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友人异想天开,或有意开玩笑,问我:“如果你发了财,买不买汽车?”我说我发不了财,也就用不着想这类事。他锲而不舍,仍然追问:“我已经言明是如果,那就不必管实际,只想如果,如果真发了财,你买不买呢?”我没有退路,就真想了想。可是思路刚这样一转,万没想到,实际就闯进来,把如果挤跑了。剩下的是勤勤恳恳,写满几张稿纸,寄,新规定是文稿与私信无别,担心超重,只好贴两角一张的邮票三张,然后是盼,盼刊用,盼稿酬从重从快,终于有那么一天盼来,数十元,看到同室之人射来艳羡的目光,想到有福同享的世训,只好买熏鸡一只,饮料若干,以赎独乐之罪,而这样一来,比如八十元,就收缩为四十元,有远志,存入银行,又假定时间都是康德的,不变慢,要再过几个世纪才能买一辆汽车呢?俟钱之多,人寿几何!还是躲开由如果引起的麻烦,专心务实好。实不少,其中之一是在稿纸上涂涂抹抹换稿酬。写稿要找题目,不很容易,这次就可以用联而且想之法,由汽车而扩大,说“代步”;又泛论不好写,只说自己的一点点经历和感受。
学某遗老“废跪拜,天生膝盖何用”的高论,我们也可以问:“找代步,天生两腿何用?”这样一问,我们就会发现自己的不高明,甚至不光彩。这不光彩还可以扩张到许多方面。《水浒传》里有神行太保,可证找代步是无能。身在中土而想看看金字塔,并希望朝发夕至,只好找代步,都是机心多而道心少。《红楼梦》,妇女由荣府到宁府,或由宁府到荣府,一墙之隔也要上车下车,这是懒加装腔弄势。总之,思路随道家,对不用腿而找代步就不会有什么好印象。但是正如我们翻阅史书时所见,不要说天下,单说思想,也大多不是道家的。于是昔日,在中学为体兼用的时代,寻诗也可以上驴背;至于为玉环女士运鲜荔枝,就更不能不快马加鞭了。自然,昔日之后必有今日,于是道家思想更要让位,登上宝座的成为科技的思想加实际,总名为现代化。表现于代步方面,有轨变为无轨,长亭短亭变为高速,馀落日的渡头变为机场。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单说都市,屈居下层的只有雕虫小技之流就多方拼凑,买一辆凤凰或永久;有发号施令之权的变两轮为四轮,或奔驰或丰田,至少也桑塔纳;还有更上层的,企业家、歌星之流,发了,也奔驰或丰田,非退食自公而自己买。今日之后还有明日,有些人,会不会买奔驰、丰田不过瘾,进而买波音747或什么牌号的直升呢?这是将来的事,不想它也罢。
他人瓦上霜之类,不管了,回头看自己的门前雪,有没有什么可说的?借用晋惠帝的分类法,为公,即看全面,比高下,显然没什么可说的;为私,即只检寻己身情意的留影,又像是有些可说的。不只文章,情意也是自己的特别值得珍重,所以就本诸存诚的原则,以下说说与代步有关的或说由代步引起的情意。以时间先后为序,始于畜力车,终于机动车。
畜力车是落后的,我幼年时候常坐的畜力车尤其落后,因为还没改良到三十年代及其后的“胶皮轮”,而是旧名所谓“四辋”,轮的外缘用钢铁,笨重。畜力用牛或骡马,走在两条平行车辙的路上,尤其牛,总是慢腾腾的。可是我觉得有意思,不是欣赏随着咕咚咕咚声的摇动,而是,比如随着母亲到外祖家去,相距八里,路走到半,就会望见村南某家坟地的两株特高大的白杨树,然后就像是看到那只站在门口的狗用摇尾表示的亲切,以及由室内走出来的外祖母的慈祥。坐这样的车,也常到姑母家去,那里有年龄不相上下的表兄弟姐妹,所得就不只温暖,而且好玩。是二十年代中期,我离家到外面上学,代步维新,成为主要是蹩脚的长途汽车,与落后但不少温情的四辋车算是未曾“执手相看泪眼”就永别了。
适才说“主要是”,因为三十年代前后,有时还骑驴。为什么不“骑马倚斜桥”?正如《堂吉诃德》一书所描述,马是上层人骑的,小户人家如我们,代步就只能用驴。记得只有一次例外,是二十年代末,不知家里为什么破例,养了一匹马,白色,也是为做农活。正赶上我放学在家,小学同学邵君丧父,送来讣闻。当然要去吊丧,他住村西三百户,相距约二十里,家里说可以骑马往返。马驯顺,慢慢走,正合我这没有马上经验的人的意。返途,还是慢慢走,忽然后面来个骑骡的,骡高大,善走,由路旁超过去。我当然退让,心平气和。没想到马却有争胜之心,忽而放开步,只一瞬间就追及骡尾,说不定也想超。我立即意识到,这是想应战,可怕,于是当机立断,勒紧缰绳,意思是劝它息怒,与主人同声相应,甘居下游。不知道马有什么想法,反正接受了人的祖传妙法,忍了。其时还没念过韩文公的《杂说四》,如果念过,“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之类的话溜到嘴边,浮上心头,会有什么感触呢?不过既已甘居下游,识马不识马也就无所谓。事实是更下,在驴与马之间,我宁愿骑驴而不敢骑马。于是依照王阳明知行合一的理论,我就不再骑马而常骑驴。是交通工具落后而不得已吗?也不尽然,因为与驴结伴,与托靠汽车相比,所失是慢,所得却有重大的,是儒家推崇的诚与敬,这属于精神,可爱,汽车是没有的。然而可惜,随着“不舍昼夜”的新旧交替,昔日由家乡骑驴往三十里外的汽车站,由通县骑驴往六十里外的西集镇,就都成为幽梦之影。
其后生活环境由多城少乡变为纯闹市,而且是北京的闹市,旧说,内城周围四十里,外城二十八里,何况有时还要到城外,专靠两位腿君不成了,必须有代步。是三十年代末或四十年代初,老友韩君慈悲为怀,把他存的一辆旧自行车送给我骑。车是日本造的,正如现在的共同认识,觉得比国产的好。事实也许正是这样,坚固而轻快。骑了些时候,这个低层次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就显示了它的优越性。其一是专用,虽然与专车专机有别,却具体而微,也可以小助个人迷信。其二是与家畜相比,不用照料饮食,省事。其三最实际,也就最重大,用旧话说是真办事,用新话说是效率高,只要我的所想不逾矩,它一定准时完成任务。且说这任务,多数必负担的,如上班下班,买柴米油盐,跑邮局、医院,等等,反而可以不说。可以说说的是没有也过得去却更难割难舍的,是借了这两轮代步之光,学时风的调调,也都胜利完成了。现在回想,计有三项。一是下班之后,赶往某一好友家共酒饭。下酒物,唯物的是五香花生仁,唯心的是闲谈加相视而笑。人世坎坷,经常是冷酷很多而温暖很少,我回顾,温暖不少,其中,也许竟是大部分,是这样来的。二是春秋暇日与三五好友到西山一带郊游。次数最多的是玉泉山,早点后出发,路过海淀镇,买烧饼和酱牛肉,买花生米和仁和号的莲花白酒。到目的地,小游后到西北部山后,松林中围坐,吃喝,佐以谈笑。微醺后可以卧在草地上,如果是秋天,听草丛中蝈蝈乱叫。这是有自主权的闲情,与今日的一日五游相反,这闲,这自主,应该说,大部分是这个好代步之赐。还有更值得感谢的三,是断断续续四十年,帮助我跑书摊、书店,逛文物店,过了淘旧书、搜法书之瘾。说起这瘾,四五十年代及其略前略后是顶峰,至少是每周出去转一次。说是转,因为常常是东西南北城,这不用自行车代步就太难了。的确是劳苦功高。现在我坐在屋里举目四望,书橱内外,虽然已是秦火之余,想到某一种是由东安市场运回,某一件是由琉璃厂运回,就不由得想到那辆自行车以及它的劳苦功高。说想到,是因为它已经不在眼前。是七十年代末,我以有些老年人伤骨为鉴,决定不再骑自行车,这辆车就退了休,寂寞地立在楼道里。我同情它,因为我也曾经报废。家里人曾有卖掉的想法,我说:“帮我四十年,一旦用不着就用它换钱,我不忍。放着吧。”可是放着占地方,真有人觉得碍事。恰好这时候,大学同学兼同屋李君的儿子由乡下来看我,他没车,我让他骑走,嘱咐一句话:“这是我半生的助手,要爱护它,就是不能用也不要卖。”他骑着走了,我下楼,目送这辆车消失在路的拐角处。
其后,我还是住在闹市,也就有时还要用代步。远途间或有,借助火车和飞机。我不通数学,可是对于代步,却借用数学语言发过只可自怡悦的评论,是速度与诗意成反比,即速度越快,诗意越少;速度越慢,诗意越多。有古事为证,王荆公离休(领祠禄,相当于今之离休),优游于钟山之下,诗是骑驴作的。有人也许要反驳,说是因为其时还没有波音747和奔驰。我对争论无兴趣,那就闭门却扫,说自己的。我也坐飞机,但总是觉得,除赶路以外毫无足取,因为旁看下看,都是茫茫然。不能看,天生双目何用?只看空姐?由这个角度看,火车就多有可取,比如由北京往上海,过德州,可以买烧鸡,来点唯物享受;过苏州,可以望虎丘塔,来点唯心享受。飞机,无享受,火车,有享受,就我说,都是不经常。转为说经常的,是每周要坐几次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
坐这样的车有小苦两种,车站不在家门之外和挤。还有大苦两种,都来于眼见。一种是经常,幼青壮年上车如冲锋,为抢座,使人不能不生杞人之忧。忧什么?下一代如此无教养,我们还敢想前途吗?另一种是偶尔,花枝招展的女士,有坐位,两手陈列于膝上,像是意在显示,指上黄圈竟多到五六个。这使人不能不想到时风的所谓荣誉,也就不能不深深地叹一口气。气,自讨苦吃不好,改为说自求多福的。办法是注目窗外,温旧梦。旧梦不少,语云,虱子多不咬,账多不愁,只好改用不即不离法,用一首歪诗概括车中的所思或所曾思。诗云:“未得南园醉,仍来北国游。古城馀禁苑,新路起危楼。赖有咸阳约,应无厂卫忧。黄垆何处是?忍泪过西州。”这是说,我有新的喜悦,但也不少旧的怀念。怀念的当然主要是人,单说沿路景物引起的,有世五兄,已经下世七年了,有墅君,借用李义山的诗句,是“十年泉下无消息”。这也有小得,是不用找代步去看他们了。
说这是得,是因为我年事日高而精力日下。莫非如南郭子綦,心也如死灰了吗?又大不然,比如有时我就真想有一辆汽车,奔驰好,桑塔纳也可以。这样,我就可以再到儿时的游乐之地看看,常下水的南河还有水吧?外祖家村南的白杨树还健在吗?都离我太远了。近的也不少愿望,而且是更迫切的。这是指病而且老的一些朋友,如刘慎之兄,只是因为他住处僻远,我无代步,就未能在他弥留之时恭送,成为一生憾事。这样说,如果我发了财,也许就同样买汽车吧?这是由代步引来的幻想;事实是我必不能发财,这样的幻想就不可有而可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