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力超强,用妈的话说,我是“千年的狗子,万年的茅厕”。
也就是说活到一千岁的老狗,还记得一万年前的茅厕。我们的土话里,比较重要的概念用一个字来表达,如牛、猪、鹅等;用两个字来表达的重要性就差一些,重要性明显就比牛和猪差一个等级,如狗子、鸡子、猫子、兔子、驴子、扁嘴子(鸭子)。
我总喜欢回忆过去。在时空的废墟前徘徊不休,欲罢不能。在与过去藕断丝连的牵扯中,我发现一个秘密:高考之前,一种隐形的考试淘汰了我90%以上的同学。出题的人也不是学校,不是老师,不是教育局。考试的科目当然也不是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等功课。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不管你的成绩考得如何,不会有人要你补考到及格为止,也不会有人阻止你升到高年级。如果你愿意,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你可以申通无阻。小学升初中,还经常会出现招108人,考生不足100人的情况。
有什么东西可以将学生逐出校园呢?
1980年9月1日,阳光灿烂,天气晴朗。我早早地起床了。洗脸,甚至第一次刷了牙。刷牙是姐钱闵从学校学来的,她今年要上三年级。早饭主食是大米稀饭,菜是辣椒炒红薯。我换上一件干净的蓝布衬衫,把母亲给我的2元钱装在胸前的口袋里。这2元钱是我二年级第一学期的学杂费。我要上二年级了!我还穿上一双布鞋。上小学那阵子,只要天气不太冷,我跟很多男生一样,一般都是光着脚去上学。不是没有鞋子穿,是不喜欢穿鞋子。
姐仍在慢吞吞地吃饭,吃完饭后,她还要梳头,整理书包。我开学第一天,不需要背书包。我先跑出院门,来到“门合”,跟其他几位同学一起打打闹闹,相互嘲笑对方今天居然也人模狗样的。“门合”,在我们的方言里读“蒙霍”,是所有门口空地合起来的意思,是一块公共的空地和通道。
太阳升到一竿子高时,我们村里的学生们终于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出发了。一共有13人,每个人我都认识。我们这个不足200人的小村庄里,除猪、鸡、鸭、鹅之外,谁家有哪几个人,有几条狗,跟哪家共同拥有哪条牛我都清清楚楚。13个人中:有5个四年级学生,4个三年级学生,4个二年级学生。
新学校叫新湾小学,就设在离我家四里路外的新湾生产队。
我很兴奋,一路上都在奔跑。我跑过张湾门口的水田埂,路往左拐,一个小土坡,三岔路。不知道要走哪一条,就站在原地等待。小土坡下,是一口清澈的水井。井水很浅,俯下身就能喝得着,我突然觉得口渴,就走到水井口边喝水。我担心上衣口袋里的2元纸币会掉到井水里,双手捧起井水时还小心翼翼地。
喝完水,站起身,右手一摸上衣口袋,空的!低头仔细查看,2元钱不见了!
这下可完蛋了。我很着急,低着头,哈着腰在水井旁边找,没有。又往回走了50多米,也没有。这时候,村里的几位同学赶上来了。有人问:“钱阆,你在找什么?”我说我的学杂费丢了。钱琨说:“我刚才在张湾水塘埂上捡到了2元钱。你丢的钱是什么样的?”我说是一张2元纸币,上面印着工人。纸币是左右对折两次,现在是一个小长条。他把钱还给我,要不然,回家肯定得挨一顿痛打。
从我们村出发,翻过一道山梁,从张湾村中心穿过,走过门塘埂,走过一条水田埂,再翻一道山坡,穿过一片桃园,绕过一个竹林,走过邹湾的门塘埂,走上另一个小山坡,就到学校了。也不太远,单程只有两公里。一天来回四趟,一天8公里。一个星期6天,也才48公里。一年300天,也才不过2400公里。读4年书,也仅仅只有9600公里,还不到1万公里呢!也不算远,在我们村的纬度上绕地球走一圈也有4万公里。这一圈我们才走完不到四分之一。
借助电子地图工具计算出来的这些数字真让很多人大吃一惊。真不敢想像,在8-12岁的孩子在4年间竟然走了那么远的路。
新湾小学的大门,跟我们普通住宅的门一个样:两扇木板门,门板下面装了一道门槛。走进去,就能看到,学校是一进座北朝南、四四方方的院子,前后各两间教室。于是学校就只开办了一、二、三、四年级。为什么不开办五年级?没有教室!
那时候,小学上五年就毕业了。
卓媛,你学工科的,肯定已经发现我前面列举的那些数字背后的漏洞。一、一个星期怎么是6天呢?不是双休吗?1980年没有双休。二、你不是说新湾小学只有一、二、三、四年级吗?你的五年级肯定不是在新湾小学读的,怎么还说小学4年走了9600公里的路呢?是。我的五年级是在张北洼小学读的。那个学校更远。中间还要过一道河。
那时候的学校真好。在高年级学生的指点下,我和钱琨走进西南侧一间教室。讲台后坐着一位老师在登记学生。轮到我了。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钱阆。哪个村的?我说钱洼的。老师问你父母都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大叫钱志均我妈叫李桂芬。老师问今年要读几年级?我说要读二年级。于是老师就在班里给我指定一个座位,我就读二年级了。真不知道,如果我走三年级或者四年级的教室,老师会不会让我读。没有人试过。
新湾小学就是比我们的钱洼小学好。学校有围墙,有操场,教室里里外外都干净整洁。课桌是带抽屉斗的木桌,两个人一个桌,还木凳子。不需要自带课桌和凳子。第一天下午放学,老师让全体同学先在院子里按照回家的路线排成5队。看着同学们像军人一样,整整齐齐地列队走出学校的院门,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我们跟张湾的学生们列成一队,两个村的学生,有三十多人。让我着急的是,队伍刚刚走下小山坡,走在邹湾的水塘埂上就乱了,与代庄的队伍混成一团。一个星期之后,老师对列队回家这件事也失去了兴趣。
开学没几天,我们村西南五六里外的李畈就死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我远房的一位舅舅,他只有26岁。他是被疯狗咬过,狂犬病发作死亡的。大人们开始紧张起来。家家户户都养狗,有的还养两三条。如果一条狗患上狂犬病,那么其它的狗也不能幸免。我们上学的路,要穿过两座村庄。
小村里的土狗,没见过世面,又胆小,遇到陌生人只管远远地一通高声大嗓的狂吠,并不敢冲过来咬人。遇到那些胆小的土狗,如果你表现得很胆怯,它们就变得大胆,会真的咬人。男孩子们都不怕,但女生们必须要成群结队地才敢上学。
后来陆续听到疯狗的消息,但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
10月底,我的一位大佬狂犬病发作,也去世了,也只有26岁。这个事件,再次绷紧了我们的神经。原来在开春的时候,我的那位大佬牵着一头牛去邻村给他家黄牛配种。刚进村口就被一条狗咬了。他没有在意,甚至没有包扎一下。一个多月后,听说有狂犬病这么回事,他也去医院草草地打了针,吃了一些药。并没有认真地治疗。最终导致不治身亡。
11月中旬,一个寒冷的阴雨天,三年级一位同学在自家的户外厕所里被一条疯狗咬了。他及时得到医治,安然无恙。他虽然腿上的伤都痊愈了,据说直到现在,他看到吉娃娃或京叭都会发抖。几天后,那位同学在县公安局上班的小佬,带着一把手枪回到村里,打了三枪才把那条疯狗击毙在水塘边。这件事就发生在张湾,我们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那里的人对称呼非常讲究。祖父的兄弟,按照他在家里的排行,分别称为大爷、二爷、三爷,依次类推;祖父的姐妹,称为姥姑;外祖父的兄弟,按照他在家里的排行,分别称为大佬爷、二佬爷等等;外祖父的姐妹,称为姨姥娘;父亲的哥哥,按照他在家里的排行,分别称为大爹、二爹、三爹;父亲的弟弟,分别称为大佬、二佬、三佬;父亲的姐姐,称为姑妈;父亲的妹妹,称为姑;母亲的兄弟,称为舅,如大舅、二舅、三舅;母亲的姐姐,称为姨妈;母亲的妹妹,称为姨姥。还有以上这群人的配偶如何称呼,我就不讲了,估计你已经晕头转向了。
如果你没有晕,可以做一道题:三爷爷家有四个儿子,其中两个比你父亲年纪大,两个比你父亲年纪小。请问,你如何称呼这四个人?如何称呼这四个人的配偶?答案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
也是在11月,我们家的大黄狗突然表现异常。它在院子门口挡住姐,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它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们。这太危险了,父母请村里人把大黄狗捆在树上一顿乱棒打死。
我们真的害怕了。上学的时候,人人手持一根打狗的竹棍。也不知道是谁说的,打狗棍必须是竹竿,因竹竿上的竹节会挡住疯狗的疯气。木棍是绝对不行的。可能女生们都不喜欢手里拿根竹竿去上学,她们都说像要饭的。真是瞎说,要真要饭的话,不还缺个碗么?我很喜欢这个主意,我拿的竹竿是最长的,差不多有两米长。我一路走,一路挥舞着手中的竹竿,感觉自己像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手里拿着竹竿上学,在外面的人看来,非常滑稽可笑。在新湾小学,却是受到校方鼓励的行为。我有点小失望:到了12月份,再往后,狂犬病被控制住了,我们不需要再人手一根竹竿去上学。
我的失望大可不必。隆冬腊月,天气冷得出奇。我们上学的时候,不少同学手上又多了另外一件宝贝:火炉子。火炉子的形状像个竹篮子,下面的筐里还放了一个瓦盆。不同的是,火炉子上面的手提的地方交叉编织成网状球形,这样的结构的好处是:你将一小块棉被一样的“絮片子”盖在上面时,能保证不让絮片子掉进瓦盆的灰火里。另外,你可以把脚摆在火炉子上方的竹篾网上,再盖上絮片子。要是它跟竹篮子一样,只有一根把手在上方,想这样暖和你的脚恐怕就办不到了。
可能你已经猜到了:火炉子的瓦盆里放进几块燃烧着的,或者半燃烧着的树根或劈柴什么的,再盖上厚厚一层稻草灰,就可以使用好几个小时。如果燃料燃尽了,你还可以再加入更多的劈柴。最好的燃料是炭块。炭块燃烧起来没有烟。不过,我们似乎没有人可烧得起这种高级燃料。
我觉得很有意思,把家里的火炉子带到学校里。上课的时候,可以把脚伸进火炉子,踩在瓦盆的边缘。上面再盖一条絮片子。手冻僵了,可以弯下腰,把手也伸进去暖和暖和。里面的劈柴没了怎么办?好办。从堆放在教室后面的劈柴里弄两块放进去就好了。
那时候,教室里冬季取暖都要学生交“冬柴”来解决。一人30斤,不管是松树劈柴,还是松树根,或者松针,或者是栎树枝,都可以。上交后,堆放在教室后面。天气特别冷的时候,老师才允许生火。不过,一个冬天里很少生几次火。
一天,班主任正在给我们上语文课,一位同学的课桌下突然浓烟滚滚。周围的同学呛得不住地咳嗽。班主任命令那位同学把火炉子拿到教室外面。一阵风把外面的烟从门缝又吹进教室。最后那位同学不得不把里面半燃的树根踩进雪堆里熄灭才算消停。
那一年,因为上学路途遥远,村里有一个人辍学了;因为疯狗,又有两个人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