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诗突然醒来的时候,还没有搞清楚自己眼前的状况,她记不清自己下来的经历,只感觉自己像是被别人搬到这地下的洞里来的。那个女人还坐在灯下,她感到诗诗醒了,抬起头。
“怎么了?”男孩倒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没。”
她怎么可能不会醒来呢?疲劳再如何强大,它能够战胜恐惧对心灵的威压吗?这个姑娘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后便一直行走在自然残酷的剥削里,她甚至都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思考自己的苦难,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在她的梦中显现出来。她梦到了有人把她拖上了车;梦到郑查理使劲地撕烂自己的衣服;梦到林宇倒在血泊;梦到自己突然间死掉,被带到了阴间,判官叫她去地狱里服刑,她挣扎哭喊,却没有人来救她;她梦到郑叔满头白发地坐在书房里面,她上去跟他答话,郑叔却睁着一双骷髅般空洞的眼,她被吓得不轻,连忙往外跑,可是家里怎么到处是冰天雪地呢?她站在屋子中央,四周却全部是雪,风不知道从哪里刮起来,她穿着一条裙子,两条腿冻得通红,她还看到院子中央有一条恶犬对她狂吠着,有着虎豹一样的利齿,她害怕极了,只好跑上二楼,林宇却躺在床上,胸口插着他自己那把刀,他浑身是血,洁白的床单上都是血,地上也都是血。她感到极度的绝望,整个心狂乱地跳着,她的脚冻得红紫,竟然是和地上的血色一模一样。
“做噩梦了吧?”
“嗯。”
“你这姑娘,看你也是个好人家的闺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都是命中的。”诗诗皱了下眉头。
“唉,命哪!要害死多少人!”女人沉重地叹口气。
“谢谢大姐您的收留。”
“没啥事,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命。”女人和女人遇到一起,愁绪的衍生是以一种数量级的姿态飞升的。
“大姐,还没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赵,别老大姐大姐的,我没多老。”她脸上闪过一丝腼腆的笑容。
“您多大了?”诗诗也乐了,但是又不能笑很大声,一来不尊重,二来,磊子正在酣睡。
“二十四岁。”女人踌躇了一下。
诗诗愣了一下,二十四岁?面前这个两鬓已经不少白发,额头上已经有皱纹,皮肤干燥暗黄的女人二十四岁?
“怎么?不信吧?”
“那您娃娃多大呀?”
“六岁,我十八岁生得他。”
“女人不是要满二十周岁的么?”
“像我们这些偏僻地方的山区人还是按照老传统来,对眼了,双方爹妈点头了就行。想结婚就结婚,法律算什么,再者,法律也没有帮我养孩子啊,为什么要听?”
“那您可够辛苦啊?”
“哪个人不辛苦?不辛苦的人都有好命,像我们这些天生命贱的,怎么能不辛苦呢?”
诗诗沉默一会儿,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问下去又只怕两个人都会难受。
“问吧,问吧,平时我也就这一个娃儿陪着,都没有人愿意搭理的。”赵姐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
“怎么到了这里?”诗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该提,她们在往回忆的路上走,但毫无疑问的是回忆对这两个女人而言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女人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她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往事正在她的脑海里迅速地翻滚着,想要一下子把她淹没在绝望的苦海里。她沉思不久后,终于开口:“城里人捎信到老家,说娃儿他爹死在矿底了,我就带着娃儿从老远的地方赶过来,人生地不熟的,什么也找不到,我们哪来过大城市啊,只听过,没见过,一年过去了,也没打听着那个死鬼的地儿,”赵姐说着就哭起来,身体有些轻微的抽搐,“我们已经没钱回家了,待在这里我又什么都不会干,只会种田锄草开荒,别的啥都不会,不是只能饿死吗?我倒无所谓,就是苦了我这个娃儿,”她边说边看着怀里熟睡的磊子,眼泪又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我就捡捡垃圾去卖,卖不到什么钱,废品回收的看到我们这些拾荒的总是骂些难听的脏话,他们把价钱压得低,知道我们好欺负,是啊,我们不卖给他们,卖给谁呢?我们可等着那几块钱吃饭呢!作孽啊,真不知道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孽!”她哭得稀里哗啦的,诗诗默默坐着,心里很伤痛,“就是我这娃儿好,什么都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留下来都先给我用。我又不知道自己是修得福分还是报应,把这么好的娃娃扔在我的身边,真是活活糟践了。”她泣不成声,那么痛苦,磊子就不知不觉醒了,他睁着眼睛,伸出手去摸赵姐的眼睛。
“娘,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有磊子在,磊子保护你。”赵姐紧紧地搂着他,呜咽着。磊子死死盯着诗诗,想看看是不是她欺负了自己的母亲,但是他看到的诗诗也已经是满脸泪水,小鬼自己不知不觉也难受起来,钻在赵姐怀里,紧闭着眼睛。
“我先慢慢攒点钱,等够车费了,我就带孩子回去。我吧,活着也就是为了我这娃儿,要不是他,我早就去死了,我要替我那死鬼好好地养大他。”赵姐不再说话,她的语气里全部是对那已故丈夫的感情,物是人非,总让人唏嘘落泪。
“有您先生的照片吗?”
赵姐从被褥的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诗诗,那是她的结婚照,那个女人当时才十八岁,长得那么美丽,现在只不过六年,还是二十四的好光阴,却已经变得像个四十多岁的阿姨。照片上有一个憨厚的男人,傻傻地笑着,精神抖擞的平头,黝黑的皮肤,洁白的牙齿,高高的鼻梁,炯炯的眼神,“这必定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就像她心目中的林宇一样--“不,林宇是唯一的。”诗诗把照片还给赵姐,她看着照片又大滴大滴地流泪,让人心里一阵阵地抽疼。
蜡烛渐渐要燃尽了。诗诗睡到他们母子俩的脚头去,却迟迟没有睡着,脑子里一直在想赵姐说的话,在想自己做过的梦。她心里痛苦极了,却无法排遣,但一想到赵姐的经历,她才发现自己所承受的苦难,竟然算是那么渺小和忽微。他们娘俩都还坚强地活着,自己应该也要怀有希望,今天把他们母子俩一天的粮食都吃掉了,明天出去看看,有什么工作找找,把饭食挣回来,她可不能寄住在这里什么都不干,没有尊严的事,她是不会做的。她就怀着这样的念头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