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前(1982年)的夏末,多年住在张家口的大学同学王君来信,说应该抓紧时间去游云冈石窟,不然,怕一再拖延,想去也办不到了。我同意他的高见。——还应该说佩服他的预见,因为几年之后,他有一次图近便,上街不绕行学校大门,继青少年之后,由施工临时拆的墙豁口上下,果然一滑就滚下去,住了很长时期医院,放还,只能借木拐之助由东屋走到西屋了。这是后话。还是回到几年前,是秋天,我由北京出发,到张家口住一夜,于次日过午,与王君登上西行往大同的车。当然不是一路无话,但说些什么早已忘记,只记得快到的时候他说,市长是他的老朋友,他不想找他,怕反而麻烦。我表示百分之百赞成。到站,下车,出站南行,迎面是个五层豪华建筑,牌子是什么什么宾馆。他问我的意见,我说太新,不想住。他说,那我们就往南,进城,找旧的。我心里盘算,北魏平城的风光自然看不到了,如果能找到个李凤姐当垆那样的酒馆,不是也很好吗?于是我们上了南行入城的公共汽车,言明想在城中心一带下。到了,下车,恰好路旁坐着一位老者,老者是总会同情老者的,于是上前说明所求,是找老店,越老越好。他说,再南行十几步就是城中心,往东是东街,过九龙壁不远,东门以内,路北有个店,可以去问问。我们东行,果然不久就找到,入门一个大院,都是平房,虽然还整齐,却不新,觉得好。到账房,坐着站着几位,都是妇女,知道是个妇女店。招待的办法也特别,先谈家常。问从哪里来,干什么的,多大岁数,到大同来干什么,为什么没有年轻人跟着,等等。我们说来看看云冈石窟。大概以为像我们这样的年纪,应该在家里坐以待毙吧,全屋人大笑。好容易才说到住宿的事,于是在一个本子上填写,填写完了,加问一句:“在店里起火吗?”我们一惊,没想到八十年代了,居然还有这样的老店。但没有经过再思,就据实陈述,说到饭馆去吃,不起火。
晚饭在附近路南一家饭馆吃,质量很坏。第二天早起,看看附近街巷,没有遇见李凤姐当垆那样的酒馆。不得已,只好现代化,找高级饭馆。承人告知,是西街靠近华严寺那一家。去试,门面,陈设,果然高了;只是可惜,饭菜的质量还是不佳,就是山西第一名菜的过油肉也是难于下咽。晚上,我们回到妇女起火老店,对床夜话,禁不住自怨自艾,说我们俩都胡涂,“人家问起火不起火,为什么说不起火?”如果说起火,推想那些大笑的大姐大嫂们一定来指导帮忙,热热闹闹,弄两样菜,坐在店房里,佐以白酒二两,能够酒足饭饱且不说,此生还能到哪里去找这样的诗境梦境呢?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三四天之后,我们只能怀抱着这个遗憾,连带下面的半空肚皮,与起火老店的大姐大嫂们作别,自西徂东了。
从那次以后,我才知道起火老店还有这个类型的。这大概应该算作正牌的,因为顾名思义,是旅客可以在这里起火,自己动手。自己动手有好处,是吃什么有较多的自由,而且可以合口味,省财力。但这样的优点并不是人人能利用,因为没有人力和技术就办不到。我和王君一无人力,二无技术,而想利用,起因有二:一是想取巧,推想我们这样的老朽下厨房,在这些大姐大嫂眼里是天外飞来的笑料,岂能放过,而一来,一看,大笑之余,必不免技痒,或说想显显,于是我们就可以让位,坐享其成了;二是对于上面提到的诗境梦境实在爱不忍释,于是就饥不择食,学有些聪明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但是,再说一遍,遗憾的是只是想了想,良机错过,悔恨也无济于事了。
与大同这一家相比,另一个类型也许应该算作副牌的,也起火,只是不由旅客下手,而由店里人下手。旧时代,没有特快软卧,更没有波音747,出外,旅途难免劳顿,好容易熬得走进旅店之门,就不想再活动,于是起火的设备或措施就显露了优越性,问问店主东有什么吃的,三言两语,一会儿端来,热气腾腾,就真是宾至如归了。住大同起火老店之前,我只知道,也想象,只有这个类型的。知道或想象,根据的绝大部分来于旧小说。依厚古薄今之例,印象最深的是唐人写的。一处是在邯郸旅舍,为不得富贵而叹息的卢生,得吕仙翁的仙枕之助,做了五十多年的繁华梦,及至醒来,店“主人蒸黍未熟”,见于沈既济的《枕中记》。旅客在枕上酣睡,店主东在不远的地方蒸黄粱米饭,是地道的起火老店的风光。另一处,更可以引人入胜,是十八九的绝美女郎红拂,思想解放,学习卓文君,跟随李靖北逃,到灵石旅舍,忙里偷闲,解发梳头,虬髯客在旁边欣赏,“炉中烹(羊)肉且熟”,其后是李靖买来胡饼(今名烧饼),大家一起吃,见于杜光庭的《虬髯客传》。英雄美人在店房之内聚会,不远处羊肉就要出锅,也是地道的起火老店的风光。
记得什么人发过高论,人就是那么回事,算作劣根性也好,优根性也好,反正最欣羡的是自己缺欠的。我自然也未能免俗,出外次数不很少,旅店,住过各种形式的,包括高层的大楼,却总是希望,像旧小说所写,就是不能遇见吕仙翁,能够斜倚被卷,看看店主东蒸黄粱米饭的炊烟也好。可是事与愿违,一直找不到这样的起火老店。说来也可笑,还为此发过神经。一次是用放大镜,在影印大幅的《清明上河图》上找,结果失了望。又一次,在窗前晒太阳,却一阵神飞天外,仿佛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日落之前,终于望见城郊的起火老店。于是旧病复发,诌五绝一首,是:严城遥在望,夕照满谯门。客舍青梅酿,今宵罄几樽?
这不是黄粱梦,是白日梦,所以比卢生更加可怜。想变可怜为安慰,于是挖空心思想,而万幸,就真想起一次,千真万确的实境。那是上小学时期,到县城去开观摩会。同行十几个人,由家乡起程,西北步行五六十里,当然很累。望见城垛口,已经是太阳偏西时候。平生第一次入城,北行,住在北门内路东一家旅店,是名副其实的起火老店。晚饭由店里人做,烙饼,熬肉片白菜豆腐,直到现在印象还清楚,是既味美,又亲切。夜里,睡在起火的火炕上,暖而偏于热。清晨早起,精力恢复,一齐上城,半走半跑绕了两周,然后下城吃饭。就这样,总有三四天吧,观摩完了,怀着恋恋之情,与这起火老店分别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是前年,有偶然的机缘,又到县城。这一回是由西北向东南行,可以在上面跑一圈的砖城连痕迹也没有了,北门自然找不到。走到一条由北向南的街,同行的人说,这起点就是昔年的北门。路东有房,已经不见旅店。我禁不住想到当年的起火老店。连带也想到大同的起火老店,那一次,有更多的获得劳顿后的温暖的机会而轻易放过,怨天,尤人,都无济于事,还是只能怨自己胡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