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诗的自尊又开始作祟,其实也不一定要称之为自尊,我们也可以叫它的别名--良知和羞耻,若是你夺走了别人赖以为生的口粮,并且寄居在人家,你还会心安理得睡到天昏地暗,理由是你太累了?你累,干别人什么事?所以,诗诗早早醒来,她希望能够补偿自己的愧疚,这是尊严勒令她去做的。这苦难的母子可要比自己惨得多,这是她既对以前无法释怀又背负更大沉重的直接原因。不要揣测一个在油锅里挣扎的心灵所想所思,仅仅就是一个字而已--逃。她这时比任何一种暴躁的情绪都要性急,因为磊子一早就紧皱着眉头,满脸扭曲--他太饿了,他极力隐藏自己这种外泄的情绪,可还是被聪明的诗诗捕捉到眼里,这娘俩都对诗诗毫不露声色,她的心悬着,像悬崖口一颗悬着的树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摔下去变成稀巴烂,摔下去兴许还是一件好事,单是这么悬着也太令人绝望了,随时就会发生的危情要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惧些。
她忍不住了。
“附近什么地方有工作做?”
赵姐愣了一下:“问磊子吧!”
诗诗转过身去看那个干瘦黝黑又受尽磨难的小孩。
“李婆婆那个饭店好像在找端菜的,”他似乎不太情愿讲话,小孩子再怎么隐藏痛苦也毕竟是小孩子,有情绪自然还是会显露出一点,尤其是难以抵挡的饥饿感,这一点,诗诗感同身受,所以,她也苦笑一下。
“你什么时候去那儿了?”赵姐在收拾昨晚缝补的一些衣物。
“就是那天我带回来盒饭那次啊!我在那里捡垃圾,婆婆给了我一盒饭,还说店里缺服务员,看看你能不能过去。我想想那呼来唤去的工作你受不了,倒不如给工地上的叔叔伯伯缝缝补补来得有面子些。”磊子说到面子时,努了努嘴,他世界里的尊严应该就是面子的意思。
“你不是说你吃了一盒饭的吗?怎么只有一盒?”赵姐愣了一下,突然叫嚷起来。
空间里的气氛一时凝固住了。
磊子吃了一惊,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连后退,倚着墙壁。这一个小娃娃是有着怎样一颗纯洁、赤诚、孝顺的心?他还不会说谎,还不知道怎么圆谎,他一点也不会演戏,一开始他可能演得极其逼真,但是一拆穿,他就完全六神无主,给他一个假面,他也不知道怎么去戴。他爱自己的母亲,所以他说谎,把饭菜全给赵姐吃了,我们不敢想象他看着赵姐大口大口吃东西时是有怎样一种痛苦和欣慰并存的情感,他什么都不能做,不能说,所以转身去整理角落里的易拉罐,硬纸板。那一天或许这场景真实地发生了。上帝会容忍说谎的人么?会原谅一个说谎的孩子么?甚至,上帝会承认这是一个谎言么?
“我这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就被我祸害了呢?”赵姐伸手把磊子揽过去,抱着,大声哭起来。
平凡的底层人为何会有这么多眼泪?他们抱头痛哭,可是平日,即便是面对所有人鄙弃、冷漠、残忍的眼光时,他们又是那么坚强、高傲和目空一切。他们私底下的心灵该是有多么脆弱?诗诗也只是站着,大滴大滴的落泪,沉重地摔在干冷丑陋的水泥灰里,红砖屑中,大地似乎发出悲愤的怒号,在颤抖,在回响。从这地下极其黑暗的世界只能透过窨井盖看到外面世界微弱的光,那外面是多么昏暗的一个世界,冷漠、麻木,这地下仅仅是一支蜡烛,却摇曳着全世界无法比拟的温馨光辉。
“好啦,我陪姐姐去看看,”磊子揉着眼睛,站起身,脸上满是笑容,原来的扭曲和愁苦荡然无存,整张脸被笑容填满,他笑得那么灿烂,像极了一个正常人家幸福的小男孩,声音也变得天真,刚才悲苦的一切似乎从来都没有发生。
这俩人一起爬出了井底,站在窄巷里。磊子并没有把井盖合紧,露着一半,下面的幽暗潮湿就可以接受一下外面光亮的冲刷,赵姐也可以受到一点阳光的垂怜。一出来后,磊子原本满是笑容的脸色立刻变了,又扭曲起来,死死地皱着眉头:“都怪你。”
诗诗并没有答话,她对他已经完全没有偏见了,她不相信一个那么有担当的小男人总是会为一点口粮斤斤计较。
“我娘身体不好,那些面我死命地省着,却被你毫不客气地都吃了。我不希望我娘饿肚子,所以,你要是再白吃在我家的话,我就背着我娘把你赶走。”磊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装出一副很凶狠的神气,这已经是一种赤裸裸对诗诗尊严的挑衅了,但是她竟然完全没有在意,她欣赏这个男孩子,果然,她真得猜对了,他并不是真的自私,他只是在维护着他母亲。对于这样的孩子,诗诗难道会生气吗?他那紧皱的眉头只是源自于对赵姐的担忧,他在想尽办法为赵姐弄来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他所能想到的可能又都被他自己一一否定,所以,他的脸狠狠地扭曲起来,唉,这个小小的男人。他们俩在路上并排默默地走着,一个穿着长裙,上面罩着一件单薄的黑夹克;一个穿着一身小紧袄,小棉裤,套着一双不合脚却还算崭新的球鞋。诗诗不由自主地打量起他一身的装扮。
“看什么呢?”磊子努着嘴。
“没什么?”诗诗急忙回过眼去看远方扫地的清洁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少年得意。
“嗯?”诗诗吃了一惊,心里却暗笑这小可爱的自大。
“其实,这些都是我捡的。城里的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新衣服新鞋都扔掉,像我们这些山里的,爸爸不穿的给哥哥,哥哥不穿再给弟弟,打了好几层补丁呢!冬天那地儿冷,真不好受。”他似乎回忆起自己以前的生活,回忆起某些不再存在的亲人,沉默起来。诗诗自然是很难过的,一来是这小孩洞察了她的心思,二来她为自己的自大感到惭愧,三来是为那些底层挣扎的人们的生活感到伤怀。
“阿姨早!”磊子忽然喊道。
诗诗抬起头看着那个应答的清洁工。一位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她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帽徽是一个火炬的标志,围着白围巾,穿一身橙黄色的工作服,正撑着一把大扫帚站在那里,满脸笑容地看着磊子走过。诗诗也微笑点头问好。
他们一直步行了半个小时,走到红绿灯口,一个巨大的广场出现右边建筑的背影里,呈现在他们眼前,广场对面的一大块区域都是步行街。那里形成一堵巨大的墙,视线都被阻隔在建筑物顶的这边。现在是清晨七点钟,又是周六,所以上班族们都泡在自己的被窝里享受着难得的清静和轻松,他们太累了,麻木呆板地机器了一周,终于可以变成一个正常人,享受两天自由的时光,但是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睡觉。所以城市此刻还是极其冷清的。广场极其空荡,枯草坪上遍布湿冷的沉重,但走近一看又都是干枯无比。各种高楼大厦在四周矗立着,都是些单调的钢筋水泥混合物,没有生气,没有灵魂。广场四个底角的红绿灯孤独地闪烁着,行人极其稀少,只有某条街道上会偶尔闪出一个清洁工默默地扫着地,周围的清扫出来的繁华却都和他无关,或者是有几辆轿车缓缓开着,大概是宿醉的有钱老板在哪里风流了一夜,疲惫地回家。一切都像是在梦里,这城市还在沉睡,睡在昨晚的灯红酒绿里,睡在舞娘婀娜的身影里,睡在喷香又带一点腥气的湿吻里。东边的天空一片红黄,有一种荡涤一切渣滓的力量想要喷涌出来,诗诗想要接受它光辉洗礼的时候,才清楚地意识到她正站在那排建筑物拉得很长很长的阴影里。
光明和他们隔着一道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