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一场梦。
林宇坐在床边,诗诗躺着枕在他的怀里。
屋外的雪宁静地飘落,天地之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
“我投进了太多人的怀抱。”
“嗯。”
“你不嫌我脏吗?”
“你就是屋外的雪。”林宇说这话是真心的,并不是在宽慰。这个女人起初就是为了他沦落至此。
“雪总会化的,好景不长,它的命太短了。”诗诗无奈的叹息在林宇听来似乎另有所指,她明显感到他的两只手突然紧攥了一下。
“不,怎么会?一年四季,春去秋来,离开的终归会回来。”
“那命呢?”
“命也一样。”林宇鼻子一酸,仰着头,不让眼泪滑落。
“怎么哭了?”
“没!我怎么会哭!怎么会!”
“刚才谁哭成那样?”
“是你!”
他们二人的谈话就像是接着十几年前那一次谈话继续往后聊一样,从容、安宁、舒缓、温暖。诗诗的脸上竟然泛起那时候才有的红晕--少女的红晕。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恍惚如梦。
他们依旧坐在阳台上准备第二天下山去看传说的海,在山下坐车就可以到,路上还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诗诗穿着如梦一般的裙子,有些俏皮又有些郑重其事地说林宇再不见就去找他。他们会这样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残忍的十年只不过是梦而已,梦醒了,他们就可以回到甜蜜的现实。对啊!明天他们就可以背着郑叔和陈伯偷偷地溜出去,牵着手去看湛蓝湛蓝的海。
俩人许久没有说话,思绪都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以前还精神着呢,身体也好,现在不行了,怕你嫌弃我,连推开你的力气都没有了。”心的自我堕落恐怕再也没有人可以挽救,脑海中脏字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灵魂上的腐朽就和她的肉体一样病入膏肓。她的精神意志越来越虚弱,虽然她的外表看上去很开心,但她的身体旁人却可以感受到正在进行的腐蚀和糜烂。见林宇没有答话,她垂下眼睛继续说道:“我这一辈子也就只剩三个愿望,第一个已经不可能,第二个也已经不可能,即便是不可能,现在我也已经心满意足,没有过多的奢求,至于第三个愿望,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
“都告诉我吧,我们一起来实现。”
“不了,前两个我已经放弃了。你只要帮我完成第三个,我就是死也心安了。”诗诗情绪激动,她睁大眼睛严肃地望着林宇。
“不要轻言生死!”林宇心口全是苦水,他生气地伸手掩住诗诗的嘴。各种复杂的消极情绪全部在他的灵魂里蒸煮结晶成苦难的精华。
“我有一个女儿,带她回来,抚养她长大,好么?”诗诗的手紧紧拽住林宇胸口的衣服。
林宇一懵,他终于知道诗诗沉沦至此的根本原因了,想明白这一点,他才更加痛心疾首,他一直都知道她不可能独自一人这么毫无尊严地活着,这样生不如死,他也终于知道医生所说的那个信念指的是什么。林宇愣了半晌。
“是他的么?”
诗诗含泪点头,接着又摇头。“不,只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仅仅是我一个人的。”
“是我们的。”
诗诗撑着身子搂着林宇的腰,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林宇静静地听她说话,听她讲述经历的一切。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李国大碎尸万段。原来害诗诗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是他,这个纯洁的可怜的姑娘还口口声声称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大善人,这姑娘怎么竟是这般单纯,被人欺凌成这样,十年光景,竟一点都没有参透。
林宇愤怒地站起来。
“难道你没有发觉自己被骗了么?”
“我只是……不愿去相信,”这样的回答让林宇大吃一惊,“我一个劲地欺骗自己宇儿在那里会幸福,哪怕是苦,总也好过跟在我后面。”这就是母爱么?他难以去理解。
“宇儿么?”
“是的。”
“全名是什么?”林宇扶着桌角。
“念宇,周念宇。思念的念,林宇的宇。”诗诗说这话时脸上竟然泛起羞赧。林宇心碎了,他转过身,没有让诗诗瞧到自己心酸和暴怒夹杂的脸。
“有什么信物么?”
“她脖子上应该有一个玉龙吊坠,她是龙年生的。”
“等我回来!”林宇没有转过身来,“你每天在这里总不能干坐着,要些什么东西,我带回来给你。”
“带些书吧,还有蓝色的,白色的毛线。”
“还有么?”
“其实,我想要的仅仅是--”
林宇没让诗诗说完就出去了,她知道她想要的仅仅是宇儿。他现在去找李国大,即便把李国大千刀万剐也难泻心头之恨。那狗兄弟三人害得他家破人亡,害得他和诗诗二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杀了他们不说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这个世道!林宇杀机顿起,怒火中烧地打车朝国大酒店驰去。诗诗一人坐在床上,她刚想摸出几百块钱叫林宇带给李国大并且帮她道歉,可是林宇直接就怒火冲冲地走了,我们的姑娘现在还不相信宇儿已经可以是她的了,可以回到她身边,这是她的第三个愿望,她不相信,甚至已经不敢有这个奢望了。她偏狭的观念以及长久以来的麻木不仁第一反应还依然仅是叫林宇把钱转交给李国大,没有一点拿回自己女儿的意识。她手里捏着钱,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雪,她身子太虚弱了,不知不觉又软趴趴地躺了下去。
林宇一路上想了很多,他现在确实有杀李国大的心,但是李国大一死,很多事情可能就会发生改变,虽然会发生什么大的转变他不知道,但是他不允许自己的复仇计划出现任何差错,所以他不能因一时鲁莽而毁掉大局,李国大绝对会死,可不是现在,他决定先看看宇儿的情况再决定留李国大多久的命。下了出租车后,他远远看见自己的车停在国大酒店门口,上面落满了雪,林宇不禁庆幸自己师出有名。
或许是老天注定的,李国大正巧坐在一楼大厅里和一个小女孩儿玩耍。他刚一如既往昂首挺胸地巡视完酒店各个角落。那个女孩十岁左右,穿着一身昂贵的白色羽绒服,脚底下一双锃亮黑皮雪地靴,她的头发乌黑秀气,盘成一团用一根粉红的粗头绳缠住,耳朵上挂着两根精致的耳环,但是她的样貌却生得极其丑陋,眉毛细得看不见,塌鼻子,满脸雀斑,嘴又大得出奇,丑得拔萃,一笑起来就露出她参差不齐的牙齿,那笑声听起来也是让人发毛的粗糙。这小女孩在林宇眼里最大的亮点就是她胸前露在外面的玉龙吊坠,林宇一进来就看到了那个女孩,比他眼神更好的是李国大,他一眼就看到林宇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博士先生有何贵干哪?”李国大迎着他往里面的茶室走。
“昨夜车停在宝地没开走,来取车,并特地拜访一下。”
两人坐定,李国大吩咐人上茶。那个小女孩跑了进来,林宇盯着她看。
“这是--”
“哦,外孙女儿。快,叫叔叔。”李国大摸着她的脑袋。那姑娘噘着嘴,显得极其不情愿,她用一种极其蛮横的瞧不起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林宇。
“切,围个破围巾,真他妈寒碜。”
“滚出去!”李国大一把把她推了出去,大骂她没教养。林宇忙喊没事,老实讲,这小姑娘出口成章着实吓了自己一跳,但是林宇已经瞥到了那条吊坠,确实是一条翠绿的玉龙,这让他不好发脾气,心里却嘀咕着诗诗怎么生出这样的女儿,难道是承袭了郑查理的基因?再或者,这个孩子是生来就被诅咒才会生得这么丑陋?外貌恶心至极也就算了,心地从小却也这般恶毒、狠辣、势利。相貌丑是天生所以无可厚非,性格缺陷却绝对是后天教养的问题。从这一点我们也就可以反衬出这孩子家族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多大了?”
“快十岁了。”
十岁,林宇心里估摸着是差不多,只是诗诗生出这样的孩子他真不好带回去给她看。这个女孩子绝对会对诗诗恶语相加,才不会和自己的母亲相认,这是还没有发生但林宇完全可以预料到的,他决定先不把孩子带走,况且,单单就生活而言,她在李国大这里确实蛮好的,做做外孙女也不错,可以暂时寄放在这里,省得节外生枝。
送茶的侍者推门进来,是一个小姑娘,她和李国大的外孙女年纪相仿,差不多也是十岁上下,长得清瘦、单薄,留着规规矩矩的齐刘海,头发却枯黄病态。她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生机。眼神游离、惊恐,不敢抬头看林宇二人,哆哆嗦嗦地把茶托放在茶几上。
“这是?”林宇冥冥中对这小姑娘有一种本能的好感。
“哦,路边捡的,没人要,我就和我家那婆娘拾了回来,养到这么大,要不早就搁在冬天马路边冻死了。”李国大说这话的时候用一种极其得意的神情。
“李老板宅心仁厚,扶危救困,定能永葆福荫。”林宇讽刺地笑笑。
“哪里哪里,”李国大听不出嘲笑的意思,自顾自地吹捧起来,“现在这社会,像我这样的好人到哪里去找啊,吃我的,穿我的,命还是我捡回来的,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他眉宇间流露出极其鄙夷的神色,仿佛这小姑娘就是一滩烂泥,死缠在自己的脚底下,怎么也甩不开,李国大自顾自地吹自己的仁慈心善。姑娘在给林宇斟茶突然一不小心把茶杯碰倒了,热水泼在林宇身上,他连忙起身把水拂掉,小姑娘吓得边连连后退边惊恐地盯着李国大,但李国大还是紧跟上去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把她打翻在地。小姑娘恐惧地盯着身前的魔鬼,眼神里除了强烈的畏惧和害怕,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愤怒和憎恨。“小畜生,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你和你那个死鬼老妈一样都是个婊子!赶快滚!”林宇连忙扯住他,吩咐姑娘快走。那姑娘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冷笑,她手不再捂着脸,而是跪在地上捡东西,血红的巴掌印刻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袖子不经意撩了起来,露出很大一块烫伤的痕迹,除此之外,手臂上的皮肤青紫相间。看得人心惊胆寒。她走出去,浑身散发出一种大义凛然的高傲。李国大的外孙女儿也在门口,她在小姑娘面前伸直了手臂,手腕上戴着名贵的表,手指上套着名贵的戒指,怀里还夹着一个昂贵的芭比娃娃--这娃娃才是所有女孩子最羡慕嫉妒的。外孙女儿高昂着头颅,仿佛自己是女王,那个小姑娘是女奴,女人间的斗争从这么小就开始轰轰烈烈。那姑娘只是点头示意,并没有多余的表示。林宇越发喜欢她了,他掏出手机拍下一张刚才的场景,照片上,两个姑娘对视着。就像一场两个政治家世纪般的会晤。
既然宇儿没有什么问题,林宇就决定先留着李国大的命。他不想听李国大再啰哩吧嗦地说他的慈善事迹以及人格的伟大,便旋即告辞走了。随后去了一下市场买了几捆毛线,又去了一下书店,精心挑了一万多块钱的书,全部塞到自己的后备箱里,没想到装不下,就又把后排的座位也堆满了,并且叫书店派专门的人又开了一辆车装书。他把毛线和织衣服的工具整理好放在诗诗床边,又把一摞摞的书分门别类地堆在房间的角落里,满头大汗。但是诗诗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她默默地看着林宇辛劳地往返跑。林宇脸上笑着,其实心里也难受,三个月能看多少书呢?他何必买这么多,不就是营造一个假象么?以为诗诗会永远地看下去,直到寿终正寝,而不是在三个月后离开自己。诗诗默默地坐在那里,心事沉重。林宇忙完后,走过去瞧她。
“怎么,什么心事?”
“唉,”诗诗沉重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宇儿现在怎么样了。”
“好着呢!锦衣玉食的,你还不相信我?”林宇说这话时诗诗并没有高兴,而是满脸忧伤地望着他。
“我总有一种见不到她的感觉。”她睁大着眼睛,期待林宇打消她这样的疑虑,让她重拾信心。林宇笑笑,坐在她身边,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任何语言上的抚慰都太苍白无力了。突然间,他想到了手机,犹豫要不要把那张丑陋的照片给诗诗看,但是看到诗诗那满怀期待又忧伤沉郁的眼睛,他还是屈服了,丑就丑吧,诗诗和自己都不会在乎。最真挚的情感和外在毫无关联。
“好吧,我现在就给一张她的照片你看。”
诗诗竟兴奋地坐直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小姑娘等待着揭开生日礼物的盒子:“快给我看,快!”
林宇皱皱眉头把相册调出来,打开那张照片,满不情愿地把照片递给诗诗,然后起身收拾纸盒子去了。
“真好看啊,和我真像,这真是我的宇儿么,我已经十年没有见到她了,她那时候成天就只躺在我怀里,不哭不闹。”
林宇笑笑,哪里像了,一点都不像,那么丑,他走过去看,整个人突然站在床边愣住了。诗诗的手竟然在触碰那个被挨打小姑娘,头发,脸,身子,她慢慢地用手指轻柔地抚摸。林宇正想要告诉诗诗宇儿是左边那一位,可他正想说话的时候却看到诗诗那深情的朦胧的眼神,林宇呆住了,难道诗诗第一眼认出的是那个小姑娘吗?
他不忍心拆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