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天成起身,房里,江氏跟着进去,服侍他换了身家常衣裳,然后奉上一盏凉茶。余天成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大呼:“还是家里舒服!”
江氏坐到他对面,神情犹豫,欲言又止。
余天成看见,道:“我们夫妻多年,还有甚么话不能说的?”
江氏面带愧疚,道:“老爷,你才刚回来,我本不想讲此事,怕坏了你的心情的,但不讲,又怕你事后怪罪。”
余天成奇道:“甚么事?六姨娘又给你添堵了,还是朱姐儿又调皮捣蛋了?”
江氏哑然失笑:“老爷,我当家多年,还能把这些个小事拿到你面前来讲?”
“那是甚么事?”余天成更加奇怪了。
江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前些天,有个妇人带着一个女孩儿上府里来,说是要寻亲。”
甚么?袁氏带着紫姐儿上府里来了?这个女人,不是说好了叫她就待在城郊的么,她怎么却偷偷跑上门来了?不过,他本就三妻四妾,姨娘成群,也不多这么一个袁氏,虽说她出身青楼,江氏可能会有微词,但女儿都已经生了,又还能怎地,顶多埋怨几句罢了。这样一想,余天成又镇定下来,对江氏道:“这是袁氏不懂事,不过你放心,我只教她待在城郊,不会住到府里来的。”说完又问:“她们现在何处?我马上着人送她们回去。”
江氏望着他一笑,那笑容很是耐人寻味:“老爷,她说她不姓袁,姓邹。”
“姓,姓甚么?”这下,余天成是真的惊呆了。
他惊呆了,江氏反倒不急了,不徐不疾,仿佛在讲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姓邹,老爷。她带来的闺女,叫余雅蓝,今年一十六,比我们的青姐儿余雅青还大上一岁呢。”她说完,望着余天成微微可见冷汗的脸一笑,道:“可笑的是,她居然自称是老爷的嫡妻,老爷,你说她这人是脑子坏掉了呢,还是胆子太大了呢,竟敢公然冒充临江县赫赫有名的余员外的正室太太,依我看,咱们不如干脆报案,交给官府去处理罢。”
报案?余天成的眉头猛地跳了一跳,强稳心神问道:“她二人现在何处?”
江氏抚了抚发髻,道:“虽然企图可疑,但又怕她们万一真是老爷的正妻嫡女,所以我不敢怠慢,安排她们住到竹轩去了。”
余天成完全不敢接话,只道:“我去看看她们。”然后起身就走。
江氏在他身后道:“那邹氏说她娘家兄弟病重,要回去看看,已是回余家村去了,现今只有那蓝姐儿住在竹轩里。”
邹氏不在余府?余天成稍稍松了口气,当即决定,第二日一早就奔赴余家村,希望能和邹氏碰上面,把事情在余府之外说清楚。
他出了正房,顺着游廊朝竹轩赶,廊外的古树郁郁葱葱,似乎比他走前更加茂盛了,但此时他毫无心情去欣赏,只希望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竹轩很快就到了,隔着那丛青翠的修竹,余天成竟情怯起来,几乎不敢迈出步伐。这个女儿,他实际上的长女,上一次见她,还是在甚么时候?十几年前?她而今生得是甚么模样?性情如何?会恨着他么?而他又该称呼她甚么?是连名带姓,还是叫她蓝姐儿?
余天成在竹林前徘徊了很久,才最终鼓起勇气,走向竹轩。竹轩的大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空无一人。余雅蓝不在?余天成竟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但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听见西边窗前有人问询:“请问您找谁?”那声音,清甜有如余家村刚成熟的甘蔗,不知怎地,余天成突然就想起了这个。
窗前立着的,正是余雅蓝,她的询问才出口,就紧张地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她突然想到,在这门禁森严的余府之中,除了家主余天成,又有哪个成年男人敢独闯后院呢?而余天成,是她的亲爹,她怎能不认识?她的穿越身份,该不会就此揭穿罢?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转过身来的余天成,脸上的紧张神色毫不亚于她,只见他把一双手放到身前,又背到身后,如此反复好几趟,才最终开了口:“你是蓝姐儿?”
你是蓝姐儿?他用的是询问的口气!她没听错罢?余雅蓝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难道余天成并不认得她?那她刚才是白紧张了?
余天成见她如此,神色尴尬起来,道:“十几年了,蓝姐儿都长这么大了。”
原来他们竟是十几年未见了,也就是说,这些年余天成不但没给亲生女儿生活费,而且连见都没有见她一面。余雅蓝看向余天成的眼神,顿时变得不友好起来。
余天成苦笑一声,就站在窗外问:“蓝姐儿,你同你娘到临江来作甚么?”
怎么,她们就不能到临江来么?余雅蓝气愤地道:“日子过不下去了,不然谁稀罕来找你!”
“过不下去了?这怎么可能?”余天成大为惊讶,“我不是每年都给你们寄钱么?”
余雅蓝没好气地道:“我们从来没有收到过甚么钱。”
余天成疑惑道:“难道三叔爷爷没给你们钱?我每年都寄钱给他,托他转交给你们的。”
余雅蓝半信半疑,只是摇头,道:“那些本家亲戚,早就不和我们来往了,至于甚么三叔爷爷,更是好久没见过了。”
余天成惊讶之余,更添愤怒,道:“我得去找他问个清楚。”说完又对余雅蓝道:“蓝姐儿,你明天跟我一起回余家村,我要当着你们的面,同他对质。”
余雅蓝却拒绝了:“这是你们大人之间的事,我不管。我只要这些年的生活费,和我的那份嫁妆,你给我后,我马上就走。”
她这哪是女儿对父亲的态度,余天成有些生气,更多的还是失望,但他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别人,因此只能叹一口气,道:“这些,都等我同你母亲见过面后再说。”
余雅蓝朝凳子上一坐,道:“那成,我就在这里等你。”
余天成一口闷气又上来了,好半天才压下去,转头走了。
余天成刚走没多久,八姨娘就听着肚子来了,转弯抹角地向余雅蓝打听情况,问余天成究竟说了些甚么。余雅蓝称只不过是寻常的父女叙旧,其他的一概不答。八姨娘是想弄清楚余天成对待邹氏母女的态度,见甚么都问不出来,不免有些失望,但她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想起来,余天成仍然把余雅蓝留在家里,而非赶她出去,这不就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八姨娘想着想着,兴奋起来,这府里,只怕要上演一场夺嫡的好戏了!
途径七彩居,又见七姨娘坐在廊下,由丫鬟服侍着梳理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头发,八姨娘顿了顿足,慢慢走了过去,打了个招呼:“七姐好头发!”
余天成的归来,让七姨娘看起来温婉了许多,她仰头冲八姨娘莞尔一笑,道:“八姨娘到竹轩散步去了?”
八姨娘毫不避讳地道:“是呀,听说老爷才刚去过呢。”
七姨娘的心,莫名地就提了起来,问道:“那蓝姐儿呢?”
八姨娘一笑:“坐那儿纳鞋底呢。”
余天成没赶余雅蓝走?七姨娘的眼睛明显一亮:“八姨娘这下心安了。”
八姨娘望着她,意味深长地一笑:“七姐这下也该心安了,不枉我特意来告诉你一趟。”
好个八猴子,果然比其他几个都精上许多,还好她没有甚么把柄捏在她手里,只不过是小小利用她一番。七姨娘暗骂一句,装作没听懂,去逗弄笼中的黄鹂鸟。
八姨娘也抬头去看,幽幽叹息:“我们终究也不过是这笼中的鸟儿罢了,就算换了天地亦是一样,只分那主人易讨好,还是不易讨好而已。”
七姨娘也叫她这番话说得伤感起来,沉默良久,方道:“咱们这还是有儿女的呢,就嫌日子难过,那没儿没女的,岂不是要去跳湖了?”
“那倒也是。”八姨娘扯起嘴角,勉强一笑,“总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多想想她们,自己就好过了。”
七姨娘没有说话,把目光投向了远处。
八姨娘自站了一会儿,转身去了。
晚上,阖府聚餐,但桌上仍是没有余雅蓝的身影,这让才生出几许雀跃之心的八姨娘又提心吊胆起来,七姨娘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好在邹氏尚未回来,一切都还有变数。
晚饭后,沉积了一整天的乌云终于开始质变,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到了半夜倾盆大雨直泻而下,将整个余府都笼在一片水帘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虽然天气恶劣,但余天成还是在次日一大早就出了门,当然,他对江氏交代的是去巡店,反正他名下的店铺众多,有的甚至还不在临江县内,所以出去好几天不回来也是正常的。
但以江氏的精明,又哪里会猜不出一二来,只是她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因而便装聋作哑,由着他去了。