便欲发兵打上中原,直往北一直打到鹿鸣山,他要征服更大的天下,他要做天地之间的唯一。
此行,他独自一人踏上乌蒙,他只想找到他,他只想他能回到他身边,看着他打下更大的天下,然而钟璃子的拒绝彻底熄灭了他十四年来一直不死的信念,他仿佛失去了心中唯一的真实与重量,他感到难以言说的空虚,唯有沉浸到战争中才能让他清醒,他感到自己对自己已经越来越陌生,而被命运羁绊的脚步,却叫他身不由己的只能一往直前,即使万劫不复。
坂井沧澜想着想着,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他甩了甩满头的雨水,望着天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在冷雨中显得格外苍凉,战马载着他坚毅的身影,缓缓,缓缓地一点点渺小到了远处天边的地平线上,最后只剩下了一路的冷雨,默默无声……
钟璃子回到城中,乌兰雪正在门前等他,她以为坂井沧澜会将纸伞带走,故怕钟璃子淋到雨,遂撑着伞等在门前,见钟璃子撑伞回来,不由有点失算的感觉。
钟璃子欣慰的看着等侯自己的乌兰雪,心疼的说道,为何不回房去,他一直以来便最喜欢青云珠与乌兰雪这两个女孩,他答应过阿穆尔将三个孩子视为亲生,他也喜欢乌木台,但是更爱的是这两个女孩,如今青云珠不在,只剩下乌兰雪,他心中便更加珍惜。
乌兰雪可爱的笑了笑,说道,我怕义父你被雨淋到,就在这里等了,那个坂井沧澜走了吗。
走了,钟璃子在说走了的时候似乎夹带了一声叹息,这复杂又带着点特殊感情的意味,乌兰雪虽然不清楚,但是明显感觉得到,钟璃子很在乎坂井沧澜,便说道,义父为何不同他回去。
钟璃子看向乌兰雪,目光停滞了片刻,说道,回不去了啊,说罢,长叹了一声。
乌兰雪听得迷糊,追问道,为何回不去了?。
此时二人边走边聊,一时空间寂静,格调十分舒心,钟璃子不妨便将原因简单的对乌兰雪说了起来。
此番前来,他虽是来寻我回去,却也有除去我的意愿,我若不谎说封刀退居,想必此时我早已做魂魄飞散了。
乌兰雪大吃一惊,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坂井沧澜竟会有如此意图,她甚至连他的杀机都未曾感觉得到,一时间不由心底生寒,感慨遇到了一个着实可怕的男人。
钟璃子继续说道,我不随他回去,亦有我的意愿,一来,我已答应你父王,更接受了你额吉托孤,我此生便要为乌蒙鞠躬尽瘁,不离半步,二来,我无力除去青龙之咒,如今沧澜他已心性泯灭,满心痴恋争夺天下,我若回去,必将守虎难眠,更甚将助以涂炭苍生,所以,我已经回不去了,东陵已不再是我的故乡。
乌兰雪听得心中隐隐感到有些感伤,钟璃子为了乌蒙竟舍弃了自己的故乡,这样的用心与奉献,忽叫她满心感动,她看着钟璃子额角斑驳的白发,心中发酸,遂一步抢到钟璃子面前,忽然跪了下去,她双膝跪倒泥泞中,恭敬的俯下身子,大声说道,请义父受乌兰一拜,义父对乌蒙大恩,乌兰代乌蒙族人感激不尽,今生今世,乌兰愿守护在义父身边,为义父鞍前马后以尽女儿孝心。
钟璃子欣慰的呵呵笑了几声,俯身将乌兰雪扶起,说道,傻丫头,多此一举,你我今生有幸成此父女之情,为父所做不过寻常,你何必如此感慨,此后岁月漫漫修远,你我父女应当为乌蒙未来共尽余生才是。
乌兰雪站起身,看着钟璃子呵呵的笑了起来,她将纸伞遮到钟璃子头上,说道,那,让我为义父撑伞。
钟璃子笑着慢慢眨了一下眼睛说道,义父老了啊,一晃十四年了,时间真的不等人啊,想那时第一眼见到你时,你还是个淘气蛮横的小丫头呢。
两个人在雨中慢慢的边走边聊,一直消失到路的尽头,雨水冰凉,却又有种特别的温暖。
清音寺。
时隔四年,慕容青颜在青云珠死后,所患心疾越来越重,时常口吐鲜血,四年他不言不语,整个人苍白如纸,更似风中残蝶。
他离开边亭回到家中养病,家中兄弟姐妹尚多半年幼,能与他说上话的,懂他的人便只有慕容青诗一人,故他便住进了清音寺,终日闭门诵经参禅,偶尔与青诗弹琴悟道,虽未能将心疾治愈,却叫他微微感到轻松许多。
青诗知道了她父亲与青颜在格古纳的一战,也听说了青云珠的死,她心中难过,她喜欢青云珠那个女子,但是她又无法指责青颜有如何罪过,她更心疼她的弟弟,故终日为他煎熬药汤,守在身边细心照顾。
这一夜,慕容青颜如往常一般在室内翻看经书,书中大意叫他深有所感,一缕月光斜射到书页上,寒色如霜,凄冷似梦,他合上经书披了件衣服推开门扉,只见寺中庭院里月光如水,浅浅清凉,他心中隐痛发作,一个人缓缓踱步疏散心事。
一声声空灵琴声响起,他知是青诗在弹静心的曲子,这四年里他足不出户,就在这小小的青音寺里度过了无数日夜,青诗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心中感动,却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空灵的曲子戛然而止,空间里倏忽变得极其安静,青颜站在石灯旁回头望向青诗的房间,只见门被轻轻推开,青诗仿佛知道他在院子里一般,浅笑着莲步徐徐的向他走了出来。
青诗向青颜打着手语问道,在想她吗?。
一直以来最了解他的人都是她,青颜无力地点了点头,他轻轻拉住青诗的手,说道,姐姐,我这一生似乎就这样结束了,我从未想过我会在某天丢失了我自己,如今我好想找回原来的自己啊。
青诗心疼的看着青颜,她握着他的手,似乎有一点着急自己不能说话,抽出手用手语说道,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无法弥补的过错,都会有与自己迷失的苦难,姐姐相信你一定会找回曾经的自己,也希望你不要放弃,坚持下去,就有希望。
青颜感到一丝哀凉,他微微笑了笑,说道,谢谢姐姐的安慰与鼓励,可是我自己知道,有些错是回不去的,我自知余生不多,能与姐姐在此度完此生,我心已足够。
青诗被青颜的话说的心生难过,她目光晶莹的看向青颜问道,你真的那么爱她吗。
青颜心中忽的刀绞一般疼起,他转身看向天空中水月青云,悲伤的说道,爱又能如何,爱到深处血肉模糊,言毕,他忽感背上轻轻贴上一个人,青诗从后面轻轻将他抱了住,她碍于无法说话,便紧紧的将他的手抓在手中,青颜忽的心中酸楚难言,他仰面望月,长叹了口气,闭上双眼,无声的流下了两行清泪……
中都城中。
高禅于三年前将哲巴托追落悬崖,哲彦家人已尽数被他除去,然他心中仍有隐患扰他不能安心,便是十二州故人的存在,其中最让他不安的便是西乌桓的那乌图与东乌桓的巴木哲,尤其是乌蒙,乌蒙重新崛起的消息让他难以平静,他恐惧乌蒙的力量,如今,仅仅三年的时间,这个虎狼一般的民族再一次雄雄站起,这对他的统治而言绝对是一个致命的挑衅,于是他便设计了一个狠毒的阴谋,并将谋划传书往边亭,欲与慕容巴音共谋决策。
慕容巴音坐守边亭四年,整个北疆草原在他与高禅的联合统治下毫无风波,他本意借高禅之手驱草原盟军攻取查尔汗,之后再集中原全军北上扫灭各部族,大开北方疆土,故让草原盟军恢复了四年实力,以备征伐查尔汗,奈何他心中明了十二部族故人心中一直不服,若用草原盟军必应先将其故人除尽,使其彻底依附于中原统治,如今高禅之意正合他意,遂密使其在格古纳召开族长大会,借机将各族故人除去。
高禅得到慕容巴音的回应后,便立即下发了诏书,命十二部族族长长老齐往中都相聚,且皆不许携带军队,此诏一发,险恶之心路人皆知,十二部族族长皆感危机,如今高禅妄图除去十二族长,一时各策良谋,纷纷谋划了起来。
那乌图处。
那尔博多接到诏书不禁长叹一声,他早知会有这一日,不由叹息战火又将燃起。
那日花看罢诏书不禁笑了起来,对那尔博多说道,这个高禅真是欺人太甚,可惜他机关算尽,也太小视了我草原盟军,此番赴会凶险非常,父王大可不必出席,由女儿代往便可。
那尔博多看着成熟的那日花,欣慰的说道,我知女儿心意,如今你已长大,那乌图虽为西乌桓中的大族,无奈几番战火已羸弱不堪,如今修养四年,兵马还原,若要在这风云际会中得以长存,是时候需要一位年轻优秀的王者了,为父此生仅有你一女,一生视为掌上明珠,今日为父便要将那乌图千年基业交与你手中,望女儿能带领那乌图浴火重生,傲立天下,那尔博多说完取出六枚兵符递与那日花,继续说道,包括那乌图兵符一枚,还有拨儿氏及其他四族兵符皆在此处,他五族已暗中归附我族,如今西乌桓三十五万大军统归于你。
那日花惊讶的看着那尔博多手上的六枚兵符,这份厚重的信赖让她有些受宠若惊,激动地双眼晶莹的看着那尔博多说道,父王,您……
那尔博多微笑着点了点头,随手推开大殿巨门,只见此时门外二十万那乌图士兵一齐跪地,齐声高呼道,恭贺那日花公主继承大业,一声声重复的高呼排山倒海,气吐万千,听得人心激荡,心潮澎湃。
那日花居高望下,一时君临天下之姿威不可言,她嘴角缓缓挑起,这一天她终于盼了来。
巴木哲。
巴彦宏收起诏书,他知时机已到,对左右家将亲兵叮嘱了一番,便独自一人快马赶往了乌蒙谷,此去他更多的是极其思念念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