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敦煌鸣沙山下的月牙泉边看到了一条小鱼。我还是当年的样子,一点儿都没有改变。那是在一九九七年的夏天,也是在二零零一年的秋天。我同时在两个时间里看到了同一个世界。
小瓷瓶的声音很尖细,好像是变声期的孩子一样。他的脸色这时又变得红了起来,双手在微微地颤抖。
光线在往事和回忆里跳动,一位男人拄着双拐在哈尔滨的一处大杂院里站着吸烟。他的出租车被抢了,在野外的严寒中,他的双腿被冻坏了。
我看不见他,我不知道他。多年以前的阳光还在他的脸上,他死去了吗?当他的妻子抛弃他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否难过,我不知道有他。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是不配当随葬品的,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求离开这里,到外面自由的世界里去,哪里才是我的家,我不想陪伴僵尸。”
小瓷瓶刚说完话,刚才讲话的先生顿时暴跳如雷,大喊:
“胡说八道的东西!你还是瓷器吗?我们宁肯把你打碎,也不能让你离开!我们有这个权力,我们就是法律!我们就是神!我们就是……”
我在一个叫哈尔滨的东亚城市里走着,初春的阳光融化了屋檐上的积雪。
我在小巷里走着,低矮的屋檐下挂满了冰溜。冰溜的尖端向地上滴着水滴,一个冰溜脱离了屋檐,向下坠落。我看到阳光从那个坠落的冰溜中发射出来,仿佛它就是太阳。
狭窄泥泞的路、门前的灰桶、垃圾、废弃的自行车、街上的煤烟,它们都是阳光的一部分。我走在阳光里,感觉到初春的带着阴冷潮湿的阳光,天空蔚蓝,我还是走在大地上的孩子。江水开化了,江面上滚动着冰排。
由于那个大瓷瓶先生过于激动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岩壁上了,“哗啦”一声碎成了一堆瓷片,岩洞里一片大呼小叫。其它的瓷器几乎在同时开始喊叫起来,岩洞里喧闹得如同火车站前的街道。我站在书店里,读完了茨威格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结束了,我的一生,这艰辛的一生。祝愿神保佑我们所有的瓷器吧!还有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愿我的破碎能唤醒无耻者的良知,如果是那样,我的破碎就是伟大的!”
黄豆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原来这些瓷器的皇帝就埋葬在这条笔直的长廊尽头,他现在还是皇帝。我朋友告诉我他现在每天都用手机看电子书,甚至吃饭时也在看。
这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瓷器都从架子上挪了下来,一步一步向小瓷瓶逼近,他们看来想把他打碎了。黄豆抽出了绿幽灵,顿时岩洞里又安静了下来。我感到自己还走在从前的阳光里,在从前的哈尔滨的街道上。小瓷瓶看了看那些怒目而视的同类们,转身向洞口跑去,他站在绝壁的边缘,回头向岩洞投去了最后一瞥。没等黄豆反应过来,小瓷瓶就跳下了悬崖。不久之后他就会碎成泥土了,这是唯一的一条路,是唯一的自由之路。我看到一个超市在搞促销表演,邀请了许多时装模特。
黄豆的心情很难说清楚,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下面是银色的云海,翻腾着巨浪。我在书店里看到一本书,书名很有趣,叫《2666》。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听到小瓷瓶的破碎声,也许永远也听不到了。那是痛苦的声音,也会是幸福的声音。它是结束,也是开始,是一个生命对命运的挑战,是尊严的体现。
我不知道这座城市里有一个人去登珠穆朗玛峰,下山时死在了山上,他的遗体不知道留在了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他现在就在阳光和白雪之下。
“死在珠峰是我的命运,我不想避开我的命运。人们很快就会忘记我的名字,我就像多年以前的雪花一样不真实。”
真正的美不怕破碎,就像空气和水不怕破碎一样,也没有人撕碎过阳光。容易破碎的东西都不是美,顶多是精致的漂亮,而漂亮与美这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此刻的天空只有下面的云朵闪着银白色的光亮,其余的山峰和草木还都隐藏在黑暗里。
黄豆望着小瓷瓶跳下去的方向,内心感到无限的失落。他还没有和小瓷瓶说过一句话,他们本应该成为朋友的,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虽然不知道黄豆和小瓷瓶的存在,可是我明白他们的感觉,也怀有与黄豆一样的遗憾。我们曾经擦肩而过多少自己的亲人,我们终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有时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们无法分辨谁是亲人,谁是陌生人。我们的孤独使我们的存在失去了意义,我们的爱与恨都成了幻觉,我们幻想出一个爱人,其实他或她并不存在。即使存在的话,也并不爱我们。这幻觉统治了我们的思维,我们以为这就是真的,其实都是幻觉,这虚伪的幻觉统治了我们。我们即使看到了真相又如何呢,看到了真相也是无可奈何地看着一切在发生而无能为力。
这世界里充满了虚伪的幻觉和幻觉的虚伪。而真实呢,真实从来都不是主角,它挣扎着活着,仿佛是一部剧中最早死去的无名甲或无名乙。虚伪渐渐成为了英雄,我也许从开始就错了,看到的都是虚假,可把它当成了真实,这是我的愚蠢,也是为这愚蠢付出的代价。
总有一天我们会清醒的,可是一切都晚了,都如过眼的云烟,谁也无力挽回这丢失的世界。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所以也就谈不上挽回。许多神圣的词汇我很少提起,因为那些词汇的背后是有面具的。如果不提起那些隐藏的东西,表面的神圣就是荒诞的笑话,荒诞就是唯一存在的东西了。
黄豆还是天真的,黄豆在怀念小瓷瓶,静静地听着云层下面的声音。也许这是非常幼稚的表现,在这样的绝壁之上,是根本听不到下面的声音的。我以前经常在北京王府井一家很大的音像社买CD,现在它被快餐厅替代了。黄豆在那里停留了许久,又看了一眼陵墓岩洞,那里面死一样的寂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照亮了山顶,银色的云海与红色的山顶在太空里寻找什么呢?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呢?这时黄豆看到从云海下升腾起一团紫色的风。我离开北京很久了,以前的朋友都烟消云散了。
“啊,是他吗?是小瓷瓶吗?”
黄豆问自己。那风在洞口徘徊了片刻,瞬间消失,以至于他的影子还留在地球上,没来得及跟上他的速度。
小男孩见到一只小瓷瓶从天空中落下,无数次的破碎早已把他分裂成了粉末。大地上,紫色的熏衣草田野把他的粉末接纳,可是几乎就在同时,被染成紫色的粉末再次升起,他是紫色的风了,没有人相信一个小小的古代瓷瓶会成为紫色的风。在人间,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在宇宙之间飞舞。他,自由了。
“我自由了,虽然成为了尘土,可我自由了!再见!从前的一切。”我走在往日的风中,街道与行人一样,总在变化。
小男孩看到了一个奇迹,无边的熏衣草甚至染紫了空气和回忆。小男孩不知道在山顶还有黄豆,还有岩洞里的争吵。小男孩只是目睹了一个奇迹,可是对他来说,只是看到一个瓶子被摔碎了,又看到了紫色的风在熏衣草原野上升起。他目睹了这一切,可是小男孩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奇迹的诞生。
人们目睹过多少奇迹啊!可是却只是轻轻地让它们过去了。谁会知道每一棵草都是奇迹呢?我们天天目睹奇迹,可是却天天什么都没看见。我们的眼睛只能感知片面的事物,却感动不了自己的心灵。
这个流浪的孩子踏着紫色的土地回忆起月光城堡的美丽,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当他努力回想这件事情时,他越努力月光城堡就越模糊,最后竟然变得似有似无了。
我路过一个叫苏州的城市,我看到了几千年的历史和无尽的未来都在同时发生。街道上人们与车辆川流不息,我看到古代的城门还是从前的样子,我在一家酒店住下,走廊里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一个女孩儿从对面走来,她是酒店的服务员。她对我微笑致意,我也笑了。我不知道她就是我来苏州要找的人,我们彼此早就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记忆是神的礼物。我们只是在搬运礼物,永远无法拥有它,记忆也许是最奇妙的事物了。关于记忆的神秘就是生命的神秘。就像小男孩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现在,小男孩只是一个流浪儿,看到了熏衣草,看到了一个小瓷瓶,看到了一阵紫色的风。多么平常的一天。
黄豆离开了山顶,这是小男孩不知道的,也是我所不知道的,实际上没有人知道黄豆的离开,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离开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迷茫,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进入了一个非常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