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阆说:“好。我先讲到这儿。卓媛,刚才那题你做出来了吗?”对付工科女,请她解答题目,应该很对她的胃口吧?钱阆得意地想。
卓媛低着头,左手翻动本子,右手夹着签字笔。她的手指修长,像葱段一样白嫩。“嗯,你们的称呼很复杂。你给出了公式,我还是推演出来。三爷爷的四个儿子分别叫大爹、二爹、三佬、四佬。他们的配偶,你根本就没讲,所以我不知道。”说完,抬起头来,问道:“我回答得怎么样?”
卓媛露出笑容,也没有丝毫的厌烦情绪。这让钱阆很欣慰。看来这个方法是正确的。钱阆笑着对卓媛伸出大拇指。“几乎完全正确!你很厉害呀。”
卓媛有点失望。“几乎,就说明我没有完全答对。正确的答案是什么?”
钱阆说:“这又不是搞科研,一个小地方的风俗习惯而已。标准答案是:大爹、二爹、三佬、小佬。他们的配偶应分别称作大妈、二妈、三娘、小娘。你们那里怎么叫啊?”
卓媛认真地把钱阆的“标准答案”写在记录本上。然后才抬头答道:“在我们那儿,三爷爷的四个儿子我们会叫大爷、二大爷、三叔、四叔。他们的配偶分别叫大娘、二大娘、三婶和四婶。”看来中国各地都差不多。比起英语国家的aunt(婶、姑、舅妈)和uncle(叔、舅舅)精细了很多倍。最搞笑的是,英语国家的人说起cousin,你根本不知道是堂兄妹,还是表姐妹,男女不分,姑表不分,钱阆若有所思。
这个小插曲一过,卓媛就催着钱阆继续往下讲。
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完了。学习到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觉得还没有尽兴,就放寒假了。
寒假是农闲,勤快的孩子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农村孩子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比如说去山上挖松树墩子,一点也不累;或者是每天三次牵着牛出去饮水,牛圈里一点也不臭;或者背一架箢箕去扖松毛,很轻松的;或者坐着一个竹篮下到地下两三米深的红薯窖里取红薯回家,一点也不恐怖;或者村前村后的捡猪粪;还或者你已经到青春期,个头长高了,父母们会怂恿你去一里路外的水井里挑水……如果这些活儿都干完了,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尽情地玩了。
寒冷的冬天,男孩子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踩高跷。
我们的高跷都是用小松树做成的。大松树太粗,根本就拿不动,没法踩。适合做高跷的松树的树干上面一段最好是带点弧度的L形,L的那一横下面要是直直的一段。那直的一段有多长,高跷就可以做多高。我们不愿意做成太高的高跷。脚下的高度有三、四十厘米就足够了。十厘米高的则更安全。
符合这些要求的松树找到一对,砍掉树梢,把下面锯得一般齐;再刨去树皮,把L形的部位往横向砍平整,足够落脚踩上去,就成了。L形上面那一段的长短,视个人习惯而定。如果你喜欢横握,可以高到齐肩;如果你喜欢直握,高跷的顶端高及腰部即可。为了爬坡时能踩得稳,还可以在高跷的最下面各钉上一枚铁钉。不要完全钉进去,让钉子头在外面露出二、三厘米就好。
我们周围的山里几乎全部都是松树。很容易找到适合做高跷的。另外,用松树制作的高跷,晒干后很轻,也很结实。
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雪,院子、门合的雪被踩成一片黑色的泥泞。男孩子们要踩高跷更是顺理成章,振振有词。我的雨靴质量低劣,根本不防水,里面湿漉漉,冰冷刺骨。不到五分钟,再厚的棉袜一会儿湿了。踩着高跷,穿轻便,舒适的布鞋也可以在泥泞的路上行走。长高的感觉也不错。
“狗娃子,你再敢在院子里踩高跷,看我不一顿夯死你!”我爹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里夹着一根纸烟,用低沉的声音威胁道。
狗娃子是我的小名。他嫌我的高跷把院子里的地面踩得千疮百孔。院子和屋里一样,地面都是土。下雨或者下雪了,院子里就变成一片泥泞,不像样。屋内虽不会泥泞,一年到头都是潮乎乎的。牵牛到门塘去喝水时,或者两头猪到放到墙根的猪槽前吃食时,都会把院子蹂躏得一塌糊涂。我踩着高跷再去踩踩,也不过是雪上再一点霜而已。
明天,寒假正式开始。今天得去学校领回“通知书”。我突发奇想:踩着高跷去学校!
踩着高跷走四里路去学校,确实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一次过足高跷瘾。十几分钟后,我才走到村子对面的半山坡上,村里其他的孩子已经走得不见踪影。踩高跷前行的速度太慢!
没办法,那就扛着高跷走。一路小跑,向前追赶了半里地,在张湾村后面那一段红土路上追上钱琨一行五个人。红土地段,被太阳晒干后硬得像铁疙瘩,让雪水雨水一浸泡,就变成乱稀泥。我不想弄脏布鞋,只得又踩上高跷。
刚刚踩进红土时,非常不适应。一脚下去,高跷的脚深深地陷入红土中,想拔出来要费老鼻子劲儿。一使劲,这只脚出来了,另一只脚又深深陷进去。尽管我的平衡能力不错,这样也太费劲儿了。走了十几步,我发现,如果直接往踩到烂泥坑里,而不是踩向还没有人踩踏过的路面,会更容易一些。陷下去的幅度小很多。可能是水坑里快到红土层的硬底了吧。只陷下少许,起脚时就更轻松了。这只脚轻,抬起来的时候,加到另一只脚上的力也小了很多,陷下去的也浅了不少。
“钱阆,还是扛着高跷走吧。你要是倒在水坑里,不冻死你也得脱层皮!”一位同学扭过头来,对着我喊道。
我没有吭声,全神贯注地踩着水坑走。五、六十米的距离,在红土路段,我踩着高跷,勉强能跟得上他们步行的速度。
下坡路是砂土路,雪地干干净净,踩下去咯咯吱吱地响。我又扛起高跷步行。张湾的门塘埂、水田埂走的人多,雪全融化了,又窄又滑,我不敢踩高跷。要是一脚踩空,趴倒在稀泥水田里,恐怕真能把我冻死。步行吧!好不容易捱到学校,我的布鞋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我走进学校院子时,我们的班主任已经回家了。他懒得等我们,反正领奖状的人都已经来过了。其他的人反正也不重要,未领取的通知书就堆放在讲台上,自己取走好了。
这种结果并不让我感到意外。找到自己的通知书,折了几折,装在裤子口袋里。我踩着高跷,神气活现地跨过学校的门槛。一位低着头要进来的女生,猛一抬头,差点撞上我的高跷,吓得:“妈呀,这是谁呀?”然后紧贴着墙壁,给我让路。
我很得意,双手用力一拉高跷,直接跳下三级台阶,稳稳地原地站住不动。然后,对那女生一吐舌头,说道:“怎么样,厉害吧?”
女生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神经病。”就进去了。
旁边有个声音说道:“觉得自己很牛是吧?敢不敢跟我比?”我往旁边退了一步,靠在我们教室的外墙上,看看是谁在跟我说话。一看,吓了我一大跳。
说话的人是邹德蛟,四年级学生。个头很高。他家离学校也就几十步的距离,家里兄弟五个精壮汉子:邹德龙、邹德虎、邹德豹、邹德鹏、邹德蛟,他是最小的那一个。村里人都不敢惹他家里人,老师对他也是敬而远之。去年夏天,他跟另一个男生打了一架,一战成名。随便找十个学生,问学校里谁最狠,十个人都会说是邹德蛟。
跟邹德蛟打架的那个男生叫王庆锋,也是人高马大。
夏季白昼时间长,下午三点上课,学校要求学生中午睡午觉。为了对付那些不喜欢睡午觉的学生,学校指派小组长或班干部轮流值日,监督各班的学生睡午觉。不睡午觉可以,必须趴在课桌上,不能说话,不能影响其他人。否则,就要拉到教室外面罚站,直到上班铃声敲响才可以离开。有一天,轮到邹德蛟值日,他是体育委员。那一天,正好王庆锋不想午睡,他竟然还拿着一根狗尾草撩弄同桌的鼻子,同桌连打三个响亮的喷嚏,惊醒了。一个气愤地抱怨,一个嬉皮笑脸,动静很大。
邹德蛟走到最后一排王庆锋的座位前,要求王庆锋到教室外面罚站,王庆锋不理睬。还大声地说:“不要拿根鸡毛当令箭了。你让罚站就罚站啊?你以为你是老师啊?”。班里的同学们全部都惊醒了。邹德蛟说:“我数三个数,数完了,你要不出去,我可要动武了!”
“动武?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王庆锋的大哥在部队里当兵,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士兵。
“一。”邹德蛟开始数。王庆锋站起身,双手抱在胸前,面对着他。
“二。”邹德蛟双手下垂,攥紧了拳头。王庆锋拿眼角余光扫视了一圈。全班三十多人都在紧张地看着他们俩人。前面一排和侧面座位上的同学都起身闪开。
“三!”邹德蛟数完了。王庆锋又坐下了。邹德蛟张开双臂,扑了过去。
只听得“扑通”一声,邹德蛟越过王庆锋的头顶,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另一排通道里,砸翻一张桌子。邹德蛟强忍着剧痛,一声不吭,在地上挣扎着,但没有人敢去扶邹德蛟一把。在场的目击者说,邹德蛟扑过去时,王庆锋抓住他的双手腕子,仰面往凳子上一躺,双手一带,双腿一蹬,邹德蛟就飞过去了。
王庆锋站起身,看着邹德蛟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的轻蔑表情,甚至还扭过头,要坐回自己的座位。下一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王庆锋一转身,头部上被重重一击。他听到了玻璃瓶的碎裂声,眼前一黑他就倒下去了。
原来,爬起来的邹德蛟顺手操起一个装满水的玻璃瓶,抡到王庆锋的后脑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